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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清月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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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停頓塵封的一頁,

誰的手心如火豔烈?

樹影下的魚龍潛躍,

天杪處的白兔窺竊,

誰在搖曳?

霜花雪雨的肆虐,

是我們的相知相怯。

歌唱著思念永不磨滅,

卻是悽美的十六夜月!

***

接到文少忠的邀約電話時,我才從素描培訓班出來,同陸啟山一起站在公交站臺前等十五路公交車。

“青娥,當兵的事情基本上砸了,明天我得去濯城見我爸,跟著學做生意,以後很難再回譽縣了。我今天約了朋友,辦了個餞別會,地點在烏月鎮,你能來嗎?”

“徵兵報名沒透過嗎?怎麼會這樣?你的身體素質一向很好啊。”聽著文少忠的無奈嘆息,我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能說什麼,索性先把這個餞別會應下來,“好的,我現在還在南明三路這邊,得先回一趟家,天黑前應該能到烏月鎮。”

“好——好的——”

我聽著他那拖得異常沉重的話音,感覺他有話要說,沉吟著抓了抓腦後的發團,“少忠,你有什麼事直說就好,別把我當外人。”

“沒什麼,只是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心裡有些傷感。我畢竟在譽縣生活了十九年。”

“沒關係的。男兒志在四方,無論你走多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在這裡等你。”

“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一定會等你的!”

“好吧——”

掛了電話,我忍不住嘆氣,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澀。雖然早就知道他一定會走,無論他能不能當上兵,我們都得分開,但是真的等到這一天時,我的心依舊如刀割般疼痛。

文少忠是我的男朋友,我們交往快一年了。

在我的記憶中,他是那種除了學習成績不好,其他任何方面都出類拔萃的優秀男生。

誠然,學生的主要任務理當是學習。只要學習成績好,哪怕一些學生品行不端,劣跡累累,也多半能得到老師和領導的包容。反過來就是,學習成績不好的學生,只要稍有錯誤,便一定會受到最嚴酷的懲戒。

就在我上高中的第一個月,親眼見證了一個僅僅因為偷偷吸了一支香菸,便被教導主任無情開除的差生。

文少忠也是差生,但他和其他差生不一樣,至少他讓老師省心,從不違反校規校紀——和我談戀愛是例外,反而頻頻傳出令人口口稱讚的佳話。

他曾和持刀的搶劫犯搏鬥,在被搶婦女的驚呼聲中,頂著後背被連劈兩刀的痛楚,奪回婦女的包包,並且成功制服歹徒。

那時他還在讀高二,不滿十八歲。

我想,他的徵兵報名沒能透過,鐵定是因為背上的兩道傷疤。

畢竟身上有疤的男性,報名透過的機率小之又小。

我覺得,文少忠能成為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幸運。他總是給我最大限度的寬容,把我寵得像古代的公主一樣,無論我怎樣放肆、怎樣無理取鬧,他都回以我最溫暖的笑容,滿足我的一切無理要求。

現在他要走了,我本就缺少愛的生命裡,又少了一束光。

“青娥,車來了。”

我從綿長的思憶中清醒過來,看到停在站臺前的公交車,又偏頭看向陸啟山,微笑著點點頭,隨他一起上車。

“陸啟山,”我坐到靠窗的位子,盯著窗外不斷向後奔跑的大樓,心中空空的,想找個人說話,於是喚出陸啟山的名字,“你談過女朋友嗎?”

陸啟山是一個很陽光、很帥氣,同時也非常溫雅可親的好男生。他和我不同校,比我高一級,在譽縣二中讀高二。

我覺得,他這種學習好、性格好、而且有特長愛好的男生,鐵定受校內女生喜愛。

陸啟山沒回答。

我偏頭看過去,見他把素描紙平平地攤在雙腿上,正全神貫注地繪畫。

他太認真,沒聽到我說的話。

我心中略微懊惱,想看看他到底要畫什麼,便目不轉睛盯著白淨的素描紙。

怎知他像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只草草描了兩筆,連基本的圖形輪廓都沒出來,手便僵在素描紙上不動了。

他用平靜若鏡湖的眼睛看著我,“青娥,你看著我幹什麼?”

“我就想知道你在畫什麼。”我把剛才的問題忘了,順著他的話回答。

“蛾子,”他的兩唇緩緩翕動著,卻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在夏天,比蒼蠅還要煩人得多的蛾子。”

蛾子的確是一種很煩人的昆蟲,它總是在我的房間裡飛來飛去,尤其喜歡飛到我的手機螢幕上,而且我還不敢打它,一打就打出一手心的白色粉末。

聽說那種粉末容易引起面板過敏的症狀,讓人長痱子,起浮腫。

“既然你知道蛾子煩人,為什麼還要畫它?莫非你不討厭它?”我不理解,繼續問。

陸啟山抓了抓額前的頭髮,把鉛筆咬在嘴裡,“因為蛾子會無怨無悔地撲向火焰,哪怕被燒成灰也義無反顧。”

“這可真是悽美的故事,”與陸啟山聊天就是這麼無聊的事情,我現在不開心到了極點,因為我的名字差點就被起成蛾子的蛾,“那你下輩子投胎當只蛾子吧!我一定拍死你!”

“青娥”有好幾個意思:其一是青女,神話中主司霜雪的女神;其二是美麗的少女;其三是黛眉。

我覺得這三個釋義都非常好,和我一樣漂亮,所以我挺喜歡自己的名字,打心裡感謝我那拋兒棄女的老爸。

我媽最初給我起的名字是“青蛾”,釋義和“青娥”差不多,也指美少女和黛眉,出自唐代杜審言的《戲贈趙使君美人》,原句是:紅粉青蛾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

我媽的想法沒錯,但讓我的名字裡帶了一個“蟲”,而且是最讓人討厭的“蛾”,我就氣不打一處出。

如果我當時不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嬰兒,一定會蹦上去咬她一口。

幸好我爸也算學識淵博,在不改變我媽的初衷的情況下,將“蛾”改成了“娥”,才讓我倖免於難。

“我不是蛾子,”陸啟山溫雅一笑,用尖尖的鉛筆指著我,“你才是。”

我不是蛾子!打死我也不想當蛾子!

我在心裡怒吼,嘴裡兇巴巴地指責他,“你怎麼說話的!虧我還一直覺得你有涵養!”

