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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間，長寧的人似是少了一半。
東門家，東門彥面無表情的聽著暗衛的稟告。
暗衛將一切見聞講完，而後退出房門，再次隱於暗處。
東門彥幾個指頭交換著叩擊著桌面，此外，始終沒有其他動作。
良久，他撓一撓眼角。
“所以，我所追尋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他不禁喃喃出聲。
他在長寧佈局多年，甚至將爪牙伸向整個流夜王朝。
一切，只為了東門氏有朝一日站在巔峰處。
然而今夜的雲天空，卻做出一個讓他想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的事。
“你只要再往前一步，就可以掌控一切的，為什麼要後退……”他捂著腦袋，話語似已魔怔。
“你，到底將我們都當做了什麼？”他揉了揉頭髮，發出痛苦的嘆息。
這一刻，他感到濃濃的挫敗。
這場對局，從一開始，他就已完全輸了。
他一直以為自已只要做好足夠準備，便能抵抗一切對手。
豈料那對手明明從他身旁經過，卻只是冷淡的瞥一眼就離開。
東門彥想起六歲的經歷:那一天，他在府外偶然瞧見一隻甲蟲，這甲蟲正奮力推著一個黑球，將它越滾越大……
他有些好奇，折一枝條將那黑球扒拉一陣，卻發現原來全是糞。
這時，他看見那甲蟲卻舉起兩隻鉗爪，是已以為遇見搶食的對手……
他有些無聊，扔下枝條走了，卻將那甲蟲嚇得飛遠。
東門彥並不知道，在他離開許久，那甲蟲從幾片綠葉間探出頭，而後飛到糞球上，舉動一對鉗爪，發出吱吱的聲音，似在歡呼雀躍，宣告著自已的勝利……
他站起身來，做幾次深呼吸，而後走出房間。
天邊泛起白光，黎明將至，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此刻起，某些奇怪的意志開始在他腦海中出現，他卻不曾察覺。
或許多年後，他回望最初，忽然發現自已竟完全變了一個人……
高閣上，一個面色有些憔悴的男人看著出門的東門彥，蒼白的面頰上露出笑容。
此人，正是東門氏族長，東門青。
他自然也知曉昨晚長源府外發生的一切。
若是以往，他或已整點府衛，隨時發動一場血腥的大清洗。
而今，一切勢力權財對他來說已不重要，他只想自已的三個孩子可以按照各自的意願走下去。
他對不起他們，多年來，三兄弟踐行的，一直是他的意志。
他們不似父子，更像主僕。
而今，雲天空的作為，或將給東門彥帶來迷茫。而迷茫過後，東門彥或將尋得自已的人生……
東門青在笑，他一笑，嘴角便流出鮮紅色的血。
他清晰的感知到，自已即將死亡。
他疑惑:自已明明源力充沛，又沒有任何病痛，怎麼就要死去。
而後，一股全新的意志替代了他的疑惑，那是釋然。
一旦東門彥放棄稱霸的偉業，東門狂與東門毅便要迷茫。
而迷茫，向來是件好事。
這是他花了二十年領悟的道理。
此刻，他感到無比的輕鬆，他沒有遺憾……
或許是有遺憾，而那唯一的遺憾無法彌補……死亡，卻讓他多了一絲機會。
他活了五十幾年，卻從來不知死亡真正代表著什麼。
有人說，死亡後，靈魂會去往其他世界……
靈魂是什麼，他依舊不知道，只想著自已的靈魂也能去往其他世界，與自已的愛人重逢。
他轉身，來到樓梯處，一步步的走下去。
他穿過一處處亭臺，跨過一座座石橋，最終停在一間小屋前。
他抬頭，天際已有一圈紅暈，太陽即將升起。
“這麼快就天亮了啊……”他嘆息一聲，而後推門入屋。
嘎！
他將門關起，向前走去。
前方，有昏暗的燭光閃動，映照著一塊刻有字跡的靈牌。
靠得近了，便瞥見靈牌上的刻字:愛妻月兒靈位。
月兒，是他妻子的名字。
不，他的妻子沒有名字，是一個下人，只有一個帶有羞辱的號數。
