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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林執已經很久沒有上山去玩過了。
十一月的水西村依然是忙碌的。
夏日餘下的燥熱並沒有因秋天的到來而消散,反而在幾場秋雨過後有迴光返照之勢。太陽熾熱的那幾天,正是曬豆打豆的好日子,林執便和其他人一起進村幫村民打花豆。
原本各家的豆子都是在自己的院壩裡打的,但水西村裡的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太多,天時不等人,他們無力在短短几天裡頂著烈日做完這些事情,志願者們便將他們的豆子用揹簍背了來鋪到操場上。
豆子被曬得開了殼兒,葉子也脆了,幾個人輪番上陣,揮著連蓋開始打豆子。
林執沒見過打豆子。
第一次拿到連蓋的時候,他看著手裡的兩根被孝帕帶子拴得跟雙節棍似的長棍,疑惑道:“這個,怎麼用啊?”
趙嬸揚了揚下巴朝他笑:“嘿,到底是城裡頭的娃子哈,連蓋都沒見過。看好了,嬸子教你!”
說著,她一條腿邁開,站成了弓字步,然後手持連蓋中的其中一條長棍高高揚起來,另一條長棍被帶著在空中轉了一圈,隨著她肩腰下沉兩手下壓的動作,“啪”地一聲打在豆子堆上,直打得本就已乾脆的豆子噼啪迸響,四處飛濺。
趙嬸並沒有停下,而是順勢接著打了下去,長棍在她左右輪轉,一次次打出枝條折碎的清脆之聲。
原來是這樣打的啊!
林執正握住了手中的涼蓋躍躍欲試,卻聽得破空一聲響,在他的身側,一條連蓋棍重重地砸了下來,砸得棍下的豆萁寸寸碎裂,幾乎能聽到連蓋砸在豆子底下的操場水泥地上的聲音。這一棍方至,打連蓋的人順勢再起再落,又是一棍畢,同樣有如秉刀斧之勁,快而有力,風聲呼呼,棍掃殘影,把林執看得目瞪口呆。
那一刻,林執心裡冒出一個想法:不愧是能在水西村的山路里騎馬馳騁的人!
蘇念打完這兩棍,腳下慢慢挪動步子,接著又打,勢如破竹、穩穩當當。
其他人也揮棍打起來,大人用大連蓋,小孩兒用短棍做的小連蓋,一時間操場上盡是此起彼伏的打豆聲,塵土飛揚、碎屑飄飄。
林執已經按捺不住好奇想嘗試的心情了,他彷彿置身滿是硝煙的戰場,眼前鋪滿了操場的豆子是他的敵軍,而手中的連蓋是他的武器。
他要征服這些豆子!
只見他邁開步子,眼神一凜,攥緊棍身、抬臂發力,連蓋的打棍在空中掄了一個弧形,在引力的作用下緩緩而落,在林執瞪大的眼裡慢慢放大、清晰。
然後精準地打在了他的腦門兒上。
林執大叫一聲,摔進了豆子堆。
再後來的事,便是林執眼冒金星地被眾人扶到了教室裡,文婭趕緊拿來跌打損傷藥酒給他上藥,沒過一會兒傷處還是腫了起來,巴掌大的臉上頂著老大個包,看起來頗為好笑。
文婭笑得不行,道:“叫昴日星官來給你治一治吧!”
黃傑應道:“他這是他自己打的,又不是蠍子精錐的,叫昴日星官沒用。我說,叫猴哥兒給他吹口仙氣兒或許能行!”
村裡一群小孩兒趴在門框處疊腦袋,個個捂著嘴憋笑。
林執在眾人的調笑聲中鬱悶了。
更讓他鬱悶的是,因為這次工傷,其餘人都不許他幫忙打豆子了。他在教室裡休息夠了重新擼起袖子要上崗,村裡人搶過他手裡連蓋道:“林老師別打了,歇著去吧,這裡人夠多的了!”
林執不服氣地抗議:“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那麼嬌氣!”
