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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宰相等人議定黃道吉日,就在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歡迎柔福帝姬與家人團圓。
訊息傳出,全城居民熱議不休,無不殷切關注、期盼。
這天,靜善正在寂靜寺方丈室與方丈閒話,一個年輕學戒女跑進來,笑嘻嘻地說道:“帝姬,大好訊息.”
靜善心中一喜,卻不動聲色地問道:“什麼好訊息?”
“剛才在門口聽幾個香客說,皇上八月十五要派大儀仗來迎接帝姬進宮了!”
方丈連忙合掌說道:“阿彌陀佛,帝姬終於功德圓滿!”
靜善笑道:“師父是不是嫌俺在這裡打擾太久啦!”
方丈連忙說道:“豈敢、豈敢,小廟跟活菩薩沾光許多,巴不得帝姬長久駐錫,可這怎麼能夠?鴛鴦只能棲息梧桐樹.”
靜善:“這些日子,多謝師父關照.”
方丈:“朝廷受了這麼大的劫難,眼下剛剛趕跑邪魔,就風風光光地接帝姬回宮,難得難得啊!這是帝姬前世修來的福報.”
靜善不想高興也不行了,合不攏嘴地笑著。
所有艱難、驚險關頭都已經衝過,光輝燦爛的前景如彩虹一般在眼前閃現,鮮花綻放的人生即將開始,人間峰巔的無數瑰寶等候自己去欣賞、摘取、享用。
她告別方丈,回到自己的寢室,想平靜一下。
站在門外的兩個侍衛,護著她到寢室門口,又到殿門外迴廊侍立。
堂屋有兩個12歲的侍女在玩耍。
她們是闞知州接到趙構上諭,讓他繼續照應柔福帝姬一段日子,而專門挑選的良家女子來服侍的,原來叫如花、似玉,被靜善改為夏雨、秋雲。
為了與已經遇害的秋雲有所區別,稱呼她時前面加了一個“小”字。
看見靜善,她們連忙恭恭敬敬地起身,一起招呼:“帝姬.”
靜善:“小秋雲,磨墨!”
小秋雲應諾,在案上揭開硯臺蓋子,取墨研磨。
夏雨上前擺放好宣紙、毛筆。
靜善在屋內來回踱步,一會兒,情緒大振,激情難抑,坐到案後,操筆在手,奮筆疾書,宣紙上如同飄下一片片黑色雪花一般,飛快地落下了一個個娟秀的文字——聞中秋喜訊感賦久居寶剎敬嘉賓,枯坐喜聞報好音。
遙想乘風霄九上,彩霞割取作衣襟。
中秋莫道桂花香,人比桂花倍溢芳。
誰記嚴冬寒徹骨,幾回冰雪斷愁腸。
問君何故淚常流?此後應無亂世憂。
許俺憑欄天際望,關山盡處有人愁。
豈有存心李代桃,奇緣造就兩天嬌。
三生巧夢渾然共,分得風流步鳳橋。
每首詩佔了一張花箋,接連寫完四張,一氣呵成,執筆在手,默默誦讀一遍,讀罷最後一首,吃了一驚,一時高興過頭了,竟然露出些許破綻,被明眼人看見、識破,怎麼得了!連忙放下筆,把它團起,扔到地上。
她鎮靜了一下,暗暗告誡自己,這次入宮以後,必須切忌狂喜、醉酒、多言。
小秋雲問道:“這一首為什麼不要呀?”
靜善:“沒有為什麼,丟到焚紙爐去.”
小秋雲答應,撿了紙團,走出門去。
焚紙爐在前面的院子裡。
她穿過過道,進入前院,見客堂門口站著一個陌生老尼,好奇地看了幾眼,就走向焚紙爐。
老尼道:“小姑娘,經文不可隨便焚燒啊.”
小秋雲:“這不是經文,是帝姬寫的詩,不要了.”
老尼感興趣地問:“哦,能給俺看看嗎?”
“看看就看看唄.”