月兒，是他給她取的名字。
對東門青來說，她像黑暗深淵中的一縷潔白月光，賜予他光亮，給予他前行的勇氣。
幾個大字右下角，還有一個“立”字。
這個“立”字出現的地方略微偏下，想來是上方還有字要寫。
這立牌的人，豈非正是東門青，他又為何不將“東門青”三個字刻上去。
他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在他的腦海中，有無數記憶浮現。
那是一個被家族遺棄的少年，那一天，他遇見一個靦腆又膽大的女孩。
她很靦腆，臉上紅紅的，不敢看向少年，只是伸長了手，將一枚靈珠遞過去。
她很膽大，竟敢不顧家族的喻令，向一個已被家族遺棄的廢人提供了幫助……
驟然間，他的思緒翻飛，腦海中出現了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畫面。
天穹上，飛機發出轟鳴。閃耀的霓虹下，有豪華的汽車疾馳。
明亮的辦公室內，一個男人低著頭。
男人手裡握著一沓檔案，一言不發。如同被封上嘴巴的惡徒，靜靜等待法則的審判。
“我們這裡，容不下你這尊大神，你走吧……”
男人抱著一個紙箱，走出寫字樓。
公園的角落，他在喝酒，他終於喝完所有酒，卻依舊沒有醉。
他躺在地上，看向天穹。
那裡，本該有一枚明亮的玉盤，此刻卻已被高樓掩藏。
“活著，真的好難……”
……
東門青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靈牌。
他伸出手，並指為劍，源力在指尖湧動，在靈牌上劃過。
愛妻月兒靈位。
馮……立。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天選之子……”
他盤膝而坐，雙手放在膝蓋上。
怎麼來，便怎麼去吧……
房間中，燭火將要燃盡，發出忽明忽暗的光亮。
最終，它完全熄滅，房間內失去了光。
天穹上，太陽散發著明亮的光，卻無法照進這封閉的房間。
東門青低著頭，嘴角掛著鮮紅色的血液，再也沒了氣息。
一道憤怒且哀傷的靈魂來到這世界，它煥然入場。
一道釋然且哀傷的靈魂離開這世界，它黯然離場。
雲族……
不，此刻已沒有云族。
“大哥，我可以離開，但能不能帶走一個人？”影在雲天空身旁，臉上盡是討好的笑。
此刻的他，化作一個面部扭曲的漢子——按他的想法，這是為了雲天空的面子。
“若是他自願，我便無權阻止。”雲天空開口。
“這……”影露出難看的笑容。
“他，是你的人……”他有些不敢開口。
“沒有人是我的……”雲天空搖搖頭。
“是雲家的人吧，此時雲族已經解散，他便不再屬於誰。”
聞言，影那張扭曲的臉上露出詭異的表情。
“這可就說定了……憑我的口才，還怕騙不了他……”他嘿嘿一笑，是已對自已的能力充滿自信。
“三日……”雲天空開口。
“三日之後，長寧……流夜王朝若還有你的氣息，我一定會宰了你！”此刻，他面無表情。
影眸子微動，用力的點點頭。
他對自已這一族的能力很自信，從原則上來說，這世上能殺死他的生靈只怕是沒有。
可惜，雲天空顯然沒有原則。
影離開後，院子裡只剩三人。
雲天空，麒意，還有那冷漠無比的少年。
三人坐在樹蔭下，誰都沒有主動開口。
許久，雲天空看向少年。
“小子，去準備準備……”
少年神色變化，雲天空在他的眼睛中看見了疑惑，然後是興奮……
“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回答。
“我要走了……”雲天空看了看少年，忽然將目光移向高天。
少年沒有回應，只是點點頭。
“你與我的約定已完成，便緣盡於此……”雲天空道。
少年沉默許久，似是鼓足了勇氣。“第三項考核尚未開始，你的報酬也沒有付出，怎麼就已經完成……”
雲天空忽然咧著嘴，眼中有珠光閃動。
一滴液體在他眼角凝聚，他竟在哭。
少年見狀，只覺得身體似被電流擊穿。
