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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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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雲松戴上面具,揹負奪來的包袱,站在一座石拱橋上,環顧四周。

被京杭大運河穿城而過的嘉興,河的一邊燈火輝煌,人聲喧譁,河的另一邊黯淡無光,看起來就像太極圖中的陰陽兩儀,黑白分明。

物以類聚。住在燈亮地方的當然都是在嘉興算是有些錢,有些地位,有些身份,混得有些不錯的人。

他們白天昏昏欲睡,無精打采,一到了晚上就生龍活虎,精神抖擻。如果說夜晚是個絕佳舞臺,他們就是舞臺上的絕對主角。

只是他們主演的劇本並沒有振奮人心的申張正義,樹立新風的內容,只有毫不遮掩的荒淫奢侈,巧取豪奪,爾虞我詐。

整個嘉興城上空都是他們慶祝達成某項交易的碰杯聲,心中舒暢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豪爽笑聲,為了博得美人一笑一擲千金引發旁人的驚歎聲。

住在燈暗地方的都是早上起得比雞早,做的事跟牛馬一樣累,從年頭忙到年尾,不僅口袋餘不了一枚銅板,還要欠下一大筆債的窮人們。

他們住在鄉下親戚羨慕不已的城市裡,可是他們的親朋好友一定不知道,這個城市的繁華美麗跟他們毫無關係,他們只是關押在這個城市裡的囚徒,城市壓根就沒有當他們存在過,他們只能感受在這個城市的冷漠和無情。

往往天黑沒過多久,他們就上床睡覺,只要用被子矇住腦袋,便看不見近在咫尺,光怪陸離,色彩斑斕的燈光,聽不到足以摧毀他們信心和尊嚴的聲音。

在夢裡,內心至少能有片刻安寧,不必像白天那樣動不動就發出為什麼那些人啥事也不做,卻可以比大多數人都過得好?為什麼他們累成狗,卻活得一塌糊塗,失敗至極?說好了天道酬勤,世間苦沒有一分是白吃的疑問?

蘇雲松冷冷說道:“他們為什麼過得比大多數人都好,因為制定遊戲規則的人正是他們。制定遊戲規則的人,當然是要運用規則讓自己專享好處,把別人的利益剝削殆盡。所以無論別人多麼努力,卻都是白忙活,永遠吃不到盤子裡的肉。”

他自言自語,往燈火稀疏的那邊走去,他要看看已經讓人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窮人,為什麼還能做到逆來順受,委曲求全?他們還要準備忍耐到何時?他們心中的怒火為什麼一直點燃不了?

今天他必須引爆他們。有道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顯然大家皆在等待他人做第一束竄起的火苗。當下之勢,可謂乾柴遍地,一觸即發。只要有一粒火星迸出,這世界即刻烈火沖天,無人能夠將它撲滅。

逼反了底層人,他接著以肅清風氣為名,動手收拾各門派,然後又吸納新的一批人,充當提供他們養分的原料。

所謂權力精髓,大抵是當權者,經常唆使挑動底下各方勢力,始終保持相互敵視,關係緊張的狀態,在漫長歲月裡相互消耗,大家鬥得兩敗俱傷,筋疲力盡,均無力挑戰他的絕對權威。

各方皆有求於他,唯有無條件聽從他號令,接受他指揮。千百年來一直重複這個老套的故事,概無例外。

他忽然聽到了如雷般的馬蹄聲。

數十匹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的大白馬,載著數十名白衣勝雪,腰上掛著雪白快刀,手中提著雪亮燈籠的壯士,從燈亮的地方疾馳而來。

這些人來得極快,頃刻之間,他們穿過寬闊乾淨,一塵不染的青石板街道,衝入狹窄逼仄、坑坑窪窪,塵土飛揚的貧民區。

蘇雲松身子一縮,閃到陰暗之地,待這些人從他面前衝了過去,才閃了出來,不徐不疾地跟在他們後面。

這些人衝入貧民區,皆是揚起一隻手,擲出手中的燈籠。聽得一陣“奪奪”的響聲,燈籠紛紛插在兩邊裂開一道道口子,泥糊的牆上,照得貧民區亮如白晝。

燈光照耀之下,見得骯髒齷齪的街道兩邊站滿了男女老少,人人皆是衣衫破舊,低頭彎腰,個個提心吊膽,神情既悲憤又無奈。

他們一聽到馬蹄聲,便急匆匆跑出家門,唯恐走慢了半步,便會受到嚴厲懲罰。顯而易見,已經習慣了像這種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掉的事情。

眾騎士離他們數丈之外,齊齊勒住韁繩,一隻手掩住口鼻,罵道:“他媽的要臭死人了,多少天沒洗澡了?嘉興城好像不缺水!跟你們這些鹹魚爛蝦打交道,當真倒了八輩子血黴!”