趙嬸道:“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叫你不打了你還閒不下來。你要實在想幫忙,去幫你春嬸宰糟辣子吧,她的腿腳不方便。”
林執又樂顛樂顛地往村裡跑。走到春嬸門口的時候,望見了遠處黃二大爺的房子垮塌的廢墟,那裡已經被雜草慢慢侵沒,林執恍惚了一瞬,想起他已經來到這裡三個月了。時間不算長,離他給自己定下的一年志願時間也還差得很遠,卻像是已隔世數年。
來水西村的這段時間,他白天事情多,晚上睡得早,偶爾上網衝浪,或者和幾個微信好友互發訊息,便再沒怎麼玩過手機。如今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景象,他幾乎全然不知了。
敲開春嬸家的院門,林執說明了來意後,便主動地找起活兒幹,先剝完了泡在水裡的半桶大蒜,然後把大蒜拌進一整盆的紅辣椒裡,揮刀剁碎。
這活兒不算累人,但實是磨人。要宰完一罈糟辣子,最起碼得手不停歇地握刀剁上三個小時。
林執倒沒覺得手累,這段時間他幹活兒的耐力早已被磋磨出來了。只是那辣椒的汁水濺在他的手上,很快便如灼燒般地刺痛起來。他沒留心地用手拭了把汗,結果腦門兒上的包沾了辣椒汁,更痛了。
所有辣椒宰完的時候,林執已經被燻得淚水漣漣,手上如遭火舐,當時恨不得把兩隻手跟著剁掉算了。春嬸兒看著那一罈鮮紅的辣椒醬,拉住他連連道謝,要留他吃飯,林執自是沒有應下,擺擺手瀟灑離去,一路哼著歌兒地回到了宿舍樓。
即便到了晚上入睡之時,疼痛感仍未消減,林執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又跟著去村裡冒雨去修雞圈,一熱一冷,終於還是把他給折騰病了。
正好學校半期考試要到了,蘇念停了孩子們兩週的文藝課,改成了自習課,她每日值守在學校裡。
林執暫時不用去上課,便閒了下來,安心養病。每日眼看著其他人依舊早出晚歸,他只好在飯食內務上下功夫,每日在宿舍樓早早地做好了飯菜、打掃好衛生,等著其他人回來。
這日週五的下午,監考完數學半期考試,學生們撒歡兒似的跑出了學校,林執同王遠之一起整理試卷。
“這是誰的卷子?”林執從眾多試卷中抽出了一張五年級的數學卷。
王遠之扶了扶眼鏡,抬眼掃了一眼卷面,立即道:“吳瑩瑩的。”
“我沒記錯的話,二元一次方程是初中才學的吧?教材改版了?”
林執的目光落在試卷的最後一道大題上,那是一道雞兔同籠的應用題,按照小學課本上的解法,應是先假設籠子裡全是雞或全是兔,再透過雞的腿數和兔子的腿數來推算雞和兔分別有多少隻。
但是吳瑩瑩列出了一組二元一次方程組,還寫出了詳細的解方程過程,這道題完完整整地被解答了出來,毫無疑問是滿分。
“你沒記錯,二元一次方程是我教基礎方程的時候順便給他們拓展的,並不在這次考試的範圍裡。”王遠之接過林執手裡的卷子,看著最後一道題的答案,同樣有些驚訝,“我只在課上大致地講過一次,連作業都沒佈置。她竟然記住了,還能應用。”
“很有天賦啊!”
王遠之搖頭道:“她之前的數學成績並不是很好,這個學期卻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上課的時候舉手答題的頻率也高了很多。”
林執道:“天道酬勤嘛,必定是課後下了苦功夫了。”
王遠之順手拿起桌上的紅筆,就地批改起吳瑩瑩的卷子。數學試卷是他出的,改起來自是得心應手。
林執把其他人的卷子整理完的時候,王遠之已經算出了那張卷子的分數。
“94分。”
林執道:“還可以。”
王遠之拿著卷子反覆地看,嘴裡兀自念著:“這道題不該錯,應該是粗心了……這道題有點難度,題幹裡有容易誤導人的條件。這道題有點可惜,過程做對了,結果算錯了……”
林執笑道:“好啦你,有什麼話跟吳瑩瑩當面說啊。”
“如果她能在期末的時候保持這個分數,或許能拿到這個學期的獎學金。”
“還有獎學金?”
“嗯,發給每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第一名。”
“為什麼只獎勵第一名,把前三名一起算上唄。”
“獎學金是我們自己成立的,金額不多。”
林執拍胸口指著自己道:“拜託,我啊我啊!我在這兒啊!我要求入資!”
王遠之道:“去找蘇念。”
林執麻溜地跑去找蘇唸了。
一進辦公室,林執先把一沓錢拍在桌上。
蘇念從堆成山的作業本中抬起頭來:?
“組長,我申請入資獎學金!”
蘇念看一眼桌上的錢,平靜地道:“錢多不是好事,到時候這筆錢是到不了學生手裡的。”
“少量多次嘛!”林執固執地道,“再把得獎人數增加幾個,從第一名改成前三名,再設兩個進步獎,怎麼樣?”
蘇念又道:“你把獎學金的標準降得太低,額度拔得太高,後來的志願者很難做。”
“那也好辦,我承諾——就算我完成了志願者工作,回去以後也定期給你們匯款!就當是我做的公益嘛,就讓這個獎學金一直成立吧,可以嗎?”
蘇念道:“你怎麼確定,我會一直在這裡?”
