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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阿成才讀了一年多的書，還是寫不了很多字，寫起來也就這麼三言兩語的，簡短得很，而且必須由阿母口述，否則難以成章，甚至還無法表達“意思”。
阿成寫信通常是在晚上。那時，是阿母點起煤油燈，拿出鞋藤匾，開始做針線活的時候。
這一天也是這樣，也是這個時候。
“阿成，我今天到鎮上的郵局去過了，”阿母一面帶上頂針箍，一面說，“你阿爹在上海寫信來了。臘梅，把那封信拿過來，讓阿成讀給我聽聽。”
臘梅一聽，立刻跑進裡屋，拿了信走到阿母跟前，放在桌子上。這封信，是臘梅跟著阿母趕集的時候，一起到郵局去取的。
阿成他阿爹的這一封信，是用毛筆寫的，寫在一張淺黃色的毛邊紙上，阿成拿起來，開始讀：“彩娣吾妻明鑑……”
彩娣就是阿母的名字。一聽到這幾個字，阿母就放下手中的針線，說：“好了，這幾個字就不要讀了，每次都一樣的；就讀下面的字。”
阿成明白，點了點頭，開始讀下面的字：“近日生意較忙，一直忙進忙出，收到來信已有好多日了，直到今日打烊早，才有空，遲復為歉。”
聽到這裡，阿母打斷了阿成讀信，嘮叨起來：“忙忙忙，一直忙，到底有多少忙？下半日六七點鐘就打烊了，夜飯吃好，還忙點啥？還不是搓麻將、捂沙蟹；這麻將一搓，沙蟹一捂，時光當然就沒了。”
“阿母，啥是麻將？”臘梅在一旁問。
“麻將都不懂，”阿成說，“麻將就是竹頭做的骨牌，用手來摸文錢和骰子的，還有萬貫。”
“文錢是啥？是錢嗎？”
“文錢不是錢，是餅……”
臘梅還想問下去，但阿母說話了：“好了，這種事情小囡不要問。阿成，讀下去——”
阿成繼續讀了：“這幾天上海一直很亂，特別是文監師路和漢壁禮路，除了日本租界裡的虹口市場外，一直有遊行，抵制日貨，給日本人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少了。
“這種事情自從‘九·一八’以來一直有，日本人吞併東三省以來，上海人就抵制日貨、遊行，不給日本人做工，已經兩三年了，但現在越來越嚴重了。
“現在在上海的日本人也開始遊行了，有的還走出日本租界，在我店門前的寶山路也看到日本人揮著太陽旗走過，還有日本小學生子還唱歌、排隊走、喊口號。還有人在虹口看到，在上海的日本人還組成‘自警團’和‘在鄉軍大會’，拿著槍，在租界裡巡邏。
“所以，現在上海局勢也比較亂，不知東沙鎮上的情況如何……”
其實，阿成讀上面這些文字的時候讀得很慢，而且還斷斷續續的，因為不懂其中的意思，很吃力，有時還不得不停下來，翻一翻私塾老先生給他的字典，然後再照著字典念，否則根本讀不下去。
這些字的意思臘梅更不懂，所以，就一個人在旁邊用阿成用過的紙在塗畫，塗完畫就摺紙船。
但阿母卻聽得很仔細，有時沒聽清，還要阿成再讀一遍。但儘管如此，阿母對信上的內容還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
“日本人，日本人？日本人和我們有啥關係，”阿母自言自語地說。
正好臘梅抬起頭聽到“日本人”三個字，便問：“阿母，日本人是人嗎？好人還是壞人？”
“你不要插嘴，阿成還沒讀完，”阿母催著阿成，“好了，讀下去——”
阿成繼續著：“上個月我寄來的十元錢不知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收到了，阿成，等一等回信告訴他，收到了。”
“好的，曉得了。”阿成回答，然後繼續讀信，“阿成讀書好嗎？用功嗎？阿成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賺大鈔票。這個道理一定要放在心上。”
“讀書用功不用功，等一歇，你自已回信講。”阿母對阿成說。
“喔。”阿成回答，繼續讀，“臘梅長高了吧？更懂事了吧？要聽媽媽的話，要多幫媽媽做家務事，小姑娘要守本分，要乖，過年回來，爸爸給她買花布料，叫媽媽做新衣服。”
臘梅一聽過年要做新衣服，樂了，說：“阿哥，寫回信告訴阿爹，臘梅乖，臘梅會做好多事情……”
“好了，好了，一聽新衣裳，開心煞了。”阿成白了她一眼，說。
“讀完了？”阿母問。
“還有，是問你的。”阿成說著，繼續念，“你自已身體要保重。你腰痛，挑菜就少挑一點，不要把自已摒傷，摒傷了要花錢看醫生，要多用鈔票，不值得。你的病是婦女病，生阿成時落下的。我問過上海大醫院的醫生，要營養，吃的方面不要省，吃得好一點，會養好的。”
讀到這裡，阿成把信紙放下，抬起頭來。
“讀完了？”阿母問。
“下面沒什麼了，就是——”阿成簡直可以背了，“特此敬達，敬請大安，夫 樹才 字，民國廿四年，九月十六日。”
讀完了阿爹的來信，阿母就要讓阿成寫回信了。沒等阿母吩咐，臘梅就拿來了信紙筆墨硯臺，磨起墨來。等準備就緒了，阿母不做針線活了，就坐在阿成身旁，一邊想，一邊口述。
而臘梅呢，眼睛吧嗒吧嗒的，不敢插嘴，一會兒看阿母，一會兒看阿成。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樹才：
來信收到，十塊錢上個月也收到，家裡都好，別掛念。阿成讀書很用功，
已經會背千字文了。臘梅也聽話，手腳也很勤快，已經會跟著我做硬襯了，也認鈔票了，到鎮上賣菜，也學會收錢找錢了。我的身體自已會當心的。你說上海亂，這裡東沙鎮也亂。前幾天我和臘梅到鎮上去賣菜，就看見兩幫魚行搶魚，打得船也翻了，人也傷了，警察也出來捉人了。好了，就這些了。你自已身體當心，少吃點酒。
妻 彩娣 字 民國廿四年，九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