眾人默不作聲,心中皆道:“嘉興城倒不缺水,但是水被你們老大控制著。水比油貴,除了煮飯,口渴實在沒辦法需要水之外,半年洗一次澡又不是不可以。人在江南水鄉,卻似置身於茫茫大漠,毫無用水的自由。老天爺,你眼睛是瞎了麼?”

一騎士朗聲說道:“今天烏老大在‘迎賓樓’擺下酒席,宴請四方貴客……”蘇雲松知道這個烏老大是嘉興最大的地頭蛇,貪得無厭,人品低劣。

若非烏老大識相懂事,每年給三巨頭交納鉅額費用,充當保命錢,否則三巨頭豈會容忍他在嘉興作威作福多年?

眾人尋思:“烏老大哪天不是請這個吃飯,請那個喝酒,嘉興城黑白兩道都是他的兄弟朋友,狼狽為奸,橫行霸道。”蘇雲松見得這些騎士虛張聲勢,略一沉思,已經猜出他們要做何事。

他身居高位,眼界開闊,玩的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大手筆,大布局,陡然間見得一群無名小輩玩弄上不了檯面的小伎倆,竟有種別開生面的感覺,心裡既是刺激又是好奇。

那騎士見眾人閉口無言,更加洋洋得意,一雙眼珠子望著天空,道:“你們知道烏老大今晚請的是誰麼?”眾人臉上悲憤之色更濃,心道:“都是趴在我們身上吸血剜肉,不勞而獲的人。”

那騎士見眾人啞巴一樣,頓覺無趣之極,硬生生將湧到嗓子眼的金句壓回肚子裡,手上卻多了條長鞭,“嗤”的一聲,把一個離得他較近,鬚髮皆白的老漢攔腰捲住,往外一推一送。

老漢登時翻了個筋斗,腦袋搶先著地,額頭撞破了個大洞,鮮血汩汩流出。蘇雲松聞到血腥味,心裡刺激到了極點,暗想騎士恃強凌弱,勢必引發眾憤。他所期待的火即將燃燒起來。

豈知眾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一點惻然生憫也無,更沒有人站出來扶老漢一把。他們早已麻木不仁,已經習慣了跪著苟活。

他們以為只要屈服在別人腳下,就能換來別人網開一面,就可以繼續生活,殊不知只有挺著腰桿站起來,才能贏得別人尊重和敬畏。

想把肥肉吃進自己肚子裡,怎能把幻想寄託在別人把肉送到嘴邊?唯有拿起筷子,動手到鍋裡去夾,去碗裡去搶!誰敢伸手阻擋,便敲斷誰的狗爪子!

老漢顧不得血流滿臉,翻身爬起,趴在地上,額頭觸地,“咚咚”地向眾騎士磕頭。花白頭顱一上一下,說不出可悲可憐,鮮血染紅了身下土地。眾騎士也不側身避讓,坦然受之。

眾人腦袋低垂,不敢看趾高氣揚的眾騎士。隱匿在暗處的蘇雲松,卻發現眾人縮在衣袖中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手背青筋凸起。聚集在此的力量,隨時準備給欺凌他們的人發起致命一擊。

那騎士長鞭敲擊老漢腦殼,道:“龜孫子,臭老狗,老子說話你要聽,你明白麼?”老漢忍氣吞聲道:“我是龜孫子,臭老狗,我一字不漏聽在耳裡。”那騎士甚是得意,哈哈大笑,大聲道:“龜孫子你明白就好。烏老大今晚請的是鄭總兵,蔡知府,汪財神……”

另一騎士接著道:“嘿嘿,鄭總兵的刀把子,蔡知府的權力,汪財神的金錢,烏老大遍佈嘉興城每個角落的勢力,他們四人聯手,在嘉興城近乎無敵,誰敢皺一下眉頭,誰敢說一聲不字?除非他不想活了。”

老漢唯唯諾諾,連聲稱是。那騎士道:“烏老大為了今晚這場筵宴,煞費苦心,準備了好幾個月。掌勺的是皇宮御膳房的大廚。山珍海味,美味佳餚,七十二道冷菜熱菜,大碗小碗,堆得桌子滿滿當當,連根針也插不進去……”

眾人心中百感交集:“我們經常桌上連一道菜也沒有,飯裡擱幾粒鹽巴,倒幾滴醬油,便算人間美味了。”那騎士接著道:“十六壇百年陳釀一字排開,香氣四溢,在嘉興城任何角落都能聞到。”

說到此處,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大聲叫道:“好香,好香。”目光往眾人掃去,面相極是不善,眾人急忙抽動鼻子,擺出神情陶醉的表情,叫道:“好香,好香!”