“我很不想這樣說,”陸啟山轉了轉手中的鉛筆,猶豫好久,“就當我多嘴吧。我有聽見你和文少忠的通話,如果你信我,今天別去見他。”

我愣住了,因為陸啟山的表情非常凝重,像是預見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陸啟山不再說話,埋下頭繼續描他的蛾子。只不過他只描出了一個大致輪廓,還沒來得及勾勒光影,公交車便到站了。

他收好素描紙與鉛筆,起身對我笑了笑,步子矯健地下了車。

我還有三個站才下,這期間一直思考陸啟山說的話。

在我看來,陸啟山一向是值得信賴的人,如果他認真說了某件事,便證明那件事非常重要,因為他從不虛張聲勢,誇誇其談,更不穿井得人,無中生有。

他勸我別去見文少忠,莫非他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暗自思量,把文少忠和陸啟山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比較,結果文少忠以壓倒性的優勢擊敗了陸啟山。

我果然還是更相信文少忠啊。

車子到站,我快步回家,把素描工具都收回寫字桌的抽屜裡,又從衣櫃最裡面的香囊旁邊取出我的提包。

提包小小的,只夠裝零錢、卡件、鑰匙、手機等小東西。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如視珍寶,因為它是我活了十六年,我媽送給我的唯一一個禮物——她在路邊攤花二十七塊買來的。

那時我才上初一。

從那以後,我為了讓這個提包有價值,開始存錢。無論是五毛一塊還是五十一百,都被我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裡面。

我存了快四年的錢,期間出現過幾次提包裝不下我的錢的情況,我便去樓下便利店把零錢都換成一百面額的整錢。

現在提包依舊是鼓鼓的,大部分都是一百面額的紙幣,加起來有接近三千塊。

這筆錢對很多和我同齡的學生而言,是一筆鉅款,夠揮霍很長一段時間了。但它在我看來,卻是揮之不去的疼痛,因為我哥只需要在我媽面前撒嬌兩次,就有這麼多錢了。

我從提包裡取出兩百塊,心想著應該夠用了,便準備把提包放回去。

片刻過去,我又感覺到不對。

提包本身也是女性的裝飾品之一,雖然這個提包很廉價,但是做工和顏色都相當不錯,若我提著它去見文少忠,應該可以給他留下更美的印象。

我猶豫過後,把提包裡的兩千多塊都取出來,放到衣櫃裡藏著,提包裡只放兩百塊,再把提包提手裡。

我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儀容,白皙,美麗,高挑,曼妙,穿著搭配也相得益彰,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頭髮。

發包總歸沒有自然披散的長髮好看。

這個夏天很熱,我不敢把頭髮披下來,不然髮絲很快會被汗水打溼,粘在我的額上,鬢邊,以及脖子上,很是難受。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最辣的日頭已經過去,到了晚上會涼快很多。

我猶豫過後,耐心地洗了頭髮,讓它們蓬鬆地披在胸前和後背,再次對著鏡子審視。

鏡裡的我,像因頑皮被罰下凡的仙女,我看著滿意極了。

我準備出門時,路過寫字桌,看到桌上的素描工具,無由來地想起陸啟山的規勸。

烏月鎮距離譽縣只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雖不遠,但對我而言,相當陌生。

如果我在那個陌生的地方遇到危險的話,該怎麼辦?

我下意識把素描鉛筆放進提包裡,心想著如果有人敢打我的主意,就用鉛筆扎死他!

我前腳剛出門,迎面便駛來一輛大眾車,端端正正停在我家大門前。

我立刻來了氣,因為車裡戴著墨鏡,一邊打電話,一邊開車窗向外邊探腦袋的男人是我哥,賈蒼梧。

“大梁貴公子,氣蓋蒼梧雲。”的賈蒼梧。

我每次看到他就莫名火大。

老媽的脾氣糟糕透頂,經常對老爸大吼大叫,有時候還動手打人。在我六歲的時候,老媽懷疑老爸有外遇,結果事實證明,老爸根本就沒有招惹其他女人。然而老媽非但不道歉,反而提出了離婚,並且態度堅決。

老爸大方得很,明明那麼有錢,離婚後卻把我和我哥的撫養權都交給了我媽。

我媽分明是個女人,偏偏還重男輕女,導致我在家裡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我和我哥同時掉進水裡,我媽會毫不猶豫救起我哥,讓我淹死算了。

“青娥,你提個包乾什麼?”賈蒼梧開啟車窗點上一支菸,又從車子的抽屜裡取出一盒酸奶,遠遠地向我遞來,“是要出去聚會嗎?”

我看著他還算和善的面容,心中的氣消了大半。

我承認,其實我並不討厭我哥。這些年裡,我哥對我還算不錯,至少從不對我發脾氣,有時候老媽打我罵我,他還幫忙說好話。

我真正討厭的是我媽。她總是偏袒我哥,我有的東西,我哥一定有,而我哥有的東西,我大多沒有,比如他現在開的這輛拉風得不得了的小車。

我向前走兩步,接過賈蒼梧手中的酸奶,插上吸管使勁吸了一口,“我要去一趟烏月鎮,和朋友吃飯。”

“烏月鎮?”賈蒼梧吸了一口煙,額頭慢慢擠緊,“烏月鎮到我們這裡的汽車,下午六點半就停班了,你去了之後怎麼回來?”

“我隨便找個小旅館過夜,”我喝完酸奶,把空盒子丟進路旁的垃圾桶,“明早乘坐早班車回來就可以了。”

“你和媽說過嗎?”賈蒼梧的眉頭越皺越緊,不依不饒地追問。

“沒什麼好說的,反正我死在外面也沒她什麼事。”我忍不住心中的怨氣,忽然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賈蒼梧安靜地盯著我,那一張繼承了我爸的英氣的臉上寫滿嚴肅。

他擰開車門,一把扼住我,防止我跑掉,另一隻手則掏出手機打電話。

我猜他是在給老媽打電話,目的是讓老媽罵我,不讓我去見文少忠最後一面。

可沒有。賈蒼梧打通老媽的電話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媽,我今晚帶青娥出去玩,不回來吃晚飯。”

隨後他又連續說了好幾次“好的”,接著掛了電話。

待他鬆開我,我才從驚疑中回過神來,“哥,你要送我去烏月鎮?”

“我不知道你去那邊幹什麼。不過你一個女孩子,去那麼遠的地方,晚上還不回來,我不放心。”賈蒼梧的煙癮很大,剛才那支菸才吸完,現在又點上了第二支。

我的心裡略微感動,卻堅決不說謝。

哥哥關心妹妹,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我才不會因為家裡有個不可理喻的老媽,就對我哥放低身段!

