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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庚今天剛滿三十歲，按理應該大辦一場。但他隱居山林數年，身邊只有一個徒弟陪伴，於是只讓徒弟下廚做了一桌比平時更豐盛的菜餚，權當過壽。
白日裡被他幫助過的村民和鄉紳富賈陸陸續續送來賀禮，表達對這位隱居高人，一代天師的祝福。
陸雲庚這個人，其實非常隱晦地好面子，收禮時內心得意地不得了，表面卻總要再三推辭一番。
偏生他又長得十分俊秀，眼如桃花，眉似遠山。笑起來時帶著繾綣醉態，一顆淚痣斜綴在桃花眼下欲滴未滴；若板著臉時則不怒自威，天生一副正人君子的樣貌。
這樣的人說出的話總是更容易讓人相信一些。
於是真的有村民把賀禮給提轉了回去。
陸雲庚心裡憋得慌，躺在屋內躺椅上思考人生。如果是一個為富不仁的富賈權貴，以他針尖米粒般大小的心眼，非憋著勁報復回去不可，但對方只是一個並不富裕的村民，陸雲庚還能怎麼辦？
他只能繼續在躺椅上鬱悶。
“師父！”紀秋鴻推開門，眼睛亮晶晶的，整個人都生機勃勃地充滿朝氣，他帶著明亮的笑容問道：
“真的不留大家一起吃飯嗎？就我們兩個顯得多清冷啊。”
“不留，平時不也這麼過來的。”陸雲庚回絕。這兩天沒什麼事，鎮上和周邊村子沒有鬼魂作祟，山野之中也沒有精怪殭屍出沒，他作為一個專業天師無事可做，只能過一過悠閒的田園生活。
紀秋鴻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關上門轉身離開。
他的徒弟年紀小，收不住心性，總愛熱鬧，平日裡也禁不住寂寞，總愛跑去城裡聽戲看雜耍。
也許紀秋鴻並不適合這種隱居避世的生活。
陸雲庚心裡知道，紀秋鴻還年輕，品性善良，一身武藝，又能識文斷字。長得雖然沒他師父好看，但也算英俊秀雋，這樣的人去到塵世中，不難混出個好前程。
自已當初看他孤苦伶仃才收留了他，如今卻像是在磋磨他的好年華。
他的師兄錢逢三上個月託人帶話，說這兩天會過來給他過生日，算一算日子，大約今天晚上就能到。
然後他再和師兄好好談一談紀秋鴻的前途問題。
擅自把事情敲定好的陸雲庚內心放下一塊石頭，放鬆地走到書桌旁，拿過一支竹笛，放到嘴邊吹奏起來。
笛聲清脆明朗，如同流流清水。紀秋鴻聽著笛聲，輕快地往院子中間搬了幾張桌子。
他們兩個住的院子單獨在山半腰，掩映在樹林之間，離最近的村莊也要一盞茶的路程。
陸雲庚六年前來到這裡，請人建起了一座兩層木樓，帶前院後院的住所。一條迴廊隔開了兩個院子，迴廊盡頭是一個八角涼亭。
夏日悶熱，陸雲庚怕暑氣，便喜歡在這裡給紀秋鴻教授學識。
紀秋鴻也喜歡這裡，他在第二年踏入了這個院子裡，當時陸雲庚就坐在涼亭中，見了他，便帶出溫和的微笑。
那雙骨骼分明，指節修長的手便落到他的肩上，掌心的溫熱透過他薄薄的衣衫傳來，撫慰了他迷茫無助的內心。
旁人那時催促著他，道：“以後他就是你師父。”
從此後陸雲庚一直是他的師父。
紀秋鴻想到五年前的光景，心情也變好許多。他拿出蠟燭和銅碗來，將一張紙錢焚燒著丟進銅碗裡，院子內頓時氣流湧動，桌子旁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一群鬼影。
昨天夜裡，紀秋鴻出門時，便見到一群孤魂野鬼聚在一處商議。他見都是一群熟面孔，於是走過去看看他們在聊什麼。
孤魂野鬼們見他來了也沒散開，它們平時從不害人，紀秋鴻剛來時迷路，還是靠他們指路才回到家裡。
陸雲庚也因此放它們一馬，允許它們在附近活動。
其中一隻鬼拎著它的斷手，對紀秋鴻擠出一個血肉模糊地笑容：“明天道長過壽，不知道要請什麼人？”
紀秋鴻鬱悶道：“誰也不請，我師父冷清慣了，不願意往人多的地方湊熱鬧。”
“道長法力高強，又逢整壽，失了排場，豈不顯得寒酸？不若讓我等前去祝壽，好對地頭蛇……好對道長盡一片心意。”另一個穿著西裝，長相正常的男鬼諂笑著提議。
紀秋鴻想了想，覺得男鬼說得很有道理，於是一人數鬼愉快地達成約定。
此時陰風陣陣，百鬼俱至。紀秋鴻擺好碗筷，便朝屋內大聲喊道：
“師父，吃飯了。”
陸雲庚換了身白色長衫，正想開門往外走時，便察覺到屋外陰氣聚集。他心中一凜，唯恐紀秋鴻被陰靈附身，於是開了一條門縫，謹慎地往外面望去。