另一騎士有心巴結他,故意丟擲讓他大出風頭的話題:“武林盟三申五令,宴請規制是席上四菜一湯,一壺黃酒,逾越者嚴懲不貸,這些年處理了不少不知收斂之人。便是有人嘴饞,也是在背地裡偷偷摸摸的吃。烏老大明目張膽,頂風作案,就不怕上頭拿他殺雞駭𤠣?”

那騎士哈哈大笑,道:“自古以來,欺軟怕硬。我們都知道尋沒本事的人晦氣,見了橫蠻霸道的儘量繞路走。三巨頭亦不是如此?所處理的不都是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的鳥人?烏老大一年給了三巨頭多少錢?三巨頭跟他過不去,豈不是跟錢有仇?”

眾騎士拊掌大笑。那騎士瞪視眾人,道:“烏老大跟這個稱兄道弟,跟那個拉幫結派,不惜名聲受損,圖的是什麼?你們居然想不到?”眾人不知如何回答,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騎士這次居然沒有為難他們,道:“烏老大曾經在菩薩面前許下心願,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嘉興百姓。真正做大事的人,絕不計較流言蜚語,你們卻想得太多,總以為烏老大想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

眾人眼睛裡忽然露出了一種混合了痛苦和憤怒的表情,心裡皆想:“烏老大一直在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難道不是嘛?”過了很久,眾人才緩緩說道:“烏老大的確把我們照顧得很好。”

那騎士道:“飲水思源,緣木思本。烏老大待大家恩重如山,大家也要知恩圖報。所以烏老大今晚請客花費的十萬兩銀子,應由大家一力承擔,對麼?”

眾人大吃一驚,臉無人色,齊聲發一聲喊:“甚麼?吃一餐飯要十萬兩銀子,究竟吃的是啥東西啊?”叫聲中既有痛苦之意,又顯得憤怒不已。

烏老大一次比一次盤剝得厲害,還讓不讓大家活?把人逼上絕路,對烏老大有甚麼好處?

走投無路,萬念俱灰的人,臨死前也會拉一個人來墊背,難道烏老大不明白這個道理麼?

那騎士臉色突變,喝道:“放屁,你們以為桌上擺一碟花生米,幾塊鹹魚,一盤青菜就可以請人吃飯了?烏老大可是有頭有臉的人,他一出手就是大手筆!每道菜不計成本,只為能夠獨一無二,別具一格。吃一餐飯花費十萬兩銀子很過分麼?”

一人站了出來,大聲叫道:“我們拿不出錢,你們乾脆把我們殺了吧,反正我們也活不下去了!”

眾人亦跟著站出來,其時雨勢漸大,眾人臉上溼漉漉的,泛著淡淡的水光,看上去面目模糊,猶如他們心中想法。

直至此刻,他們仍然沒有拿出抗爭到底,逼迫對方讓步收手的念頭。那騎士冷冷道:“我們殺誰也不殺你們,因為你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把你們殺了,我們豈不得要喝西北風?”

他接著乾笑幾聲,道:“你們沒錢也不打緊,我們可以暫時替你們填上,一年為期,借一還五。”眾人齊聲驚呼:“借一還五,簡直比閻王爺還黑。”

那騎士笑了笑,道:“我們替你們渡過難關,憑什麼不能多賺點?你們既掏不出一個銅板,又想我們白幫忙,天底下哪有此等好事?”

眾人低垂著頭,嘴唇不停抖動著,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從他們神態來判斷,想必是在暗地裡問候那騎士家族的女性親屬。

那騎士眼珠轉了幾下,目光落在一個年輕男子身上,眼裡忽然充滿了羨慕和得意,嘆了口氣,道:“小王,你家裡有寶,完全不必向我們借錢。”

小王愕然道:“我家有什麼寶貝,我怎麼不知道?”那騎士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娶了個美貌如花的妻子,難道不是家裡有寶麼?”小王道:“你想做什麼?”

