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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鳳九的心事
雲彩紗長長的擺尾掃著灰白色的卵石，每一步都好似抓著地面，留下了萬分的糾結與憂愁。鳳九低著頭，似做錯了事的孩子，又似被夫子訓了的學子。她絞著手中的帕子，臉色也是僵得很。此刻，她要去的是太晨宮的書房。那處一直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她經常能在那處找到東華。可今日，那裡卻成為了個叫她恐懼的去處。
風過葉落，瑟瑟蕭蕭，揚起了腳邊片片鵝黃·色的花瓣。她終是立在了書房的門口，卻不敢再踏入半步。
紫衣尊神頓了手頭的筆，抬眼望向她那處。他等了許久，殿外的人才終是回了神對上了他的目光。
“帝君。”
他嗯了一聲，遂低頭將目光挪回到了經卷上，“你這副形容，是又闖禍了？”
鳳九低頭不語，這次她闖的可不是一般的大禍。
“有些悶……”他涼聲道了一句。
“……悶？”鳳九摸不著頭腦。
“你立在本帝君書房的門口，把風口堵了個嚴實，本帝君連喘口氣都費勁。”
她癟了癟嘴，覺著東華是在暗著數落她長胖了。雖說成婚後的這兩年，因著日子過得舒坦，她的確是胖了些，可也沒胖到能把這殿門給堵嚴實的地步。若是換做平時，東華這麼欺負她，她早就自尋死路地懟回去了。但今日，她委實不敢造次，只得乖些。誰叫她白鳳九城府淺又毛躁，惹出了這麼樁禍事來。如今要保得這條小命，恐只得老老實實地把這件事先同帝君招了，爭取個寬大處理，再撈座穩當的靠·山擋擋風頭。於是，在躊躇了一整個上午後，她終是邁了兩條狐狸腿入了書房。
“過來。”
榻上的紫衣尊神抬了手，鳳九才畏畏縮縮地朝他那兒挪。坐到軟塌上，卻還離著他半丈遠。
他掃了掃經卷，嘆了口氣，遂問她，“這次又闖了什麼禍事？”
在來這處之前，明明已經將想好了的說辭又細細地組·織了一番，也練了好幾遍，可眼下鳳九卻突然發現所有的解釋，終是蒼白。想來他那夫君也會在半道上乾脆利落地打斷她，叫她說重點。於是，鳳九索性便略去了解釋，直奔重點，也好剩點口舌。
“成玉……”她吱吱嗚嗚，“我帶她去三生石看了看。她與摭舍仙官……挨在一處……”
“怪不得。”他又在經卷上落了幾字批註，平靜的臉上無波無瀾。
“她說既然與摭舍仙官有緣，不如嫁他……”
他嗯了一聲，沒有看她，也沒有搭話，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她與三殿下拖了七萬多年，也是叫人看不下去。我本想讓成玉乾脆些，別再拖拖拉拉的，”她哭喪著臉，“沒想到她乾脆得這麼徹底……”
“你這回可算是好心辦了樁壞事。”他悠悠接了話頭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涼聲道，“她要嫁摭舍，怕是你也攔不住。”
“若不是我自以為是自作主張帶她去三生石，便就不會有這麼樁婚事。”她一副快要哭出來的形容，“三殿下……會剝了我的狐狸皮吧……”
紫衣尊神收了經卷便敲上了她的腦門，“他喜歡無·毛的，剝你這頭圓毛的皮作甚。”
將竹簡往邊上堆放得整整齊齊的卷落上一擺，又將手中的筆掛到了筆架上，他舒展了下筋骨，伸手去攬她的腰。
“這件事情，你不說，我不說，成玉不說，連宋便就不知道。你瞎操什麼心！”
鳳九愣了愣，“帝君，你……不該怪·罪於我嗎？”
濃眉一挑，紫衣尊神竟顯得有些詫異，“本帝君為何要怪·罪你？”
“我壞了三殿下和成玉的姻緣……”她低著頭，聲音輕不可聞，“我該與你先商量下的……”
“你壞的是連宋的姻緣，又不是本帝君的。”他一本正經，“再說，他們本就無緣，又何來的姻緣？”
“可……事在人為。”鳳九依舊低著頭，不敢看他。
“事在人為這句話，也不過是對有心之人才有些用罷了。”他緊了緊臂彎，“就像北燕國的那個男人一樣，若成玉連自己的真心都瞧不清楚，跟了誰都一樣。本以為這些年你通透了些，卻也是本帝君妄斷了。”