我捏著鼻子坐上副駕駛座,驚訝發現車裡的香菸氣息並不是特別重,似乎賈蒼梧也很愛惜他的新車,並不經常在車裡吸菸。

賈蒼梧開車時很不老實,經常是一隻手抓方向盤,另一隻手抓耳撓腮的,有時候還抓起手機看一眼。

若不是我知道他考駕證用了三年時間,其中還因為科目二連續五次沒考過,重新交過報名費,還真會誤以為他是有著豐富駕駛經驗的老司機。

車子出了譽縣,喧鬧的大馬路變得冷清不少,來回穿梭的車輛變少了,路兩側鱗次櫛比的高樓也被直衝天際的白楊,以及綿延起伏的山脈替代。

今天是二零零九年,八月六日,立秋的前一天。

大山並不被酷夏的炎炎永晝蒸融,也不被即將到來的蕭瑟寒秋扼殺,永遠透著蒼翠欲滴的新綠。

一碧萬頃的美,只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才有。

我莫名聯想到,如果我是一個住在山腳下的農家女,傍著蒼翠的青松與姌弱的柳枝,頭裹粗糙的絲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舀一瓢來自林間的山泉,升起白生生的炊煙,與老人和孩童共享來之不易的餐飯。

這好像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至少比在這個受盡委屈的家裡要幸福得多。

十公里左右的路程,賈蒼梧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跑完了。

我敢打賭,這傢伙遲早被吊銷行車駕駛證。雖然我也不是很懂交通知識,但一路上路邊的交通牌子上不只一次出現“限速40”的提示。

傳聞中,烏月鎮是一個相當貧窮的小鎮,唯一一條還算漂亮的街道里,也是遍佈衣衫襤褸的老人。

這裡沒有任何特產,如果有,那肯定是窮人。

文少忠是這個鎮子的居民,卻並非窮人。

他的家庭條件比之不少縣城的大戶人家還要好一點。因為他父親有本事,在遙遠的濯城做生意賺了大錢,早就可以舉家搬去大城市了。奈何他的外婆不願走,他和他的母親拗不過老人,才一直住在鎮上照顧老人。

“青娥,想見誰就去見吧。”賈蒼梧剛下車便又點上香菸,摘下墨鏡捏在手裡把玩,“我還有事,要回譽縣,你玩夠了,不管多晚都記得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好的。”我乾巴巴地應了一聲,提著包向鎮子裡走。

我絕對不會告訴他,他對我越好,我的心裡就越酸。

如果老媽對我有對他一半的好,我也不至於老是在晚上偷偷流淚。

穿過破破爛爛的矮房區,又一路打聽,連續折轉兩條巷子,最後沿河走了一段,我終於找到烏月鎮裡唯一的一條街道。

我給文少忠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到了,就在街口站著。

他叫我先等等,說是沒想到我這麼快就到了,大概半個小時才來接我。

電話裡好像有女人的聲音,我沒聽清,還想問,他卻已經掛了電話。

我不開心。

在這個人人都討厭等人的時代,什麼時候連早到也變成罪過了?

我望著西方紅豔豔的夕陽,心想著現在時間本就不早了,我分明對他說的天黑以前會到,我現在來有什麼不合適的?

我不想站在街頭惹人注意,因為我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長時間徘徊在原地,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於是我又原路返回,到河畔邊找了一塊還算乾淨的石頭坐下,耐心等待文少忠的來電。

這條河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最終會匯入哪條大河,流入大海。

河水很清,目測深度過膝不過腰。

我能看到水裡的游魚與小河蝦,一塊長了些許青苔的大石頭下面還藏著一隻青紅色的螃蟹。

看到螃蟹,我想到了初中時代的事情。

語文課本上有一篇課文是節選的《勸學》,作者是戰國時代的大文學家荀子。

《勸學》裡有一句,“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

當時語文老師平平淡淡就把這句話講過去了,所有同學都像傻子一樣點頭,只有我提出疑問,“老師!螃蟹不是八個爪子嗎?”

我沒下過河,沒抓過螃蟹,但吃過啊。

螃蟹的八個爪子我可是數得清的。

班上同學鬨堂大笑,都笑我譁眾取寵,沐猴而冠,連大文學家荀子的文章都敢質疑。

結果老師的解釋是,當時荀子生活在沿海一帶,海蟹的確是六個爪子。

我恍然大悟,班上的同學也不笑了。

荀子沒錯,海蟹六個爪子,但是我們這裡沒有海,河裡的螃蟹明明是八個爪子,這些笨蛋還敢笑我,簡直無知!

這會河裡的螃蟹有半邊身子壓在石頭底下,我想數它的爪子卻數不全,又不太敢下河抓螃蟹,便想著等文少忠來了,一定要他把河裡的螃蟹抓來向我謝罪。

然而文少忠說半個小時,結果我等了快一個小時,天已經黑透,螃蟹的影子都看不清了,卻還沒接到他的電話。

以往的時候,一向是他等我,現在倒好,他不僅要我等他,還放我鴿子。

莫非他明天要走了,終於可以逃脫我的手掌心了,於是開始肆無忌憚地挑戰我的底線了?

我壓著心頭的火氣,掏出手機撥打文少忠的電話。

電話裡文少忠不斷向我道歉,還唯唯地說最多五分鐘就能接到我。

我當真火冒三丈,七竅生煙。

意思是他離我最多五分鐘的距離,卻花了一個小時還沒來接我?

我想到他曾經也多次忍讓我,這次勉強饒過他,沒有過於追究,只叫他快點來。

五分鐘後,文少忠帶著一身酒氣來到河畔。

他連話都沒說一句,便想抓我的手,但被我躲開了。

我有些驚疑。

雖然我和他在交往,但是彼此間拘謹得很。我的手還沒讓他牽過,而且他平時也不太好意思碰我,今天怎麼忽然這麼大膽了?

“文少忠!”我瞪大眼睛,怒視他,“你這笨蛋到底喝了多少酒?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我也沒喝多少酒,是他們硬要我喝,不然我早就來接你了。”

文少忠晃著腦袋,步子虛浮,渾然沒有注意到,我已經生氣到怒不可遏的地步。

好啊!

他這麼久沒來接我的原因,居然是在陪別人喝酒!?

