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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了！城破了！”
“叛軍攻進來了！”
“快逃啊啊！……”
聲聲悲楚而淒厲的嘶吼傳來。
高聳的城牆上到處都是丟盔棄甲的兵卒，他們一個個滿身血汙，神色驚惶失措，發紅的眼睛裡滿是失敗後的恐懼和不堪的絕望，他們瘋狂地逃竄，狼狽不堪。
所謂兵臨城下，兵敗山倒，莫過如此。
看著遍地插滿箭矢，橫七豎八的屍體，空氣中彌散著越來越沉重的血腥氣。
一支支利劍從耳畔呼嘯而過，四周慘叫聲四起，潰逃的軍卒逃得愈發快了，可這逃竄的人流裡卻有一人，獨獨逆流而上。
女子一襲青衣，上面已沾染了些飛濺的血水，只是她面色蒼白卻平靜，在周身倉皇逃竄的人群裡格格不入。
她拾階而上，登上了城樓。
此時，城門已攻破，整個城樓前佈滿了黑壓壓計程車兵，好像潮水一般迅速湧來。
梅元洲一身黑色鎧甲，胸膛被利箭狠狠地刺穿，殷紅的血正順著箭頭，染紅了胸前的盔甲，滴落在灰白的城牆之上，大片的鮮豔，像朵朵怒放的血蓮。
他緊握劍柄，感受著劍尖傳來冰涼而陌生的觸覺，卻彷彿在和久違的老友道別。
他斜靠在城牆之上，全然不顧耳邊擦過的箭矢，像是在求死，又像是等待，果然，那一抹青色緩緩映入眼簾。
梅元洲苦笑出聲：“何苦到這種地步呢？”
他的胸膛忽起忽落，呼吸間斷不續，費力地蠕動著蒼白無血的嘴唇問道。
他抬頭看向那張熟悉的面孔，疲憊的目光流露出難以名狀的複雜之色。
像是難以掩飾的綿綿情意，像是歷經滄桑的不捨，還有一抹轉眼消失的痛悔之色，各種情愫交織在一起，又瞬息不見……
顧念一神色淡淡，反問道，“那你又是何苦？”
長安已破，皇帝都已經棄都而逃，他卻還在此堅守。
梅元洲身後陣陣廝殺聲傳來，顧念一隔著高高的城牆，向上望去，天色都似乎變得昏暗，向下望去，高得嚇人。
“敗軍之將，不以言勇；亡國之夫，不以圖存。”
“我誓死不效忠暴君。”
梅元洲緩緩道，他的臉色慘白帶青，俊秀的面上滿是深深的疲憊和哀慼。
這座長安城是大雍最後的防線了，守無可守，退無可退。
他梅家世代效忠的是大雍，如今城破國亡。
這破城之人更是造反逆賊，他的殺父仇人。
此人嗜血好殺，生性不仁，雖是皇室血脈，實非天命所歸。
偏偏天意如此，他無能為力。
暴君。
顧念一想起了這率軍攻城之人。
她只聽過此人的名號，燕王蕭赫卿。
“皇上都已經棄都而逃，你一個臨危受命的大臣又能奈何？你已經堅守長安數日，城中的百姓早已向南逃去了。”
“那你呢？你為何不逃？”梅元洲定定地看著她，眼眸裡依舊藏著讓人看不懂的情緒，深沉混沌。
顧念一看著他蒼白的面容，凌亂的髮絲，瘦弱的身軀哪怕是穿著厚重的鎧甲，也是身形消瘦，秀氣的手就算握著劍，也不像一個披堅執銳的將軍。
可就是這樣一個文臣，臨危受命，領著聖旨，面對著幾十萬的叛軍，硬生生地守了幾天的城池，直到這皇城中的百姓安全撤退。
梅元洲終是支撐不住，他從城牆上跌落，顧念一伸出手便扶著他，呼嘯的箭矢從兩人頭頂掠過，兩人癱坐在城牆之上。
他微閉雙眼，像是極為舒心般輕靠在顧念一懷裡，喘著粗氣，嘴角溢位鮮血。
他的手緊緊地握住顧念一的雙手，彷彿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顧念一的雙手被握得青白，咯咯作響，顧念一卻彷彿沒有感覺般，神色不變。
“為何……不逃……？”梅元洲又顫抖地問道。
顧念一卻自顧自道，聲音縹緲不定，隔著數年的回憶“可惜了，這些年幫你治好了難纏的頑疾，又幫你養好了身體，最後卻還是死在這兒。”
“這次是救不了你了。”
梅元洲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他拼命地想要睜大自已的眼睛，他還想再多看一眼眼前的女子，可週圍的事物漸漸地看不清楚，“這些年，多謝了……”
這些年他無法真正地做梅元洲，也遲遲無法回應她的情意……
因為那難以啟齒的因由……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梅元洲心中似有一根弦即將繃斷。
他顫顫巍巍地張開嘴唇，話未說出口，眼角卻有大滴大滴的淚珠滴落，流淌而下，流至唇角，明明他此時已五感快失，卻還是要命地苦澀。
原來，有些話，到死他都不敢說出口。
他，果真是個懦夫。
“……我……對不，起……若有來世……”
梅元洲氣息已弱，他的話斷斷續續，顧念一卻聽得分明，眼前之人串串滾燙的淚珠砸在她的手背，她的心也猝不及防一陣陣發顫。
這麼些年，從初次見他，她便從未見過梅元洲這般悲愴大哭的模樣，他一向都是隱忍的。
她和他相伴了這麼些年，父親被殺時，母病逝時，城破時，都沒有此時這般狼狽，這般悽慘……
是何因由？教他在與世長辭，彌留之際如此慘淡？
顧念一本心如死灰，竟也心生迷惘，還夾雜著莫名的心悸。
她湊近了些，直近到耳邊能感受到梅元洲殘留的氣息，卻只聽梅元洲吞吐出幾個零碎的字眼，“我不……不……是……”
話音未落，梅元洲已悽楚地合上了雙目，空留滿臉的淚痕。
我不……我不什麼？
周遭聲音太過雜亂，刀劍聲、嘶吼聲……
頓時紛紛湧來，顧念一更加心急如焚，可梅元洲的聲音實在是太弱太小了，被風一吹就散了。
她像是聽到了，又什麼都沒聽到。
“什麼？梅元洲，你說什麼？”
“梅元洲！”
明明知道他會是這樣的結局，此刻，顧念一卻久久地回過了神，再也抑制不住，她只覺得神魂飄蕩，極致的痛苦撕扯著她，令她生不如死，她伏在梅元洲的屍身上崩潰地嚎啕大哭。
“梅元洲，你說什麼？我沒聽清，你快起來……”
我怎麼可能會逃啊？
我本來就是來和你同死的。
不多時，顧念一感到一股腥黏的液體從嗓子湧出，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她艱難地抬手抹去，果然，滿手血汙。
許久，顧念一木然地起身，兩行眼淚無聲無息地從臉上滑落，眸光死寂一片。
秋風吹動著昏沉的狼煙，也吹起了顧念一青色的裙襬，顧念一走到剛才梅元洲靠在的城牆處，她徐徐地望下去，果然尺寸千里。
跳下去，應該會面目全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