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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長皋聽得入神，見空音停了下來，有些焦急地問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空音倒是不緊不慢地回以一個微笑。
“這事還要從你母親說起，你母親到嘉定郡遊玩，和你父親結緣相識。”
“你父親和你長得挺像的，生得高大俊朗，為我們寺內吸引了不少女香客，你母親生得貌美嬌俏，和你父親算得上天造地設，礙於你父親的身份，你母親臨別前贈予你父親一枝辛夷，你父親將那枝辛夷花插在了禪房門前。”
龔長皋沉默一瞬，他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叫做魏辛夷，但父親還俗成功又與那枝辛夷花有什麼關係？
空音不急不緩地娓娓道來：“你父親將那枝辛夷插在門口，並許下佛誓，若是那枝辛夷花活了，就還俗去追求心愛的姑娘。”
“若是那枝辛夷花死了，從此摒棄俗世情緣，留在凌雲寺內專心參佛悟道。”
“本是無根斷枝，卻莫名生根發芽，然後亭亭生長。”
龔長皋神思恍惚，然後又道：“即便辛夷花活了，父親下定決心還俗，師祖那邊應該還得說通……”
空音點了點頭：“你父親在那棵辛夷樹下，閉目打坐了三天三夜，這期間不吃不喝，不問外界繁瑣事務，也沒有去山腳推那塊巨石。”
“你師祖本以為你父親想開了，結果三天後，你父親不改決心，如有神助般做到了之前三年都沒做到的事。”
“你父親將那塊巨石，成功立在了山頂上。”
說到這裡，空音又停了下來。
蘇虞和龔長皋，乃至端茶回來的曲意，以及變成鬼的鶴望，好奇心都被調動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種心理癢癢的感覺真不好受。
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下，空音這才繼續道：“他在那塊巨石上挖了一個凹槽，就這麼將巨石串在了山尖上。”
“……”
禪房內的氣氛略顯寂靜。
空音輕咳兩聲，然後低聲道：“摒塵師兄悟性還真是高，只不過沒用在修習佛法上。”
龔長皋回過神來，又問道：“就這樣，師祖同意了？”
“哪能那麼容易。”
空音放下手中的茶盞，繼續道：“師祖說過的話，雖然不會反悔，但師兄還是吃了一些苦頭。”
“離開凌雲寺的條件，還有仗責兩百，以及封印畢身修為。”
“如果是尋常人，仗責兩百後半條命都沒了，這條已經嚇壞了不少還俗的僧侶，更別說從此以後淪落回普通人了，但你父親並沒有退卻，欣然接受這些條件。”
“仗責兩百，封印修為後，你師祖未歇還想挽留你父親一下。”
空音依舊忘不了那個畫面。
沒了半條命的龔景行，一臉苦澀卻甜蜜的微笑：“師傅，我放不下她，我也做到了你提出的要求，你就放我走吧。”
未歇一臉高深莫測：“沒有什麼是真正放不下的。”
龔景行苦笑道：“可我就偏偏放不下她。”
未歇遞給龔景行一個水杯，然後就往裡面倒入開水，一直倒到水溢位來。
龔景行被燙到，馬上鬆開了手，水杯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這時未歇又道：“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會放下。”
龔景行突然道：“師傅，我能換個水杯嗎？”
未歇微微一笑道：“可以。”
龔景行取下自己的包裹，從中掏出一個陶瓷水杯，說道：“再試試吧。”
未歇又往水杯裡倒開水，水滿溢位，這次龔景行並沒有放手。
未歇神情微變，問道:“不燙嗎？”
龔景行齜牙咧嘴：“燙。”
未歇又問道：“為何不放手？”
龔景行垂目，盯著手中的陶瓷水杯，以及被燙紅了的右手，低聲回道：“這水杯是辛夷送我的，我捨不得。”
未歇臉上維持了幾十年的從容，在這一刻徹底皸裂。
不僅是他們的師傅未歇，就連空音自己，那一刻都被龔景行眼中的炙燙震驚到了。
最終，未歇終於放龔景行離開凌雲寺。
從回憶中走出來，空音繼續道：“你師祖勸阻未果，你父親還俗成功了。”
龔長皋突然問道：“那他一定很高興吧。”
空音回憶一下龔景行的表情，然後有些不確定道：“雖然差點殘廢，但看著，好像是挺高興的。”
龔長皋沉默一瞬，然後又看向空音。
“空音師叔，你能帶我去父親曾經住過的地方看看嗎？”
空音點了點頭：“嗯。”
在一處不小的寺廟內，除了方丈以外，一般還設有四大班首、八大執事等職務。
當年龔景行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八大執事中的維那，也就是禪堂的負責人，用有獨立的禪房院落，不用和僧侶沙彌擠公共禪房。
空音帶著龔長皋等人離開曲意的禪房，繞過一條林蔭小道，這才來到了一處老舊的禪房。
禪房雖然還沒破，但看上去充滿了歲月的痕跡，房頂瓦片間長滿了車前草，房樑柱子上漆痕斑駁，房前地上堆積了厚厚一層落葉，許久沒有人打掃居住。
在這處老舊的禪房前，還有一顆高大的辛夷花樹。
這棵辛夷花樹有些年頭了，樹幹粗壯挺拔，枝葉旺盛繁茂，有許多鳥兒在上面築巢，晌午高掛的烈陽，像是漏網之魚般只留下幾縷打在地上。
樹蔭下微風拂過，涼爽宜人。
龔長皋抬頭望著這棵辛夷花樹出神，看著生機勃勃的綠蔭，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觸。
他彷彿透過時光，看到了當年父親坐在辛夷樹下，不被微風鳥鳴打擾，打坐靜思的入定模樣。
如今辛夷已遮天，不見當年種樹人。
“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參禪悟道，最終修成正果，師兄在辛夷樹下坐了三日，最終還俗離去。”
說到這裡，空音長嘆一聲：“當年，全寺院的師兄弟們共同追求菩提大道，師兄入門最早，資質最好，悟性也最高……卻沒想到，他比我們先一步放棄。”
當年摒塵師兄放棄大好前程，不知多少師兄弟替師兄惋惜。
“這又如何。”
龔長皋盯著眼前的辛夷樹，喃喃道：“怎知眼前的辛夷，不是父親心中的菩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