所以這個餞別會早就開始了,只是酒席里根本沒有我的席位!

他的舉動傷透了我的心。

我什麼都不想說了,只想儘快離開這裡,找個地方好好生氣去。

我剛走兩步,他便從後面抓住我的手腕,拉著我不讓走。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不再壓抑怒火,直接大吼出聲。

“青娥,我要走了,你就沒有半點不捨嗎?”

文少忠在打酒嗝,熱乎乎的酒氣好像吹熱了我的耳朵。

“你還指責起我來了?”我使勁抽手,可惜沒抽開,只得繼續怒吼,“你要我等你這麼久!居然是在和別人喝酒!你的餞別會里根本就沒有我的位子!”

“不是的。青娥,你聽我說。真正的餞別會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只是在努力應付那群人而已。現在他們都走了,只剩我們兩個人了。我在酒店裡叫了一桌你最喜歡吃的菜,我們可以一起吃了。”

聽了他的解釋,我漸漸心軟下來。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的確沒必要生氣,我和他的那群朋友本就不熟,只有我們兩個的晚餐才是最好的。

“好吧,姑且相信你,”我猶豫片刻,輕輕點頭,“你帶路吧。”

文少忠又打了一個酒嗝,露出溫和的笑容,沿河畔領著我走。

我這時才想起叫他抓螃蟹的事情,可惜我已經記不住那隻螃蟹的位置了,而且他現在這個樣子,估計也抓不了螃蟹。

我拋下這個無關緊要的念頭,一邊掃視河畔兩側影影綽綽的樹影,一邊跟著文少忠走。

整條街就一家小酒店,名字叫“祥雲”,就是不知道這個酒店能不能給人帶來吉祥。

包廂裡的確有一桌菜,全都是我喜歡的,尤其是乾煸土豆絲和糖醋排骨。

我完全相信他的話了,心中的火氣散去,略帶羞怯地順了順耳邊的頭髮,“少忠,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我想好了,待會就以上廁所為理由,偷偷出去一趟,在街上找個禮品店,給文少忠買個好的踐行禮。

有賈蒼梧接我,我就不用擔心晚上住宿和早上乘車的問題,兩百塊全花掉也沒關係,只要手機不丟就行了。

“青娥,你不用對我客氣,吼我幾句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文少忠笑容可掬地看著我,像是看到了鮮美的紅蘋果,“你肯定餓壞了,先吃東西吧。”

我敞開心吃起來。

在家我可沒機會吃到這麼豐盛的晚餐。雖然我不得不承認,我媽的廚藝很不錯,去普通的酒店當廚師也不在話下,但是她從不做我喜歡吃的菜,處處遷就我哥。

這個季節,讓我最難以忘懷的菜品無疑是苦瓜。

我討厭苦瓜!甚至比討厭蛾子更討厭!

賈蒼梧前不久談了一個女朋友,還給我看了她的照片,那女的還沒我好看,偏偏有數不完的講究。

她嫌棄賈蒼梧不是處男,火氣重,至少要把火氣消乾淨才讓碰。

賈蒼梧那笨蛋也像著了魔,對那女的言聽計從,立志消火。

而這個季節最消火的蔬菜就是苦瓜,所以我在家的每餐飯必有苦瓜,而且很多時候老媽太忙,就只炒一個苦瓜!

賈蒼梧對我說過的最大的笑話就是,“青娥,你吃吧,這苦瓜不苦。”

不苦能叫苦瓜?

若不是賈蒼梧平時對我挺好,我早就頂著被老媽怒罵的風險發火了。

賈蒼梧真的是個豬,那苦瓜女的怎麼看也不像處女啊,憑什麼要求他消火?

如果她比我還漂亮也就算了,可惡的是她長得不怎麼樣還要求多,賈蒼梧還為她著迷,害我吃了半個暑假的苦瓜!

現在我看到討厭的人,就好像看到了一支綠油油的苦瓜。

能在餐桌前吃到一頓可口的飯菜,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我吃著吃著便有些不顧形象,狼吞虎嚥起來,嘴上和兩頰都沾了油漬。

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肚子裡已經裝不下東西了。

我連忙抽出兩張抽紙擦嘴巴,對著文少忠歉意地笑了笑,“少忠,我上個廁所,你等我一會。”

我準備趁這個機會去買禮物,文少忠卻不讓我走,兩手一張就把包間門堵住了。

他醉眼惺忪地看著我,卻又久久不說話。

“少忠,你怎麼了?”我感覺他的眼睛不太對,好像燃起了火焰,想燒光我的衣裙,但我還是鎮定地問了一句。

“青娥,我要走了。”

文少忠埋著頭低語。

“我知道啊,”我勉強扯動嘴角,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就是你要走了,我才來為你踐行啊。”

文少忠忽然彎下腰,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神迷離地盯著我,“今晚陪我。”

這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我忽然知道他要幹什麼了,使勁抽開自己的手,瞪大眼地盯著他,“絕對不行!我們還遠沒有到那一步!”

文少忠卻好像沒聽到我的話,張開手便撲了過來。

我是一個姑娘,雖然在女生裡面算個子高,比較厲害的型別,但和文少忠相比,完全是蛐蛐鬥雄雞,沒有絲毫勝算。

我趁著他酒勁還在,動作比較遲鈍,躲開他好幾次,但一直沒機會逃出去,因為他一直擋著我的道。

我想大叫,叫人來抓流氓,但又害怕徹底毀了文少忠的聲譽,讓他在臨走前還來個“晚節不保”。

我知道,他只是喝醉了,方才一掃以往的儒雅隨和,只要我耐心一點,和他好好溝通,應該能說服他。

畢竟他早在我心中樹立了正直又高大的形象,沒這麼容易崩塌。

直到他這次又撲過來,他的身子俯得太過,露出了領子下的面板,我的幻想隨之崩碎。

原來啊,他的徵兵報名沒能透過,原因不是背上的傷疤,而是胸前的文身。

我敢肯定,他胸前那繁複錯雜的傷痕紋路,是用鐳射洗掉文身後留下的。因為賈蒼梧以前也文身,胳膊上有一條難看的小蜈蚣,後來洗掉了,留下了很難看的印記,過了很久才慢慢消退。

文少忠這笨蛋居然做過文身,而且圖案就刺在胸口。

和他交往這麼久以來,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似乎這傢伙真沒我想的那麼正直,因為我篤定,做文身的男生,沒幾個好東西,賈蒼梧就是我身邊活生生的例子。

我終於大聲呼救,然而門外久久沒有動靜。

我懷疑文少忠早就安排好了今晚這一切,酒店的人也和他是一夥的。

他爸有錢,隨便給酒店老闆一點錢,說是男歡女愛鬧著玩的,酒店的人也就不管了。

在這小地方,這些人完全做得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我想到陸啟山說過的話,我好像真的變成了撲火的蛾子,被文少忠這團火燒得全身發焦。

我開始後悔沒有聽陸啟山的話了。

如果我不來,就不會遭遇這麼可怕的事情了。

我該怎麼辦?