那騎士道:“實不相瞞,我垂涎你妻子身體不止一天二天了,日思夜想,心神不寧。若非此次天降良機,恐怕我一生也得不到她。”

小王怒道:“你……你……”那騎士冷冷道:“著火之時不打劫弄點錢,漲水之時不撿幾條魚,這樣的人豈不是?”小王恨恨地看著那騎士,喝道:“除非我死,否則你決計不能得逞!”他咬了咬牙,往那騎士撲去。

那騎士看著向他撲來的小王,笑了,笑意中充滿了不自量力,以卵擊石的嘲諷,道:“我敢保證,你一定會親手把你妻子洗乾淨,換上漂亮的衣服,塗上讓男人怦然心動的胭脂水粉,然後親自送到我家裡。”手臂使力,長鞭抖得筆直,如根長矛,直刺小王喉嚨。

小王看著越來越近的長鞭,不禁心生懼意,“啊”的一聲大叫,雙腳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水一滴滴從額頭,下巴掉落。

那騎士道:“這並不是你的錯,人死萬事空,是人都怕死。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是可以把任何東西拿出去跟別人做交易的。明天晚上我把床鋪好,等你妻子上門。”

他之所以肆無忌憚,是因為他吃透了他們。

滿腔怒火又怎樣?卻不敢將欺負他們的人燒得粉身碎骨。

握緊拳頭又怎樣?卻不敢將他們所仇恨的人揍得頭破血流。

始終心存幻想,以為退一步就可以海闊天空的人,怎能有砸碎舊世界的勇氣?

忽然之間,聽得有人冷冷道:“向來只有穿鞋的怕光腳的怕得要死,哪有光腳的怕穿鞋的怕得要命?反正一無所有,再差勁的人生也不過如此。倒不如豁出去賭一把,賭贏了腳上就有鞋穿了,是也不是?”

眾騎士臉上肌肉忽然不聽控制的抽搐起來,臉色變得相當難看,就像目睹了自家祖墳被人挖掉,他們最擔心的事終於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利益集團不怕底層人手中有刀,他們害怕的是愚昧無知的底層人有朝一日會開悟覺醒被先進思想武裝起來的頭腦,形成某種堅定不移信仰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眾騎士抬起頭,就看見了戴著面具的蘇雲松。

蘇雲松很隨意的坐在一個高高的牆頭之上,冷冷地看著底下成千上萬的人,好像主宰天地萬物命運的神祇,神情漠然地打量著螻蟻般可憐的蒼生。

眾騎士身下坐騎突然長聲嘶叫,連連往後退去,焦躁不安,好像受到了某種刺激。眾騎士大聲呼喝,忙活了好一陣子,才勉強控制住馬匹。

蘇雲松那張極少流露感情的臉龐,慢慢綻放出笑容。他就站在牆頭上,什麼也沒有做,就讓這些久經沙場的健馬亂成一團。

眾騎士臉色蒼白,冷汗直流,齊聲喝道:“你是誰?”

蘇雲松伸出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眾騎士頓時感覺兩片嘴皮刷了一層膠水,緊緊粘合在一起,再也說不出話了。

也不知是誰喝道:“跪!”成千上萬窮人齊刷刷跪下,俯身叩向地面,向蘇雲松磕頭,哀求道:“仙人,請給我們一條出路!”

蘇雲松道:“路就在你們腳下,求我做甚?”一人壯起膽子,道:“我們腳下有路麼?”蘇雲松道:“就因為你們覺得腳下沒路,才不敢邁出至關重要的一步,路是人走出來的,踩出來的。”

眾人聽不懂,一臉茫然。

蘇雲松嘆了口氣,道:“不是心甘情願的跪下給別人當狗,便可以過上好日子,我從沒見過跪著的人既能賺到錢,又能過上好日子。想要揚眉吐氣,昂首挺胸,只有引發現有體制變動,摧毀各個既得利益集團。”

他伸手指著燈火輝煌,歡聲雷動的富人區,道:“憑什麼他們吃好喝好,可以睡你們的女人,你們就不可以吃好喝好,睡他們的女人?”

眾人道:“可是……可是……”

蘇雲松厲聲喝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眾人一躍而起,振臂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睡他們雕龍繪鳳的象牙大床,睡他們白白嫩嫩的小娘皮!”

眾騎士目瞪口呆,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浩浩蕩蕩湧來的眾人所淹沒,眾人毫不停留的從他們身上踩了過去,將他們踩成一團團肉泥。

蘇雲松又笑了,他覺得自己表演堪稱完美。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正是一個頂級權謀者的必備技能。

他完全可以根據需要,把底下的人變成是任由驅使的牛馬,或者是捅向對手的一把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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