小秋雲走近老尼,把紙團遞給她。
老尼展開紙團粗粗一覽,就吃驚不小:這字跡怎麼這樣熟悉呢?不錯,不會是別人,一定就是她寫的!她又默讀一遍內容,更加證實了自己的預感。
楞了一陣,就把花箋重新揉成團,遞給小秋雲,吩咐:“快去燒了吧.”
小秋雲好奇地問:“帝姬寫得好嗎?”
悟道:“很好,去吧.”
“很好為什麼要燒掉呢?”
小秋雲喃喃自語著,走去焚紙爐邊,把紙團扔進了爐內。
學戒女帶著知客尼從後面過來,向老尼介紹:“這位師父是俺們知客師.”
老尼打個問訊,說道:“貧尼是汴京乾明寺悟道,雲遊至此,請求掛單.”
說著,從袖籠取出戒牒遞上。
知客回了禮,接過戒牒,看罷說道:“遠道而來,禮當接待。
老法師,請.”
悟道進客堂取了包袱揹著,跟著知客向後院走去。
在路上,悟道低聲問:“聽說有個帝姬,暫住寶剎?”
“不錯,越州城個個都知道的.”
“老尼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知客師能否玉成?”
“但說不妨.”
“老尼在逃難途中,與這位帝姬有一面之緣;她曾經許諾,如果入宮,一定幫助老尼建一座寺院。
老尼想見她一面,能否請知客師通報一聲?”
“嘴邊功德,成人之美,有何不可?請到寮房歇息片刻,等候便是.”
悟道打了一躬:“如此多謝了!”
知客把悟道帶進一間寮房,自去聯絡。
悟道在床沿靜坐,回憶著靜善從小到大的一幕幕鏡頭,暗暗嘆息。
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樣弔詭、奇特、危險。
她是夢中人,需要提醒。
一會,知客走來笑道:“老法師,請跟俺來.”
她帶著悟道來到靜善居住的偏殿門口,向兩個侍衛說:“這位法師就是求見帝姬的.”
侍衛見是一個老尼,料想沒有危險,便吩咐:“進去吧.”
剛才靜善聽知客說是汴京法師,雖然有些疑疑惑惑,卻沒想到真是自己的師父,所以在繼續練筆寫字。
待知客招呼她,介紹“這是悟道法師”時,才吃驚地猛然轉頭,看了一眼,驚叫一聲:“師父,是你!”
悟道連忙道:“帝姬記性真好,咱們只在路上相伴一天,卻還認得俺!”
靜善立刻明白了師父的話意,連忙拱手道:“弟子怎麼會忘記師父呢!”
知客告辭出門去了。
靜善吩咐夏雨、小秋雲:“俺跟師父進去談話,你們守在外面.”
兩個侍女答應,她便領著悟道,進入房間。
關好門,靜善立刻跪倒在師父面前。
悟道慌忙小聲道:“帝姬,貧尼不敢當.”
連忙拉她起來。
靜善流淚說道:“師父,您不能這樣,弟子是萬般無奈啊!”
悟道:“俺明白。
坐下說.”
師徒兩個在一張小方桌旁邊落座,小聲對話。
靜善把在紫竹林被穿山甲搶劫以後的種種遭遇,細細地向悟道敘述了一遍,不時哽咽難言,或者捂嘴哭泣。
悟道跟著流淚不已。
靜善止住哭泣,問道:“師父,你怎麼知道俺在這裡的?”
悟道嘆息一聲說道:“小冤家呀,師父十多年看著你長大,丟你不下啊!你被劫後,俺在陳留尋訪無果,就讓你師兄帶著靜美返回汴京,俺到處雲遊,查訪你的蹤跡,幾乎走遍各地城市、大鎮。
沒想到,今天剛到這裡,恰巧就看見小姑娘拿著你的字去焚燒,被俺認出字跡!俺相信這是佛祖的安排呢!”
靜善感嘆流淚說:“師父這麼大年紀,還對靜善這樣關心,連佛祖也感動了!靜善感謝師父如此厚愛,和十多年養育之恩!”
