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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臘梅送飯送得晚了一點，阿成等她等了一會兒了。
“今天怎麼晚了？”一見臘梅，阿成就說：“他們幾個都已經快吃完了，我餓死了。”
臘梅一邊開啟飯籃，一邊說：“阿母今天身體不舒服，做著事，又胸口疼了，在床上躺著呢。”
“我自已來——”阿成說著，把各盛著飯和菜的兩個碗從飯籃裡拿出來，放到一張小桌子上，又拿出一雙筷子，說，“我出來上課的時候，阿母還是好好的，怎麼又胸口疼了呢？”
“我不曉得，阿母有時候就是這樣，做事情，做著做著就不舒服了。今天燒飯做菜，就一會兒，又難受了……”臘梅回答著，臉上也添滿了擔憂。
“所以晚了？”阿成扒了一口飯，問。
“是啊，今天的菜是我燒的，好吃嗎？”臘梅故意問了一聲。
“噢，怪不得這麼鹹，原來是你燒的，一點也不好吃……”阿成逗趣地說了一句俏皮話。
“不好吃你就別吃！”臘梅一邊伸出手裝著要去奪碗筷。
“喔，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他們倆就這麼一個吃，一個看，說說鬧鬧，不一會兒，這頓飯就吃完了。
就在阿成放下碗筷，起身要朝私塾裡邊走的時候，臘梅忽然想起什麼，說：“阿哥，阿母身體不舒服，會不會是心裡不高興？”
“什麼事不高興？”
“我……不曉得，我就是看她不高興。”
“會不會是阿爹的事？”
“阿爹的什麼事……讓阿母不高興了？”
“你真笨……”
“你笨！”
“我笨？我都念大學章句了，曉得的事情多了，怎麼笨？你不讀書識字，當然是你笨。”
“你不教我，我怎麼識字？”
“不是教過你了麼？你自已沒心想學……”
“那是你教我寫的太少了，如果你每天教我多寫幾個字，那我現在不也曉得很多字了嘛。”
“你這麼笨，我怎麼教得會呀，看你笨的，嘿嘿。”
“好，我笨，我笨——那阿爹，到底有什麼事？”
臘梅她這一問，阿成不說話了。
“阿爹到底怎麼了？”臘梅再問。
阿成想了想，說：“就是因為不曉得阿爹到底怎麼了，所以阿母才擔心啊。阿爹好幾個月沒來信了。我已經寫了兩封信了，阿爹一直沒有回信。”
“嗯，對了，”臘梅說，“阿母不說，心裡想著呢。”
“好了，你快回去吧，”阿成若有所思地說，“你回去對阿母說，今天放課，我再寫一封信給阿爹，讓阿母放心。”
阿母確有心事，但沒對任何人說，包括阿成和臘梅。這心事就是，好幾個月了，阿成他爹就是沒有任何音訊。
自從阿成讀書識字後，與在上海開糟坊的阿成他爹通訊，就成了家裡的必不可少的一件大事情。
阿母每次帶臘梅到鎮上去擺攤賣菜，完了後，總會順便到郵局問一問，“楊家渡村張家有沒有上海來的信？”
寄信更是這樣，只要阿成一寫好給阿成他爹的信，阿母第二天一定要去趕集，把信送到郵局，貼好郵票，塞進郵筒。
就這樣一來一往，個把個月，有時長一些，一個多月，完成蓬萊島楊家渡村和上海閘北寶山路之間的書信交流。
儘管兩地之間的通訊不會記載什麼大事，就是些家常事，問寒問暖，或生意如何，身體保重之類的，但只要一看到信，一看到那些淺黃色毛邊紙上寫著的那幾個字，阿母就心定了，安穩了，神清氣爽了。
這兩三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除了阿成他爹回家過年，用不著寫信——像這樣四個多月音訊全無，而且寄出兩封阿成寫的信還是石沉大海，就成了阿母一直放心不下的煩心事了。
特別是那天樹才他大哥，也就是阿成的大伯來了之後，阿母的心，更有些隱隱作痛了。
樹才他大哥叫張博才，儘管就住村南頭，但很少來往。那個阿母讓自已叫大伯的人，臘梅也只見過一次，就在四年前的那個正月二十，臘梅過門的那一天。不過，那一次人太多，臘梅人又小，根本沒記住。
所以，這一天，當臘梅見有個胖胖的陌生人門也不敲，一推門，自說自話就跑了進來，嚇了一跳，趕緊跑到後院，邊跑邊“阿母，有人來了，阿母，有人來了”地叫了起來。
這時，阿母正坐在屋簷下的一張條凳上往幾隻瓫裡醃雪裡蕻鹹菜，忙著，一時沒聽清，等到臘梅跑近，才聽見，直起腰，抬起頭，問：“啥人來了？”
“不曉得，他沒說。”
“他沒說有什麼事吧？”
“他也沒說……”
“那好，還有幾棵雪裡蕻你來放進瓫裡，照我樣子做，排排齊，壓壓緊。我去看看，啥人來了。”
說完，阿母站起身來，用一塊老布毛巾擦了擦手，轉身離去。
阿母走了，臘梅就在阿母坐過的條凳上坐下，開始吧晾乾的雪裡蕻一棵一棵往瓫裡放。
她放著放著，放了沒幾棵，停下了，想，那來的到底是什麼人？要找阿母做什麼？這樣想著，她站起身來，輕手輕腳的朝屋後門走去。但在客堂門後，她停了下來，側耳細聽。
“樹才他多久沒訊息了？” 那個胖胖的陌生人在問阿母。
“都四個多月了，阿成寫了兩封信，都沒有迴音。”阿母對那個胖胖的陌生人說。
“也沒有人帶信回來？”
“沒有。一起跟樹才到上海做生意的幾個人，也都沒有訊息。”
“唉，上海鈔票好賺，但日子不一定好過，上海亂啊。”
“上海怎麼亂了？”阿母感到驚訝。
“你不曉得？上海出事情了……”
“上海出什麼事情了？”
“上海打仗了，日本人打進來了！”
“上海又打仗了？不是打過一次了嗎？怎麼又打了？”
“上一次是一二八，民國十九年，這次是八一三，民國二十六年，七年啦，又是日本人，兵艦大炮，飛機扔炸彈，不得了啊！”
那個胖胖的陌生人這麼一說，阿母沒聲音了，好一會兒都沒聲音。臘梅有些擔心，身不由已地跨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