我一邊躲避文少忠,一邊快速思考,過了好久才後知後覺想起提包裡的鉛筆。

我不遲疑,當即拉開提包,取出鉛筆,對著文少忠的手臂便是狠狠一紮。

筆尖扎破了他的面板,他吃痛大叫起來,“賈青娥,我是你男朋友,憑什麼不能碰你!”

“誰說男朋友就可以碰我的?男朋友又不是老公。而且你現在已經不是我的男朋友了!”我冷眼看著他,一字一頓,字字鏗然,宣佈分手,“從現在開始,我是我,你是你。除非你對我用強,然後等著坐牢,否則別想碰我一下!”

說出這句話,我腦中一片空白。若非說話的人確確實實是我,我真不敢相信我也有如此強勢的時候。

看來我繼承老媽的美貌的同時,也繼承了她的脾氣。

“好,很好!”文少忠捏了捏受傷的手,冷眼轉過身,“你可以走了,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走就走!你以為我捨不得啊!”

我兇了一句,大步向門外走。

“以為自己多不得了,遲早還不是要陪男人睡,說不定陪的還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文少忠說著諷刺的話,也向門外走,“戀愛遊戲結束了,外面女人多的是,老子還不稀罕你這種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呢。”

我怔住,原本沒想哭的我,現在卻按捺不住心緒,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淚。

因為我看到門外站著好多人,其中有男有女。男的都是文少忠的狐朋狗友,女的則是不知道他從哪裡請來的小姐。

其中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已經開始對他投懷送抱,嘴裡發出嗲氣的嚶嚀聲。

我聽出了那個女人的聲音。

我來烏月鎮,給文少忠打第一個電話時,聽筒裡有女人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就是眼前這個女人。

所以我給他打電話時,他懷裡正抱著這個女人。

我感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除了哭,找不到任何發洩途徑。

我不敢再抬眼看眼前的每一個人,他們都變成了我最討厭的苦瓜!

真奇怪啊。明明是我甩了文少忠,現在卻莫名變成我被他無情拋棄了。

在無數雙戲謔目光的注視下,我像狼狽的老鼠,走出的每一步都沉重不已。從包廂門到酒店大門,不過六七米距離,我卻彷彿走了一整個世紀。

文少忠,這個在我心中留著美麗印象的男生,居然會是這樣一個表裡不一,心機深重的混蛋。

如果他考上了大學,如果他還留在譽縣,我不知道自己還會被他騙多久。

說不定我某一晚就稀裡糊塗地陪他上了床,還傻乎乎地以為他會負責任。

現在我意外得知了他的真面目,非但沒有失身,還免費吃了一頓豐盛的大餐。

我是不是賺大了?應該慶幸?應該大笑?

我笑不出來,只想哭,而且想吐。

今晚的月亮好圓好圓,於是我在圓圓的月亮下一邊哭一邊吐。

曾經我以為找到了自己的真愛,原來那只是童話中小姑娘的美夢啊?

人情反覆,世路崎嶇。

有的人連自己都還沒看清楚,又如何看得清自己身邊的人?

我就是那個明明長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卻什麼都看不清的傻姑娘。

這世上真正對我好的只有賈蒼梧一個人吧。

可是他對我的好,又讓我感到如鯁在喉的艱澀疼痛。

我像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孤兒,除了一張白淨到隨時都會引來餓狼的臉,什麼也沒有。

我不想回家了,只想循著月光的指引,一路走下去,走到旭日東昇的時刻,看看自己究竟在哪裡。

如果遙遠的月宮裡真的住著廣寒仙子與搗藥的白兔,他們會給我指引嗎?

我走過明亮的大街,走進漆黑的巷子,最後走到唯有月光相伴的河畔。

我沿著河畔走,周圍的樹影那麼陰森,即將入秋的涼風同樣冷入骨髓。

可是我感覺不到絲毫恐懼。

空空的心,空空的軀殼,再沒有任何知覺。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悲哀而綿長的誦讀聲。

“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

到底是誰!

誰在我最悲傷、最失落的時候,還刻意誦讀這麼淒涼的句子!

他是想我死嗎!

我向聲源方向望去,望到河對岸漆黑的松樹影上,託著一個被樹枝遮去大半的人形剪影。

月光下,那個剪影幽深而冷酷。

他手持一本書,盯著書上的文字,平靜而入神地誦讀著,“日暮塗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

這是誰的文章啊?

怎麼每句話聽上去都這麼淒涼?

我的學識有限,實在不知道這是哪位古人的名作,但我從那一個個淒涼的音節裡,識出了那個讀書的男生。

是的!

錯不了!

這個在夜裡以月光為油燈發奮苦讀的少年是我的同班同學,林嶽!

我是高一五班的優生,學習成績向來名列前茅,而且我長得端莊美麗,自然而然成了不少同班男生的傾慕物件。

我不喜歡被男生奉承諂媚,一有男生刻意接近我,我就擺出目空一物的高傲模樣,讓他們知難而退。

所以我在班上的人緣一向不好。

男生都說我太優秀,高攀不起,女生則認為我太做作,不適合做朋友。

久而久之,除了和我同寢室的幾個室友,班上幾乎沒人會主動和我說話。

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別人不在意我,就如同我不在意別人。

誰也不在意誰,還有比這更輕鬆愉快的同窗關係嗎?

