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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之夜,天地昏暗,其下,叢林茂密,難辨南北西東。
泥濘的土路上,車輪每滾動一下,就會帶起一灘濁水,馬車像一位遲暮老人,慢吞吞的行駛在漫無邊際的漆雨之夜,水滴砸在車廂上,迴盪陣陣噼裡啪啦的清脆聲。
李詩渝點燃一根白色蠟燭,跳動的暖光彷彿一把利刃,逼退了窗外的刺骨寒意。
自簽訂契約後,她每晚都會登上這輛馬車。
窗外天氣多變,晦明無常。
時而為白天,時而為黑夜。
白天則遊覽山河大川,
黑夜則觀慕萬家燈火。
晴時可下車暢遊,雨時可捧書暢讀。
一幕幕景色,猶如一劑良藥,令她緊繃多年的內心舒緩下來。
在窗外呼嘯的風雨聲中,李詩渝藉著豆粒大小的燭光,用筆補充自已的這幾天的旅程。
手指粗細的日記本上,一條條記錄格外清晰。
這是一條沿著黃河一路向西的路線:
泰山到黃河一百八十里……
黃河到濮陽五百二十里……
濮陽到開封三百零八里……
開封到洛陽三百八十里……
短短几天的路程,卻佔據她走過距離的九成九。
在失去“最大惡意”的代價下,
她登上了五嶽獨尊,
體會到登泰山而小天下。
她進入昔日帝丘,
尋覓王景治河,千年無患的贊誇。
她在汴河畔吟誦《孟子答梁惠王》的佳話。
亦在虎牢關前,酣讀十八路諸侯對董卓的討伐。
馬車駛出了燕趙之地,
馬車駛入了赳赳老秦,
過函谷,闖上林,涉入十三朝古都。
她見識到藍田玉暖生煙的浩然,
也目睹華山回首白雲低的險寒,
行程既與司馬錯伐蜀重合,
亦與張騫出西域的路線隔山而望。
這一切彷彿一場夢。
一場跨越千年的夢。
李詩渝扣上筆蓋,側身掀開窗簾,雨幕映入眼簾。
冰冷的雨珠肆無忌憚的打在臉上,她的內心卻無限逍遙自在。
“籲!”
不知過了多久
風雨未熄,馬車卻慢慢停了下來。
李詩渝放下窗簾,向右側挪動,同時把桌上的文具收拾起來。
馬伕昨日提醒,今天會有一名新的旅客上車。
想來應是到了。
她目光所及之處,一隻有力的手抓住廂門的邊框,灰色簾子輕輕上掀,一個人影靈活的鑽了進來。
這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約摸剛上高中的年紀,跟李詩渝差不多大。
只是,他不僅穿著一身黑色的漢服,還留著飄逸的長髮。
中二少年?
李詩渝原以為,這個印象的評價太以貌取人,正尋思是否重新給少年定義一個標籤。
但少年接下來的動作,讓她重新定義的念頭瞬間全無。
他竟然對自已拱手行禮!
老天爺啊!
這都是哪來的中二小子?
這禮節動作,過期一百多年了吧!
不過,當李詩渝意識到只有疾病纏身的善良之人才能遇到馬車,對少年的態度,變得更加友好。
不只因為少年同為病重之人,更是因為他的善良。
無論如何,只要不是聖母,善良之人理應被人尊敬。
她學著少年的動作,有模有樣的拱手回禮,但病號服的袖子並不寬大,這就導致她的拱手禮又一種不倫不類的怪異。
好在少年並未追究這件事。
李詩渝不擅長與人交流。
少年也沉默寡言。
二人短暫的行禮問候結束,車廂內重新陷入沉寂,只縈繞窗外雨滴拍打車廂的聲音。
車廂外,馬伕喊了聲“駕”!