鳳九默了許久，也仔細思量了東華方才的那句話。雖然是這麼個道理，但若非她將事情同成玉說開，她與三殿下還不至於這麼快就徹底結束了。心虛之餘，鳳九也是懊悔不已。
“若是被三殿下曉得是我碎的嘴，定要一劍劈了我！”
她絞著衣袖的布料，依舊憂慮重重。紫衣尊神本還想象徵性地說她幾句，好叫她以後長點記性，可見了她這副唉聲嘆氣悶悶不樂的形容，遂也軟·了心。這四海八荒，還就只有這麼一頭小狐狸能叫他幹出這等沒有原則的事情來。
“新·婚之夜，本帝君對你說過什麼，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
鳳九低頭不語。
“本帝君說過，這四海八荒，沒有人再敢為難你。”
她點了點頭，這句話她倒是還記著，且記得清清楚楚。
“既然這四海八荒都沒有人膽敢為難你，那九重天上又有誰這麼想不開，來為難本君的帝后？”
鳳九愣了愣，覺著東華護起內還真是挺不講道理。
“放寬心，連宋沒這個膽！”
靠在東華的懷裡，鳳九依舊情緒低落。雖他夫君並沒有數落她，也沒有施以任何懲戒，非但沒罰她，還很沒原則地倒過來勸她放寬心，但鳳九依舊覺著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成玉是她的好姐妹，而連宋於他和東華來說也是過命的交情。如今因著自己的一時衝動，害得他們徹底斷了緣分，她委實是沒臉再去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了。索性伏·在了他的膝頭，鳳九繼續自暴自棄，自我檢討，沉浸在這叫人糟心不已的憂愁中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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摺扇敲著掌心，一下一下，引了東華的關注。紫衣尊神看向客座上的連宋，斂了眉頭。他看起來在沉思，卻又好像在走神。他看了他一會兒，竟也沒叫他回神。東華沉了口氣，端起了茶碗。是了，連宋走神了。
“要讓一個人消失，半點兒蹤跡都尋不到，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客榻上連宋三殿下冷不丁地沉了一句。
指腹撫著茶碗上的雕花，紫衣尊神目色淡淡，“逮著關到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或者……”
“滅·口。”接過話頭去的，是崑崙虛那頭的墨淵。
連宋又默了半晌。
疊宙術本就耗損法·力，委實不該持續太久。見太晨宮那頭沉無聲，也沒有要打破這沉默的苗頭，墨淵便就索性自己提了要點。
“烜兒的失蹤蹊蹺，雖他天性頑皮，但也不會妄為至此。眼下連心鏡不知所蹤，怕是要出事。”
“本帝君正要再製一面，不過需得花上些時日。”他放下了茶碗，接著道，“重霖已經去收羅材料，眼下該是已收集得差不多了。最重要的那個物件，還是得有勞三殿下。”
“不過一條海蛟罷了。”他悠悠答了一句。
“不輸東海瀛洲的那四頭妖獸。”
紫衣尊神的這一句，精準地戳中了連宋的自尊心。當年為了取神之草渡修為給夜華救命，他與大哥合力圍·攻都落得個慘敗而歸。眼下他隻身一人去西海鮫人族王城的鮫麟潭取那麟珠，怕也是沒那麼容易。不過今非昔比，此行連宋多少還是有些把握的。
“這趟差事交於本上神去比較穩妥。”墨淵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本帝君需要你留在崑崙虛。”
藍袍上神愣了愣，“帝君可是還有什麼疑慮？”
“急什麼，等時機成熟了，本帝君自然會告訴你。”
說罷，他遂收了術法，也不待那頭的墨淵接著往下說。
“兩日後，重霖該是會抵達西海與你會合。”
連宋笑了笑，卻是勉強，“帝君可是認為，本殿下打不過那海蛟老·爺？”