然而這個叫林嶽的是一個例外。

我曾不只一次想要主動接近他,因為他的腦子裡裝著太多讓我新奇的知識。

我喜歡詩詞,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宋朝的蘇軾、柳永、李清照、辛棄疾,只要是在唐詩宋詞領域大放異彩的詩人詞人,我都會花時間去了解他們,讀他們的名作。

在我很小的時候,別的小孩子還在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卻已經會背“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了。

這是我驕傲的地方。我自信在背誦詩詞這方面,不會有比我更厲害的同年級學生。

我的自信被這個名叫林嶽的男生轟擊得支離破碎。

在四個月前,那時還是春天,譽縣高中正常行課。

我們班的語文老師胡羽講到了《詩三首》裡面的《涉江採芙蓉》。

在一天前他便叫我們預習,上課時問班上有沒有同學能把這首詩背下來。

我心頭輕蔑地嘲笑,《涉江採芙蓉》不過是短短八句的五言詩,和《歸園田居》一樣好背,《詩三首》裡也就曹操的《短歌行》稍微長一點,但也難不倒我,我早就把這三首詩背完了。

這短短的《涉江採芙蓉》,我不屑舉手,想著等胡老師問到《短歌行》時才舉手。

這時班上舉手的同學很多,胡老師卻連一個同學也沒點,而是怒火中燒地盯著教室後排的某個位子,“林嶽!你不是谷洋,他可以睡覺,你不可以!”

谷洋是一個一臉油斑的死胖子,家境好的很,他的父母早就把他的未來道路鋪好,他當然可以睡。

然而林嶽是一個穿著寒酸的貧困生,很多時候還要依靠學校的貧困補助才能生存,顯然不適合在課堂上睡覺。

我看向後排的林嶽,他的臉型挺不錯,但是面板太黑,而且長了不少痘痘,頭髮還是天然卷,很難看。

他站起身,像是沒睡醒,迷迷糊糊地看向講臺方向,“上課了嗎?”

班上一陣譁然,大部分同學都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

“林嶽,”胡老師嚴肅地盯著他,“你把《古詩十九首》背一下。”

“哪一首?”林嶽埋頭翻看書本,但好半天翻不到今天要講的《詩三首》。

胡老師似笑非笑地捏斷手中的粉筆,“你能背幾首?”

“我全都能背。”林嶽不再低頭翻看語文課本,而是挺直背脊盯著胡老師。

我驚住了,《涉江採芙蓉》只是《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我也只背下了這一首,這個叫林嶽的居然能全背?

除了《涉江採芙蓉》,其他十八首都算課外知識,我絕對不信這個班裡還有比我更積極學習課外知識的學生。

“那你先背一首《青青河畔草》。”胡老師目光炯炯地盯著林嶽,似乎不像之前那麼生氣了。

林嶽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後吐詞清晰地背誦起來,“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芊芊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胡老師點點頭,抓起粉筆盒裡的半截粉筆,擲出一條拋物線,精準無誤地打到谷洋的頭上,隨後笑起來,“《迢迢牽牛星》。”

林嶽繼續背誦,“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芊芊擢素手,札扎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離別。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生年不滿百》。”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

胡老師和林嶽的一問一答間,這個上課打瞌睡的男生居然真的把《古詩十九首》全都背完了,而且每一句都清晰而流暢,無絲毫停頓。

班上再沒有任何人笑,而自詡背詩天才的我也自然笑不出了。

譽縣高中真是個藏龍臥虎,十步香車的好地方,我才來不到一年,就被這個名叫林嶽的男生狠狠打了一巴掌。

因為不甘居於人後,那之後我也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古詩十九首》背完了,但是我的前進速度好像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他。

他的作文經常被胡老師拿來當範文讀給全班同學聽,其中他引用過的詩詞更是多不勝數,諸如“晚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等等出名的或不出名的詩句,竟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喜歡向優秀的同學學習,以往我冷漠,原因是身邊的同學並不比我優秀。林嶽那滿腹詩詞,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於是我主動靠近他,在課間休息時間,走到他的座位前,輕輕推他的手,叫他不要睡了。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居然不給我說話的機會,把腦袋換了一個方向,趴下又睡了!

那時他便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可惡印象。

我想他對我的態度,和我對其他同學的態度一樣,兩者是不可能相互親近的,所以我也慢慢打消了再去找他的念頭。

我不再主動靠近他,但每次聽到他的作文裡的詩句,便會用最快的速度將整首詩都搜出來,花十分鐘左右牢牢記下。

我記得很清楚,他在作文裡引用最多的那首詩並不生僻艱澀,是膾炙人口,家喻戶曉的《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現在的他,彷彿真的融入了這首詩裡。黑壓壓的天比對岸的松樹還低,河水清澈,映著他和月的影,他們融成了一體,只差一艘靠岸停泊的船,他便成了聞名遐邇的田園詩人孟浩然。

這個畫面,好美好美。

我盯著樹上的人影,忽然有些痴了。

我忘了自己才被文少忠狠狠傷害過,還不曾癒合的心靈傷疤,下意識想要靠近這個宛如融入自然的少年。

我想起他曾背誦的《迢迢牽牛星》。

現在我和他就相隔這樣一條清且淺的銀河。

他是牽牛星,我是河漢女。

我們遙遙相望,脈脈不語。

我踩著河畔的鵝卵石,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認真聽他誦讀的每一個音節。

“王子濱洛之歲,蘭成射策之年。始含香於建禮,仍矯翼於崇賢;遊洊雷之講肆,齒明離之胄筵……”

我連一句話也聽不懂,但是從他嘴裡誦出的句子,卻又是那麼讓我著迷。

我走著,腳下好像涼涼的,有什麼東西進入了鞋子裡。

我不管那麼多,只想再離他近一點。

於是下一刻,一股洶湧寒流猛地湧進我的大腦。

我的天啊!我到底有多蠢才能做出這種事情啊!?

我居然在不知不覺中下了河,而且還被河水衝倒了!

在河水的無情沖刷下,我只覺全身涼透,由外至內,涼到了心窩裡。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全身僵硬到極致,被我視若珍寶的提包被河水沖走,似連我整個人也將被衝到未知的遠方。

我終於慌了,掙扎著大聲呼救。

我還不想死!

至少決不在才被文少忠甩了的這一天死!

不然別人知道了會怎麼笑話我?

我像落水的小鳥,無助地掙扎著。可是無論我如何掙扎,也都戰勝不了滔滔東流的長河。

我覺得自己死定了,不會游泳的我,偏偏在被人甩了的這一天,莫名其妙掉進了河裡。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倒黴的事情?

遇到這件事情的人怎麼偏偏是我!

