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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暮秋的下午，芸草因為工作需要，應邀去參觀一個朋友的工廠。她在高速上行駛一小時左右，從安直區出口下來，導航儀將她帶入了一條沒有路標的柏油小路，螢幕顯示離朋友的工廠還有十二公里。她沿著這條越來越幽深的小路拐了兩個彎，一座茂密的雜樹林出現在她面前，小路一直伸向林間。樹林的西邊有幾塊長滿雜草的田地和一座不通人煙的土山，四周一片寂寥，不見一輛車駛過。草略微遲疑了一下，謹慎地駛入林間。她小心翼翼地將車開到二十到三十邁的速度行進。車緩緩地壓在鋪滿枯枝敗葉的砂土路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林間濃廕庇日，鳥雀啁啾。很快，路兩邊的樹下出現了一座座墳墓，立碑的石頭墳、雨水衝變形的土墳，遍佈整個樹林。白色、黃色的草紙七零八落，殘破斜立的花圈，有的東倒西歪，有的被雨淋得陷在泥裡。芸草頓時感到一絲陰森，她閃過將車退回去的念頭，但腳下卻輕踩油門繼續前行，驚得三五隻烏鴉飛起來“呱呱”亂叫。
芸草生在南方一個偏遠的山村，兒時沒少聽過本地的“鬼故事”，其中流傳最廣的是說某家女子死後的墳墓因埋葬在山坡向陽之處，被太陽曬過99天后，每日太陽落山時，此女便從墳墓裡披頭散髮地走出來拜太陽，此時若有人路過，便會被吃掉。此處被叫成“養屍地”。因此，女子墳跟前，每到太陽落坡時，基本沒人路過，墳前種地的人也是早早收工。草從不相信此事，儘管她還是個孩子。當然，她從來也沒有什麼事必須從那兒路過。因為那座十分向陽的墳壘的位置太高，快到山頂了。
草一天天長大，讀了些書後，就更加不相信世上“有鬼”。再後來，她閱盡千帆，堅信：即使世上有鬼，也比遇到壞人強多了。壞人比鬼更恐怖，尤其是戴著好人面具的壞人。她寧願遇到鬼，也不願遇到像鬼一樣的人。
正是這個強大的信念讓她一生無懼鬼神。她認為“穿過墳墓就是獲得新生”。她小時候上學，青年初期的工作要天天路過墳山、墳地、墳墓。生活在山溝裡的老家，只要腳一踏出門，看見或經過這些地方是司空見慣的事。死者與生者共存在同一片土地上，無非一個是泥埋泉下，一個是暫寄人間，居所不同而已。她想自已開始何以有陰森感？不過是長期待在密不透風的樓群、車流裡的人突然撞見它的本能反應，況且這是一個缺乏管理的野外陵園，跟整潔有序的大陵園比顯得荒涼破敗，也許正是那幾分野氣讓人產生不適。草就這樣回想著思考著將車駛出了這個野外墓地。她右轉彎經過一小段田埂就進入了車水馬龍的柏油大路。
當芸草到達朋友的工廠門口時，朋友和他的助理正笑臉盈盈地站在門口迎接她。她解釋晚到是因途經墓地車開得慢時，朋友一拍腦門：“唉，怪我忘了，沒提前告訴你繞開那道。我們和附近的人從不走那兒，繞個圈走六依路就過來了。”“噢，原來如此，我走了駭人的直道。”草回道。朋友笑道：“是呀，你這女漢子膽子真大。”
多年後，芸草搬離了在鼎溜城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再重新審視自已住過的地方時，才發現所住小區外熱鬧得讓人受不了的廣場旁是一座橫臥的墳山。由於這座山既不高也不大，幾乎被四周水洩不通的交通路線，繁華商場淹沒。尤其山北面的廣場，白天黑夜人山人海，廣場舞的音響震動得小區裡的窗戶發顫，有人實在受不了了，逼得到廣場上給大爺大媽磕頭，求他們早點收場。但這批舞者走了，另一批又上來了。有人便氣急敗壞，一到晚上，提上一桶大糞蹲守廣場，潑向跳舞的人。民警出面也沒解決徹底。整個鎮上流動人口居全區第一，人員素質參差不齊，既藏龍臥虎，又遍佈流浪漢、落魄醉鬼，就像鼎溜城一個“十里洋場之地”，而作為公共娛樂場所的廣場卻只有這一個，面積也很小。廣場與小區只隔一堵牆，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來自人群的喧囂。半夜裡，廣場邊的墳山上時常傳來打架鬥毆者的吶喊聲，“叮鈴咣噹”摔酒瓶子的聲音。可見，只有人是會真正把人逼瘋的，而“鬼神”從來沒有人真正看到過它們，更沒有看到它們出來打擾人，它不過是恐嚇人的假想敵而已。
這旺盛的人氣，這沸騰的一切，完全淹沒了靜靜地躺在那兒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小墳山。儘管墳山不斷地在添新墳，舊墳不斷的在衰殘。在樹的掩映下，草紙、花圈若隱若現，芸草和小區裡的人散步時也能看見，但她的印象裡就像那個地方從來沒有一座墳山一樣，似乎那座墳山是在她離開以後才出現，而不是它從古至今就在那兒。
她從前隨意路過，就像有的西方人特意選購陵園旁邊的房子居住，每天晚飯後在幽靜肅穆的陵園裡漫步，那種感覺就像在莊園裡一樣自然。因此，芸草認為，對於這個特殊的地方，當它處在不同的環境，不同的地理位置時，活著的人對它懷有的情愫也是不一樣的。 大多數人見到它的第一反應是陰森，那也只是習慣而已。
多少年過去了，芸草走過平原，跨過山川，她堅始終信，無論是經過墳地，還是墳山、墳場，都是一種超脫、獲得新生的寓意。它那神聖的清寂，不容人侵犯的肅穆，展示著生命輪迴的威嚴，讓經過它的人因想到自已的最終歸宿，對“生”與“死”產生敬畏，而獲得片刻安寧。懼怕它，躲開它是大可不必的。
人類四百多萬年的生活經驗證明，這世界上實在沒有比“人類本身”更可怕的東西了。“妖魔鬼怪”何懼之有？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