“啊……”在這裡待久了,下意識地就以為你會永遠都在。林執猶疑了一下,道,“那我匯給村長?他是學校名義上的校長,他總該在的吧。”
“林執,就算是這個村子,也不一定……”
“好好好!”林執連忙道,“別想那麼多好不好,咱們得先顧好當下啊!以後的事以後再解決嘛。你看,這麼客觀的一筆獎學金,夠得獎的學生買多少文具、書本和衣服啊。你替他們拒絕了,他們願意嗎?”
蘇念難得地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道:“你說得對。”
林執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半期考試結束,難得有一個清閒的週末,林執的病也好了,又開始往山上跑。
秋已深,山林如金染,黃葉鋪滿樹間的小道。西邊的後山上有一片不小的楓林,如紅霞一般騰燒在山坳裡。
林執半跳半走,把腳下的楓葉踢得嘩啦響,黃傑與其他人並排走在後面,黃傑偏過頭悄聲道:“我怎麼有種帶孩子的錯覺。”
蘇念道:“自信點,直覺。”
林執從地上捧起一把楓葉往黃傑身上揚去,冷笑道:“哼,我聽得見!”黃傑同樣回之以落葉,兩人瘋玩在一起,打水仗似的將楓葉潑得滿天飛。
另外三人的畫風顯然正經多了,文婭道:“小時候去過南京棲霞山,當真是霜葉紅於二月花,令人流連忘返。”
王遠之亦道:“在南京上學的時候去過。”
林執與黃傑鬧夠了,向這邊走來時正好聽見文婭的話,道:“南京嗎?我有一年冬天也去過一次,不過什麼都沒看到,感冒了在醫院輸了好幾天液。”
文婭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下雪的金陵是很美的。”
“以後有機會再去。”
黃傑道:“冬天去什麼南京啊?要我說,得來我們東北一趟,帶你感受一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冰雪琉璃世界。”
林執道:“會很冷吧?北京都夠冷了。”
文婭道:“東北我去過。現在如果要出去旅遊的話,我最想去甘肅,看看敦煌莫高窟。你們呢?”
王遠之道:“西安。”
林執道:“去海南吧,海上衝浪!”
“西藏。”
蘇念話音甫落,眾人立即道:“對對對,西藏!”
文婭道:“雪域高原,世界屋脊。我上學學到《西藏高原》這篇課文時,就被神秘美麗的西藏深深吸引了。後來給孩子們上這篇課文的時候,好像又想起了小時候的那種心情。”
林執深以為然:“同一個世界,同一種心情。”
正說到此處,忽地從遠處跑來幾個小孩兒,跑到眾人面前仰臉道:“老師好!”
“你們好!”林執笑著和他們打招呼,“這是做什麼?”
陳彬聳了一下肩上的小背篼道:“我們去山上撿板栗,老師你們看!”
“撿了那麼多啊。”蘇念揉了揉他的頭髮。
吳瑩瑩和羅玉萍走過來把手裡的拐棗分給幾個大人,其他小孩兒圍住了林執,異口同聲地道:“林老師,我們好想你啊!”
“你好久沒給我們上課了!”
手裡的拐棗頓時不香了,林執道:“我也很想你們呀!你們考完了試,下個星期就又可以繼續上文藝課了,開不開心?”
他們拍手歡呼起來:“好耶!”
週末結束後,林執如期回去繼續上文藝課了。
只是上來上去,音樂、舞蹈、美術、手工,各類課程都上過了,林執也犯了愁,該帶著這群孩子再玩些什麼好呢?
他坐在辦公室裡幫文婭批改作業,一邊改一邊愁眉苦臉地唉聲嘆氣。
文婭笑道:“文藝課的話,你上什麼他們都會很喜歡的吧。”
話是這麼說,可林執心裡總有個疙瘩。他不喜歡重複老套的東西,總想弄出點新的來。
正想著,他翻開一個學生的作文字,上面寫著:“秋天到了,樹葉紛紛落下……”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窗外。
辦公室的窗外,種了一棵桃樹,這是學校水泥操場上唯一的綠化。桃樹不高,勝在挺直,枝椏旁斜四逸,在春天時滿樹桃花盛開,也算好看。
已值深秋,桃樹自然只剩下了光禿的枝幹。
林執的頭頂亮起了一個小燈泡。
他從宿舍樓裡翻出顏料和彩紙,第二天文藝課上,帶著一群學生剪剪畫畫,做出各色的風車,搭著梯子將風車綁到了桃樹上。
枯樹瞬間變成了滿目繽紛的風車樹,風吹風車轉,恰如樹聲沙沙。
林執和一群學生們望著眼前的成果,滿意地笑了。
風車在秋陽下轉著,轉過晴天、陰天、雨天,慢慢地褪了色,被雨水打溼軟塌下來。
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