“怕你玩兒過了。”他涼涼答道，“既然在妖族之亂的時候，你也沒丟性命，這次該也不會這麼容易就丟·了性命才是。”
“本殿下自有分寸。”
“你若利索些，還能趕在成玉大婚之前回來。”
“自是要的。”他遂起了身，“終是正事要緊，明日我便出發。九重天這邊，還請帝君多加留意。若是有烜兒的下落，先壓下來。”
他幽幽唔了一聲，“看來對這樁事情，三殿下有自己的考慮。”
“帝君不也有自己的打算？”
相視一笑，連宋便就收了結界踏出書房。到了宮門口，恰巧撞上成玉。她見了他有些慌張，但也僅是轉眼一瞬，客氣疏離的笑便掛在了臉上。她福了福身·子，連宋也點了點頭。他們這樣就算是打了個招呼，宛如這九重天上尋常仙友相逢，和和氣氣，客客氣氣。這八萬多年來的頭一回，他們見面連一個字都沒說上便就各奔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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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玉是來尋鳳九的，在前院遇見司命便就順便聊了幾句。到了紫衣尊神的書房，又被問了幾句。一路往後院去，成玉心情有些低落。她要成婚不該是樁高興的事情嘛，怎個個都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還勸她考慮清楚。還未行至後廚，摻著飯菜香的空氣便撲面而來，叫人聞著食慾大開。成玉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日頭，惑由心生。現在不過申時一刻，鳳九這是在忙活飯後甜點還是晚膳？嚥了口口水，她加快了步子。入了後廚，便就見了一身稀罕衣裳的鳳九拿著鍋鏟有些走神。
“又在給你夫君做什麼好吃的？”
她的聲音爽朗，卻叫鳳九嚇得連手中的鍋鏟都掉了。成玉睨了她一眼，痛·心·疾·首，
“這麼好的衣裳，你就穿著下廚了？”
撿起地上的鍋鏟放到水桶裡洗了幾下，鳳九低頭望了望自己的漂亮衣裳無奈道，“我這不也是被三殿下給嚇得！他來得突然，我逃命都來不及，哪兒還有心思能想到要先去換件衣裳再下廚！”
“你也是命好，嫁了個好夫君，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怕被人追殺！”她瞧了瞧她，有些羨慕。
“你又不是嫁不了好夫君，是你自己想不開。”
“非也！非也！我這可是想開了，才要與摭舍成親。”她歪著頭朝屋樑的方向望了望，“這叫什麼來著？順應天意！”
“你當真甘心下嫁？”
成玉頓了頓，遂頗為誠懇地點了點頭，“心甘情願！”
鳳九嘆了口氣，拿著鍋鏟連肩膀都垂了下來，繼續責怪自己的魯莽。
“我要成親，是樁大喜事，你嘆什麼氣！”她埋怨了一句，“晦不晦氣！”
“就算晦氣也攔不住你要嫁摭舍，你讓我嘆會兒又怎麼了。”她癟了癟嘴，“若是讓三殿下曉得是我帶你去的三生石，生出了這麼樁禍……婚事，還指不定要怎麼報復我。”
成玉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安心，“我又不傻，怎會把你給供出來！”她湊到了她的耳邊，壓低聲音，“三生石的事情，我半個字都沒提。”說完又朝她抬了抬柳眉，擠了擠眼，“怎麼樣，夠義氣吧！”
好心辦了壞事的鳳九帝后遂也很沒出息地生出了幾分感激來，“你我姐妹一場，你如此護著我，我很受感動。不過……”
“別不過了，改天再帶我去趟妙華鏡，那一對半斷袖的好戲總也得讓我看個結局。”
“你怎還惦記著這一出！”鳳九心有餘悸，“若是再被東華撞見，可如何是好！”
“那我們就小心些，下次去的時候，先把周邊情況摸個透，確定帝君不在那處，你再幻映象。”
鳳九睨了她一眼，沒好氣，“你這難道是因著要嫁人了，才想要抓·住最後幾日逍遙快活胡·作·非·為一番過過癮？”
成玉眨巴著大眼睛，連著點了好幾下頭，“日後為人·妻，總得收斂些！”
