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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離(名不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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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下電車,便是一陣細且柔的密雨。旋轉的風把雨吹著,盡向我身上捲上來。電燈光特別昏暗,火車站的黑影兀立在深灰色的空中。

那邊一行街樹,枝條像頭髮似的飄散舞動,蕭蕭作響。我突然想起:難道特地要叫我難堪,故意先期做起秋容來麼!便覺得全身陷在悽愴之中,剛才喝下去的一斤酒在胃裡也不大安分起來了。

這是我的揣想:天日晴朗的離別勝於風淒雨慘的離別,朝晨午晝的離別勝於傍晚黃昏的離別。雖然一回離別不能二者並試以作比較,雖然這一回的離別還沒有來到,我總相信我的揣想是大致不謬的。然而到福州去的輪船照例是十二點光景開的,黃昏的離別是註定的了。

像這樣人秋漸深,像這樣時候吹一陣風灑一陣雨,又安知六天之後的那一夜,不更是風淒雨慘的離別呢?

一件東西也不要動:散亂的書冊,零星的原稿紙,積著墨汁的水盂,歪斜地擺著的硯臺……一切保持原來的位置。一點兒變更也

不讓有:早上六點起身,吃了早飯,寫了些字,準時到辦事的地方去,到晚回家,隨便談話,與小孩胡鬧……一切都是平淡的生活。全然沒有離別的氣氛,還有什麼東西會迫緊來?好像沒有快要到來的這回事了。

記得上年平伯去國,我們一週在一家旅館裡,明知不到一小時,離別的利刃就要把我們分割開來了。於是一啟口一舉手都覺得有無形的線把我牽著,又似乎把我渾身捆緊;胸口也悶悶的不大好受。我喝力想擺脫,故意做出沒有什麼的樣子,靠在椅背上,舉起杯子喝口茶,又東一句西一句地談著。然而沒有用,只覺得十分勉強,只覺得被牽被捆被壓得越緊罷了。我於是想:離別的氣氛既已凝集,再也別想沖決它,它是非把我們拆開來不可的。

現在我只是不讓這氣氛凝集,希望免受被牽被捆被壓的種種糾纏。我又這麼痴想,到離去的一刻,最好恰正在沉酣的睡眠裡,既泯

能想,自無所想。雖然覺醒之後,已經是大海孤輪中的獨客,不免引起深深的惆悵;但是最難堪的一關已經闖過,情形便自不同了。

然而這氣氛終於會凝集攏來。走進家裡,看見才洗而縫好的被袱,衫挎長袍之類也一疊疊地堆在桌子上。這不用問,是我旅程中的

同伴了。“偏要這麼多事,事已定了,為什麼不早點兒收拾好!”我略微煩躁地想。但是必須帶走既屬事實,隨時預備尤見從容,我何忍說出責備的話呢——實在也不該責備,只該感激。

然而我觸著這氣氛了,而且嗅著它的味道了,與上年在旅館裡感到的正是同一的種類,不過還沒有這樣濃密而已。我知道它將要漸漸地濃密,猶如西湖上晚來的煙霧;直到最後,它具有一種強大的力量,便會把我一擠;我於是不自主地離開這裡了。

我依然談話,寫字,吃東西,躺在藤椅上;但是都有點兒異樣,有點兒不自然。

夜來有夢,夢在車站月臺旁。霎時火車已到,我急忙把行李提上去,身子也就登上,火車便疾馳而去了。似乎還有些東西遺留在月臺那邊,正在檢點,就想到遺留的並不是東西,是幾個人。很奇怪,我竟不曾向他們說一聲“別了”,竟不曾伸出手來給他們;不僅如此,登上火車的時候簡直把他們忘了。於是深深地悔恨,怎麼能不說一聲,握一握手呢!假若說了,握了,究竟是個完滿的離別,多少是好。“讓我回頭去補了吧!讓我回頭去補了吧!”但是火車不睬我,它喘著氣只是向前奔。

這夢裡的登程,全忘了月臺上的幾個人,與我痴心盼望的酣睡時離去,情形正相彷彿。現在夢裡的經驗告訴我,這隻有勾引些悔恨,並不見得比較好些。那麼,我又何必作這種痴想呢?然而清醒地說一聲握一握的離別,究竟何嘗是好受的!

“信要寫得勤,要寫得詳;雖然一班輪船動輒要隔三五天,而厚厚的一疊信箋從封套裡抽出來,總是獨客的欣悅與安慰。”

“未必能夠寫得怎樣勤怎樣詳吧。久已不幹這勾當了;大的小的粗的細的種種事情箭一般地射到身上來,逐一對付已經夠受了,知道還有多少坐定下來執筆的工夫與精神!”離別的滋味假若是酸的,這裡又攙人一些苦辛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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