馬車搖搖晃晃,重新前進。
李詩渝掀開窗簾,又眺望起雨夜中的景色。
而少年也有樣學樣的掀開窗簾,探出頭,像猴子一樣,好奇的眺望,不過,他似乎在尋找什麼。
同一輛車,似有形同陌路的兩個人。
這種陌生寡言的沉寂,一直持續了六天之久。
少年上車的第六日。
李詩渝像往常一樣掀開窗簾,觀看窗外的景色。
但那個陌生的少年,終於忍不住了。
他主動湊了過來,再行拱手之禮,並自我介紹道:
“姑娘,打擾了,在下劉徹。”
劉徹?
李詩渝被這個名字吸引,詫異的回過頭,放下撩撥窗簾的手,目光炯炯的盯著漢服少年。
腦海中劃過一個釋懷的念頭:怪不得天天穿漢服,原來是跟劉小豬一個名字……我要是叫呂雉,我也天天穿。
“你好,我名李詩渝。”
“李姑娘,窗外到底有什麼?”少年劉徹急得抓耳撓腮,指著廂窗問道:“我每次來,你都在眺望窗外,這段時間,我一直模仿你,看到的卻只是山山水水,並無他物。”
“我就是在看它們啊。”李詩渝先是向外遠眺,又看著劉徹,笑著回答,“山水自然,恬靜淡雅,多少人求而不得。”
但這番話,劉徹顯然理解錯了意思。
“人寄於山上謂為仙。”
他沉思,說出藏在心中許久的疑惑:“姑娘可是傳說中的仙人?”
“仙?”
李詩渝嘴角猛抽,想起鏡子中自已蒼白的臉龐,嘴氣鼓鼓的嘟起來。
喂!
過分了昂!
誰家仙人會得絕症啊。
“我是病人!”李詩渝黑著臉說道。
“病?姑娘登車,可是為了尋仙治病?”
李詩渝搖搖頭否認,同時心中升起一絲憐憫。
多好的孩子啊!
心地善良,對人有禮貌……就是,怎麼跟與他同名同姓的漢武帝一個狗樣,老是想著神啊仙啊的呀,應該堅持唯物主義!
呃……
好吧,這輛馬車的確太不唯物主義。
不過,不信仙總沒壞處!
李詩渝用手拍了拍劉徹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這世上是沒有仙人的。”
“不!一定有!”
少年劉徹義憤填膺,一巴掌開啟李詩渝的胳膊,據理力爭:“如果沒有仙人,你怎麼解釋這輛馬車自空中飛下?太史令司馬談跟我說,有龍自高空而下,黃帝乘之飛昇。這輛馬車一定是異曲同工之物!”
連司馬遷的老爹都整出來了,這小子的中二病恐怕到了晚期。
“或許你說的有道理。”李詩渝不是與人爭辯的性格,僅攤了攤手道:“不過,我登上馬車的這段日子,你是除我之外的第一位乘客。”
劉徹瞳孔顫慄,急得握緊拳頭:“你每天看窗外,真不是尋仙?”
“不是。”
見李詩渝一本正經的神色,劉徹小臉乍然垮了。
“難道,世上真沒有仙人……也就是說,這輛馬車,只能用來看風景。”
劉徹只覺得如遭雷擊,天旋地轉。
他都不知道自已什麼時候重新坐了回去。
他哆哆嗦嗦的掀開深藍色窗簾,
視線往外瞅了兩眼,
放下撩簾的手,坐著發呆兩三分鐘,
又掀開窗簾……
如此往復。
劉徹變成了一個自閉小孩。
馬車行駛在險峻蜀道,
窗外,
向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
向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有嚎古木之悲鳥,有倒倚絕壁的枯松
這般雄偉壯麗之色,在劉徹眼中卻極其難看,甚至反胃。
不知不覺,今日時間已過。
熟悉的白光鋪滿雙眸,再次睜開眼時,李詩渝又躺在醫院的病床之上。
掛在天花板垂下鉤子上的點滴,還有半瓶。
牆壁上的時鐘,正走到五點半的位置。
媽媽趴在床邊小憩。
李詩渝用手輕輕擦去媽媽眼角流淌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