紀秋鴻笑容明朗，站在笑容僵硬慘白的諸鬼之中，看起來和它們相處得很融洽。
在角落中，陸雲庚還看到一個銅碗和一盞蠟燭，這是他曾教過紀秋鴻的關於招鬼的法術。
難道這小兔崽子想挑在今天弒師犯上？
“……”
陸雲庚合上門縫，退回去拿了一個黃布口袋。
然後破門而出，手中拈訣，頓時院內狂風大作，黃布口袋迎風鼓脹，竟是要將諸鬼收入口袋中。
“道長！自已人啊！”西裝男鬼緊緊抱住桌子慘叫道。
“誰和你們自已人，你也不看看自已是不是人。”陸雲庚冷笑。
“師父……”紀秋鴻急著想說話，卻被陸雲庚打斷：“你別說話，我收拾完他們就收拾你！”
陸雲庚被氣得腦袋隱隱作痛。
而紀秋鴻陷入了是否要賣隊友的思考中……
等所有鬼收入黃布口袋中，陸雲庚才冷著臉問紀秋鴻：“你把這群鬼招來幹什麼？”
“給你祝壽啊，道長！”黃布口袋裡擠擠挨挨地，從中傳出一個鬼魂的回答。
“賀禮在桌子底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傳了出來。
陸雲庚走過去一看，大有立刻將這群鬼魂全部物理超度的衝動。
桌下是一尊掐絲琺琅的青花瓷瓶，幾十枚沾滿泥土的洪武通寶。
看著便像是富貴人家的東西，葬入墓中有些年頭的冥器。
“我看你們從不害人，才留你們在這座山中，沒想到你們竟然登堂入室，如今還去盜墓。”陸雲庚提起口袋冰冷道。
“這全是我的東西，盜自已的墓，能叫盜墓嗎！”少女的鬼魂據理力爭。
“怎麼拿出來的就怎麼放回去。”陸雲庚不為所動，將黃布口袋一抖，一陣陰風瞬時裹挾著瓷器和銅錢衝出門外。
“……”
紀秋鴻認錯比陸雲庚生氣快，等陸雲庚轉過頭來，他已經束手站好，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讓鬼來給天師祝壽，你怎麼不叫雞去給黃鼠狼拜年？”陸雲庚坐到板凳上，冷聲質問，說完感覺不太對勁，便讓紀秋鴻自已進屋去拿戒尺。
紀秋鴻這時候乖得很，反正也知道陸雲庚不會真的打他。於是一溜小跑進了屋，拿了戒尺出來，恭敬地遞給陸雲庚。
果然陸雲庚拿了戒尺，只是放在一邊，而後抱起手訓斥道：“你知道鬼是什麼東西嗎？”
“知道。”紀秋鴻站在陸雲庚面前，語氣溫順。
“鬼是殘缺，執念，怨恨等種種惡意的集合體，鬼自身不祥，也會殃及他人。”
“你既然沒忘，還去親近那些汙穢，我只怕你有朝一日危及自身，神仙難救。”
陸雲庚一向不允許他和鬼有工作以外的交流，今天搞了這一出，他的師父自然生氣。
“對不起。”紀秋鴻道歉，他本來個子就高，面容卻還帶了些未完全脫去的稚氣，此時垂著頭，看起來倒是怪可憐的。
“算了。”陸雲庚招架不住這副模樣，只得嘆了一口氣，招手讓他坐下一起吃飯。
“以後你一個人，切記不要再如此了。”陸雲庚提起這個，心中又湧起對徒弟的愛護之意。
他本身有許多難言的苦處，才入了道門持齋修身，在妖魔鬼怪的堆裡修出高深道法和冷硬心腸。
等到了自已徒弟的這一關，他反倒優柔寡斷起來，把自已當做尋常長輩那樣，去為紀秋鴻謀求出路。
紀秋鴻本來為逃過一劫而慶幸，聽了這話，拿筷子的手立時呆在半空，怔怔地看著他，像是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
“我打算讓我在寧城的兄嫂，去給你謀求一份差事。”
陸雲庚道門外的血緣親人，是江浙一帶的一個富商家族，算不上聲名顯赫，但也是富足殷實。
亦足以為紀秋鴻鋪好一條路。
紀秋鴻呆了一會，才眨了眨雙眼，可憐巴巴地問：“師父，你不要我了？”
他知道陸雲庚小心眼，為此也捱過陸雲庚不少捉弄，但如果因為這件事就要趕他走……
那也太小肚雞腸了吧！
陸雲庚聽聞紀秋鴻無限委屈的聲音，心也軟下來，撇過頭去不說話。
他見自已的師父一言不發，心中頓感絕望。
紀秋鴻，男，職業天師徒弟，今年剛滿二十一歲。十六歲拜師學藝，到如今五年有餘，正值大有可為的年紀。
現在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大危機。
他一直暗戀，還沒有付諸行動告白的師父，現在要讓他強行出師，投奔塵世。
簡直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