說著又跪下磕頭。
悟道拉住她胳膊說:“快別這樣,你如今可是帝姬,金枝玉葉.”
靜善:“師父能原諒俺嗎?”
悟道:“你不需要師父原諒。
過去,你是身不由己。
但是今後,你要看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
“俺沒有想過要回頭.”
“這亦難怪,皇家的誘惑太大了。
可你想過嗎,一旦露相,就會招來殺身大禍!從你燒掉的那首詩看,你一不謹慎就會露出蛛絲馬跡呀!”
“靜善想回頭,現在也來不及啦,還有兩天,就是中秋節了.”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師父可以幫你。
明天,你去回訪俺,俺給你落髮,換上僧裝,騙過侍衛,出了寂靜寺大門,你就自由了。
你可以遠走高飛。
不願意重新出家,就嫁個普通百姓,那樣至少可以平平安安過此一生.”
靜善默然無語。
“你得當機立斷。
過了明天,就再沒有機會了.”
靜善想了一陣,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師父,弟子現在已經是柔福帝姬,不想再做回靜善,也不想做普通農家婦女!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俺也要跳進去!師父的大恩大德,俺一定要報。
請師父成全弟子這點心意.”
悟道知道再說無益,長長地嘆息一聲,說道:“既然如此,俺明天一早就會離開越州。
你善自保重.”
說罷起身欲走。
靜善拉住師父,流淚道:“師父不給弟子一點報答的機會嗎?”
“俺四海為家,逢寺掛單,日求兩餐,夜求一宿,要什麼報答呢?你做帝姬,依舊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有了空閒,念念佛經,就算報答俺了.”
靜善十分傷感:“咱們師徒今後不能再見面了嗎?”
悟道:“咱們師徒名分就此了斷,無緣即離,有緣則見,不必難過.”
靜善還是忍不住淚水奔流,捂嘴哽咽。
悟道輕輕以衣袖為靜善揩去眼淚,說聲:“俺去了!”
即轉身開門。
靜善送師父到山門口,看著她好像越來越老的身影,一陣陣心酸,兩眼又模糊了。
八月十五清早,宮裡就派了以老花眼賈青青為首的6個紅衣宮女,帶著新做的帝姬禮服,各種首飾,胭脂花粉,來寂靜寺替柔福梳妝打扮。
一個時辰以後,外面響起一陣鼓樂聲。
三門外兩邊,早已排列下長長的樂隊,笙簫竽笛,鼓鐃鑔磬,各8人,計64個樂手,跟著兩個領班的指揮動作一起奏響諸樂。
兩個騎馬太監,手執拂塵,快馬馳來,在三門外下馬,步入寺內,一直來到靜善住房門外。
原來在門外侍候的8個侍衛連忙讓至兩邊。
一個太監大聲宣道:“恭迎柔福帝姬鑾駕回宮儀式開始.”
另一個接道:“請帝姬準備起駕.”
不一會,4頂小轎,從三門進入,後面跟著8個紫衣配胸花的騎馬太監,在前院下馬,落轎。
轎子裡走出8個年輕漂亮宮女,梳雙丫髻,簪鮮紅宮花,穿綵衣,跟著太監,進入後院,宮女靠前,太監在後,在靜善住房門外分兩邊站定。
接著16個手捧燻爐、如意、巾帕、盥盆、嗽盂等物的黃衣簪花宮女,分兩排走入後院;在綵衣宮女肩下排列。
後面粉紅色衣裳的舉傘、掌扇的120人隊伍陸續不斷地從過道向三門外面排列、延伸。
120名佩刀戴花步行武士簇擁著一頂8人抬著的五彩鳳輦徐徐停在三門口。
後面隱隱可見一眼看不到頭的上千騎馬持槍軍士在路上排列。
這時,早在路邊等候的8個大漢,從馬車上抬下4卷紅地毯,接著自三門外面鳳輦下,向寺內鋪設,一直鋪到靜善的住房門外。
據有關官員事後透露,這次儀仗,是按照太宗皇帝時候定下的《大駕鹵簿圖》,降低兩個規格後製訂的,就這樣,參加者還有3200人,騾馬1800匹,樂器、禮器、兵器2800多件,事先還排演練習了兩天。
路兩邊儀仗隊外側七八米處,早已站滿男女老少觀眾,引頸張望,竊竊私語。
馮益戴著紅紗帽,穿著緋紅宮袍,騎著一匹棗紅馬,笑吟吟地來到步輦前側,大聲叫道:“陛下有旨,恭迎柔福帝姬回宮!”