他停止了呼吸，好似完全感受不到自已的存在。
此刻的他，無法分辨自已到底是什麼情緒，連思考也不能，只隱約感受到一股難以承受的哀痛降臨。
“報酬嗎，我已經給你了……”雲天空依舊在流淚。
少年靜靜的站著，完全不知如何應對眼前的狀況。
忽然，他的心裡生出一股憤怒:你可是雲天空啊，你怎麼能哭，你怎麼能哭！
憤怒過後，他終於恢復了思考能力。
他掏出腰間的命魂尺，眼睛直直盯著它，不敢看向別處。
他在害怕，他害怕看見那一張記憶中冷漠且堅強的臉上出現眼淚。
這命魂尺，到底是什麼東西……
命之生者，魂之靈者。
他記起雲天空說過的話，忽然發現自已實在是個狂妄的草包，竟以為果真懂得命魂尺的意義……
然而他不會再問，尋來的答案總比聽來的更令人信服。
“當我離開之時，第三項考核便開始。”雲天空提醒一聲，將少年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來。
少年依舊沒有抬頭。
“我去準備準備……”他轉身，快步離開，決不再回頭看一眼。
雲天空扭過頭，忽然看見一張美麗無比的面龐。
此刻這張美麗的面龐上，有幾道淺淺的淚痕，卻使它看來更叫人驚心動魄。
“這張臉，我有很久沒見過了。”雲天空看著麒意，感嘆一聲。
麒意點點頭。“偽裝的臉用太久，我都險些忘記自已原本的模樣……”
“眼淚會卸下一切偽裝……”雲天空回道。
“你有多久沒哭了？”麒意看著雲天空。
雲天空想了想。“十年……十五年……記不清了……”
“你呢？”他反問一聲。
麒意沉默著。
良久。
“我也記不清了……”
雲天空笑一聲。“我當你沒說……”他沒有再糾結。
這個面色蠟黃的青年，前幾個時辰還在長源氏府外大顯身手，長寧所有武修在他面前，連反抗的念頭也不敢有。
如今，他卻因為幾句話，無法控制自已的眼淚。
他很脆弱？
他直面自已內心深處的脆弱，任由眼淚流下，而後恢復了笑容。
不，他不脆弱，他強得可怕，簡直不像人。
“你想起什麼傷心事，怎麼也哭了？”他看著麒意，有些好奇的開口。
麒意沒有回答，問起其他事。“這一次，你準備去哪？”
雲天空神色忽然暗淡。“時間快到了，我應該離開了……”他將離開兩個字咬得很重。
麒意沉默許久。
他終於鼓起勇氣，一雙好看的眸子對視著雲天空的雙眼。
“可否帶上我一起？”他期盼，忐忑，更多的是恐懼。
若是被拒絕，他將無法保留正常的意志。
“你的念力與殺力，到了哪一步？”雲天空似是有意逃避麒意的問題。
麒意沒有開口，兩股力量自他身上瀰漫開來，這是不同於源力的氣息。
“二級念力，半步殺力，不錯，足以應對大部分敵人。”雲天空滿意的點點頭。
他轉過身，朝著院外走去。
麒意站在原地，他屏住了呼吸，停止了一切思緒，確保耳朵聽得足夠清晰。
他始終在等待雲天空的回答……
樹梢的鳥兒發出幾聲啼叫，正在呼朋喚友。
鳥兒振翅遠去，院內歸於平靜。
麒意站在院中，似一具失掉靈魂的軀殼。
此刻，他感到自已的意識正在模糊……
“我的好徒兒，別跑，你可是天生的殺手之王……”
“放你的狗屁，你怕是看上了小爺的身子！”
“本王以一身修為起誓，若是騙了你，就讓本王不得好死……”
“你騙你大爺的三姨爹呢，發個誓牛頭不對馬嘴，小爺不信你！”
“心肝，我錯了還不行，但我真的沒騙你啊……”
“他孃的，你不肯停下，老子就先逮到你，看你從不從！”
院內有兩道聲音響起，想來是影的嘴上功夫不夠，只得動了強，便也將藍丐那小子攆到了此地。
它追，他逃……
轉瞬消失不見。
麒意被兩人打亂了思緒。
他抬起頭來，看向遠處。
那裡，此刻正有兩隻鳥兒在追逐嬉戲，麒意看得出了神。
忽然，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於是這張美麗的臉上，出現了一種世間一切畫筆都無法描寫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