“站起來就好了。”

耳邊全是水花聲,好像有水流進了耳朵,我什麼也聽不清,只隱隱聽到有人在對我說話。

沒多久又有一隻手抓住了我。

我的智商在落水時絕對下降到了負數。明明是這麼溫暖,這麼可靠的一隻手,我卻不認為它是來救我的,反而誤認為是文少忠還想對我使壞,厚著臉皮追到這裡來了。

這個王八蛋,到了現在還不放過我嗎!

死吧死吧!

我今天就是被淹死,也絕對不便宜你!我要拉著你一起墊背!

雖然提包被河水沖走了,但是我扎過文少忠的鉛筆還在衣服口袋裡。

我要故技重施,扎死這個王八蛋!

我一念及此,抓出衣服口袋裡的鉛筆,用盡全身力量,對著眼前的這隻手便狠狠紮了過去。

幽冷的月光下,四面八方都是宛如黑墨的水,但我卻看到了一閃即逝的紅光。

好生豔烈的顏色啊!

我想著,被河水沖壞掉的腦袋好像清醒過來了。

我看清了站在我身前,伸手想將我拉起來的少年。

他不是文少忠,而是林嶽。

剛才一閃即過的紅光,居然是林嶽手心滴落的鮮血,而且現在鉛筆筆尖還陷在他的手心裡。

他好像不知道疼,連一聲痛哼都沒有,像是怕我被河水沖走,用完好的那隻手抓著我,“聽我說,水不深,你站起來就好了。”

我只覺腦中一陣驚雷炸響。

下午的時候,我來過河邊,知道河水不深啊。

我真是蠢到無邊,才會堅定地認為這條過膝不過腰的河能把我淹死。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窘態難看至極,不敢再去看林嶽的臉,使勁拉了一下他的手,便借力站了起來。

真是諷刺。

我和文少忠交往了近一年,這期間我像保護自己的初吻一樣保護著自己的手,披著溫雅人皮的文少忠都未能牽到我,現在卻被宛如陌生人的林嶽輕而易舉地抓到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心裡缺失了一塊很重要的東西,變得不純潔了。

這些許的怔忡,很快被心中油然而生的羞辱感壓下去,我想我現在的臉肯定紅透了,因為我不僅狼狽至極,還丟人至極。

我不敢去看林嶽,埋著頭向岸邊走,可是眼角餘光又恰好看到他受傷的手,那豔烈如火的血,好像把我的眼睛燒傷了。

我只好閉上眼,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

林嶽拉著我上了岸,用平靜到不帶絲毫感情的口吻詢問我,“你是誰,這麼晚了,怎麼會掉河裡?”

他居然問我是誰?

我好歹和他做了兩學期的同學,他居然不知道我是誰!?

我睜開眼,近距離盯著他那捲卷的頭髮下的疑惑眼睛,心中一陣頹然。因為他的眼睛已經告訴我,他沒有裝模作樣,明知故問,而是真的不認識我。

雖然我在班上從不做譁眾取寵,奪人眼球的事情,但是誰會不知道我們班有個叫賈青娥的美少女?

這個傢伙可真是見義勇為的好人,大晚上為了救一個不認識的小女生,義無反顧地跳進河裡。

當真是軌物範世,吾輩楷模,讓人佩服!

我忍著心中的屈辱,別過頭,小聲說了一句“謝謝”,便想盡快逃離這裡,然後給賈蒼梧打電話,叫他來接我。

然而我剛走出幾步,便想起我的提包被河水沖走了。提包裡不僅有我辛辛苦苦存起來的兩百塊錢,還有我的手機。

我猛地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任何辦法聯絡到賈蒼梧了。

來自深遠林間的風聲無情捲來,我的衣裙和頭髮都溼漉漉地粘在身上,好冷好冷。

我忍不住抱住自己哆嗦起來,懷揣萬分之一的僥倖,希望林嶽能好人做到底,主動叫我一聲,給我一點幫助,別讓我丟人到無地自容的地步。

我明明能感覺到身後和月光一樣明亮的他的目光,他一定帶著揮之不去的疑惑盯著我,但偏偏不叫我。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剛被河水洗乾淨的眼淚,好像又要從眼睛裡流出來了。

身後終於傳來聲音,卻不是林嶽叫我的聲音,他居然又心平氣和地誦讀起古文來,“居笠轂而掌兵,出蘭池而典午。論兵於江漢之君,拭玉於西河之主……”

他果真是“兩人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讀書人,能大發慈悲浪費讀書的時間下河救我,對我已是仁至義盡。

我實在不該對他抱有希望,因為他絕對是天生的木頭人。

除了他,還有誰會把我這麼漂亮的女生當成空氣啊?

我的手機丟了,身上又沒錢,打不出電話,現在除了向林嶽求助,已想不出任何的辦法。

我終於壓下心中的委屈與屈辱,轉過身看向背靠松樹坐著的他,“林嶽,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林嶽放下手中的書本,再一次疑惑地看向我,“你認識我?”

“當然認識,”我用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你可能不記得了,我叫賈青娥,是你的同班同學。”

林嶽盯著我看了好久,臉上的疑惑慢慢淡去,輕輕點動他那木頭疙瘩腦袋,“我想起來了,你就是班上唯一那個化學不及格的女生。”

笨蛋!有你這麼說話的嗎!我又不讀理科,化學不及格又怎麼了!反正下學期一分科,我就不用管化學了!

而且你怎麼就只記住我的化學不及格了?我長得不好看嗎!我語文不好嗎!數學不好嗎!

我在心裡怒吼,卻不敢兇他,只好跟著應和,“化學太難了,那些元素,物質,方程式,不是我能學懂的。”

林嶽站起身,又盯著我看了一會,我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便下意識躲避。

他忽然伸手向我抓來。

我心中一個激靈,想到了文少忠那混蛋,害怕林嶽也和他一樣,便下意識躲開。

“別動。”

林嶽皺著眉說了一句,指尖劃過我的髮絲,輕輕捏了一下,便捻出一隻灰色的小河蝦。

確定他沒有歹心後,我暗自鬆出一口氣,“林嶽,謝謝你。”

“你剛才叫我幫忙,是指什麼?”林嶽揮了揮手,甩掉手中的河蝦,“是天黑了一個人不敢回家嗎?”

我慶幸他還記得我有向他求助,連忙比劃出一根手指頭,“能把你的手機借我一下嗎,我打一個電話,一分鐘就好。”

這絕對是我向男生提過的唯一一個、並且無比卑微的請求,我相信任何男生都無法拒絕這麼微不足道的請求,然而林嶽是個異類。

“不能。”他的臉微微一沉,直接搖了頭。

原來求人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啊?