兩邊排列的隊伍一起跟著叫喚:“恭迎柔福帝姬回宮!”
雷鳴一般一聲接著一聲,一直傳遞到靜善居住的廂房門外。
兩個執拂塵太監接著傳呼:“請帝姬起駕!”
只見靜善已經完全改變了昔日模樣,兩隻手分別扶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夏雨、小秋雲,慢慢從屋內走出。
同時,外面傳來接連不斷的鞭炮聲、鼓樂聲。
後殿的走廊上,站著寂靜寺的七八個尼僧,默默望著這邊。
那個小學戒女興奮地向這邊指指點點。
靜善一眼看見學戒女,心裡不禁一動。
當年,自己也和她一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今天的自己,是永遠回不去了,苦盡甘來,夢想成真,如夢如醉,不知不覺地卻流下兩行熱淚。
昨天,老花眼和一個宮人來,提前詳詳細細地和靜善談了舉行入宮儀式的程式、要求,靜善已經熟記在心,這時跟著8個綵衣宮女,踩著紅毯,緩緩行走著。
後面,16個捧著禮器的黃衣宮女,依次轉身,尾隨在後。
太監們繼續騎馬,護侍兩邊。
靜善在三門口一露面,兩旁無數觀眾不由得踮腳伸頭,恨不能把脖子拉長3尺,以一睹玉顏。
但見這帝姬,頭梳富貴青峰懸巖髻,頰旁微微飄動閃亮烏絲蟬翼鬢;一副步搖,金光耀眼逗玲瓏;兩枝金簪,碧玉鑲首流旖旎。
銀箍託額,中間寶珠紅點點;花鈿映堂,一片翠葉綠瑩瑩;金鍊垂胸,周圍光彩赤星星。
憂容微露,不礙五官巧配自來佳;粉黛薄施,難掩肌膚勻稱天然美。
一襲鴛鴦牡丹金絲錦繡大紅錦緞袍,難遮窈窕儀態款款風流玉樹身。
蓮步輕移,千般風情迷群魄;明眸微轉,萬種妙意醉眾魂。
當時,那些圍觀者,護衛者,女子有驚羨嫉妒之色,男人懷渴求覬覦之情。
那些好色之徒,更加恨不能兩眼變成血盆口,吞下眼前一天仙。
只有太監們無動於衷而已。
於是,靜善在萬眾矚目之下,登上鳳輦。
馮益高聲叫道:“起駕!”
在一片鞭炮聲、鼓樂聲、讚歎聲、步履聲、馬蹄聲裡,鳳輦漸漸去遠,儀仗隊依次跟著走去。
8個大漢捲起地毯,裝上兩輛馬車,驅趕著馬匹,很快沒了蹤影。
地上只留下滿地紅紅綠綠的鞭炮紙屑,和空氣裡濃濃的火藥味,還有一大群久久不肯散去的男女老少,在議論不歇。
兩天之後,在江西避難的孟太后回到了越州,歡迎柔福的儀式差不多又重複一次,但是喜慶氣氛大大不如上次濃烈,觀眾也遠沒有上次多了。
但宮廷內外仍然高高興興,說是大宋雙喜臨門,大吉大利。
靜善以帝姬身份參加歡迎孟太后,初次瞞過了太后的眼睛,還引起太后的意外高興和感慨。
太后並且約靜善有空就去她宮中敘話,靜善只好忐忑不安地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