“算我求你,”我忍著眼淚,苦苦哀求,“真的只要一分鐘,開學之後我請你吃食堂的小鍋飯,加兩個葷菜。”

“別說一分鐘,連一秒鐘也不行。”林嶽很自然地攤開雙手,“我根本就沒有手機,拿什麼借你?”

我怔住。

現在可是二零零九年啊,早過了手機象徵地位與實力的時代,高中生幾乎人人都有手機,林嶽怎麼會沒有?

我看到他的麻布襯衫,以及打了一個大補丁的短褲,好像明白了,他的家境並不足以支撐他使用手機這種昂貴的物品。

“你要手機,是想給誰打電話嗎?”林嶽遲疑著問我。

這不廢話嗎?不然我好端端的,找你借什麼手機?

我失望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打電話的話,我有辦法。”林嶽抬手指向鎮上唯一的街道,“街上的便利店裡可以打電話,五毛錢就夠了。”

“我連一毛錢也沒有。”我苦澀地搖頭。

林嶽抓了抓褲子口袋,抓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隨後從錢堆裡掏出一張五毛錢紙幣,遞到我面前,“你拿去打電話吧,回學校之後記得把錢還我。”

我的天!這傢伙連五毛錢都這麼斤斤計較嗎?他的家裡到底拮据到了何種地步?

我想點頭,然後接過錢就去打電話,但是一想到文少忠可能還在那邊,心裡又有些打鼓。

如果我現在的模樣被文少忠看到了,又是怎樣的丟人啊?

“你能陪我去打電話嗎?”我懷揣僥倖提出這個請求,畢竟有個人同行,總歸比孤零零的一個人踏實點。

林嶽又一次遲疑起來,似乎我的每一個請求都值得他深思熟慮,慎重對待。

“我在等人,她差不多該來了,如果我現在陪你去打電話,有可能和她錯過。”林嶽歉意地盯著我,又把手中的五毛錢向我面前遞了遞,“打一個電話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一個人也可以的。”

對哦,不就是給賈蒼梧打一個電話嗎,能有多麻煩?我一個人也能辦到。

我這樣想,抬眼看到滔滔長河以及更遠處一望無邊的夜幕,晚風無規律地肆虐,彷彿黑暗的每個角落都藏著一個陰森鬼魂。

我感到悚然,身體涼,心裡也涼。

原來黑夜是這樣的嚇人啊?

我不敢伸手去接林嶽手裡的錢,因為我敢肯定,我一接過錢,他就絕對不會再搭理我了。

“林嶽,”我蹲坐在地上,瑟縮成一團,“我陪你等人,等你見到那個人之後,你再陪我去打電話,好嗎?”

林嶽沒說話,回到松樹邊坐下,翻看著那本封面有些泛黃的書本,嘴裡朗朗誦讀著,“彼奸逆之熾盛,久遊魂而放命。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為梟為獍。負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

他不說話,是答應我了嗎?

我不知道他的態度,只知道他現在正認真讀書,如果我再打擾他,他就很可能不管我了。

我忍住滿身的寒冷,努力不出聲,盯著斜斜懸在天上的圓月,默默消磨這倍感折磨的時間。

某一刻,我終於忍不住了,鼻子忽地一癢,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

林嶽的讀書聲被我打斷。

他合上書,平靜地看著我,和月光一樣幽冷的眸子裡,好像有了些許漣漪。

“對不起,”我連忙捂住嘴,不讓自己再打噴嚏,“我不是故意的。”

林嶽站起身,抬眼望向長河的對岸,沉寂的目光好像望到了黑暗的最深處,於是漆黑的面龐附上一層濃濃的失望。

他在望那個久久等不來的人嗎?

我強笑一聲,安慰他,“沒關係的,我陪你等,那人肯定會來的。”

林嶽把手指附在眼睛前,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月亮已經過了山頭兩指,她今晚不會來了。”

這樣看月亮,是他的獨特計時法嗎?

我想著,精神一振,那人不來了,我就不用一直蹲在這裡受冷了。

我哆嗦著站起身,“那你能陪我去打電話嗎?”

“等一會,”林嶽放下書,走到河邊洗了手,又抓起一把苦蒿草,用岸邊的石頭碾碎,捏在手心裡,這才回頭看我,“我陪你去打電話。”

我現在才想起他的手被我扎破了,流了很多血。

我居然連一聲道歉都沒說,還厚著臉皮要他陪我。

看來我還是挺自私的。

這不好的德性,肯定也是遺傳自我媽。

最初沒道歉,現在又不好意思再道歉了,於是我裝作沒看到他的手,跟著他過河,向鎮子裡唯一的那條街道走去。

我的衣裙久久不幹,每走一步都冷得入骨。

不知道為什麼,我全身都冷,唯獨腦袋熱乎得很,暈暈的。

我猜我肯定著涼了,又得吃藥、捂被窩才能好起來。

“林嶽,你剛才讀的是什麼?”我不喜歡這種無聲的壓抑,大腦像一團漿糊,隨時都會罷工,便努力與林嶽說話。

“庾信的一篇駢文,高考不考的。”林嶽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他的心思明顯不在我身上,只是出於本性的善良,才願意陪我。

他能耐著性子隨便敷衍我幾句,我的確應該慶幸。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因為我不知道庾信是誰,也不知道駢文是什麼文。

這人懂的知識,好像永遠都比我多。

自詡詩詞天才的我,卻連和他討論古文學的資格都沒有。

我感覺腦袋越來越脹,身體也逐漸沉重乏力,已經走不穩了。

天上的月亮依舊是圓圓的,像一個油亮的大餅子。

吃過又吐過的我,現在好像又有點餓了。

莫非我是肚子餓了才沒力氣?

我不敢再厚著臉皮要林嶽請我吃宵夜,只想打起精神,把這一條彷彿走不到盡頭的路走完,於是我找到新的話題,“今晚的月亮好圓啊。”

“因為這是十六夜的月。”林嶽的聲音依舊是漫不經心的,不止步,也不回頭。

“十六夜的月,這是什麼意思?”我想不明白,索性問,“不是‘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嗎?十五的月亮才圓。”

林嶽卻沒解釋,拖著那細長又消瘦的背影向前走著。

我的視野越發迷濛,感覺那個背影很近,只要伸手抓一下就能扶穩自己。我伸手抓去,可是無論怎麼抓,抓到的也只有虛無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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