鳳九唔了一聲，遂拿起鍋鏟給鍋裡的魚翻了個面，“你也還算懂些為人·妻的道理。”
“你這是答應了？”成玉覺著勝券在握，遂有些興·奮。
“可惜……”鳳九垂了肩，放下鍋鏟兩手一攤，“本上神已是為人·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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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玉高調地嘆了一聲，遂開始耍著老套路，翻起了舊賬，“想當年，就在這太晨宮的門口，坐著個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一席粉·嫩·嫩的衣裳，卻瞧著可憐楚楚。我成玉元君沒甚別的優點，就是菩薩心腸，最見不得這慘兮兮的景象，便出手幫了幫……”
“行行行！應了你還不成！”被捏了七寸，曾經坐在太晨宮門口的鳳九帝后只得服了軟。遂又問她，“你今日來太晨宮，就是為的這樁事？”
她遂收了玩心，“自然不是。這九重天上，我也只有你這麼一個好姐妹。這成婚禮要準備些什麼，如何準備，我也只得與你商討商討。”
將鍋裡的魚裝盤，鳳九遂開始刷鍋子。成玉趁著她不注意，便拔了片魚鰭沾著醬汁想嚐嚐味道。本就是些無傷大雅的邊角料，卻不料還是被鳳九打了手。魚鰭落到盤子裡，鳳九把它安回了原處。
“一會兒我端去讓東華瞧見缺了個魚鰭，又該嫌棄了！”
“你這夫君也太難伺候了些！”成玉癟了癟嘴，眼睛卻依舊直勾勾地盯著那盤魚，遂有哈喇子在嘴裡湧動。
“再說了，若是你未婚夫婿吃別的女人吃過的飯菜，你不嫌棄？”
成玉琢磨了一下，她倒真覺得無所謂。遂才反應過來，“原來，是你在嫌棄我啊！”
鳳九又一次反問她，“難道你不嫌棄？若換做三殿下呢？”
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連宋吃其他女人吃過的，光想想就叫她有一種想揍人的衝動。鳳九觀了觀她的面色，語重心長，
“看吧，你可嫌棄，不是？”
“那浪蕩公子關我何事！”她下意識地就反駁了一句。
鳳九唔了一聲，扼腕嘆息，“是也不關你什麼事了。往後的日子，你只需顧及那摭舍仙官便好。”
心裡空落落還沉甸甸的，成玉元君低頭不說話了。鳳九看了看她，遂也瞭然於胸，收了話匣子。待她利索地做完一桌子的菜後，她洗了洗手便領她去了中庭的八角涼亭。雖然成玉與摭舍仙官的婚事並非一樁叫她歡喜的事情，但終究還是樁喜事，而成玉又是她的好姐妹，她自是得竭盡所能地幫一幫她。在這九重天上，又有多少神仙是像她們一樣，能坦誠相待？她們青丘民風向來淳樸，而九重天卻處處充斥著阿諛奉承。好不容易得了個知己，自是要好好珍惜。雖然鳳九與同一個男人成過三趟婚，但卻並未插手太多關於喜宴操辦方面的事情。東華向來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也叫她回·回都能安安心心地做新娘子。可成玉不同，摭舍仙官才飛昇上九重天不久，人脈本就不暢，再加上這次的婚事，定要遭人非議受人指點，委實是不能指望他什麼。想到這處，鳳九生出了三分惋惜七分同情。同為女人，她挺能體恤現在成玉的心情。要嫁給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絕不是樁容易的事情。她能下定這個決心去傷三殿下的心，定是自己先往心上插了不曉得多少刀。雖她與那摭舍是在三生石上命定的緣分，可三生石並不能束縛人心，她們的結合到底算是良緣還是孽緣，只有待時間來給出答·案。
天邊泛起了紅光，將霞雲浸染。鳳九送她出了太晨宮，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嘆息。天命無情，可人心卻不是塊冷冰冰的石頭。鳳九曉得，早晚有一天，她會後悔，後悔自己如此輕易地就決定了她與連宋的未來。就像當年的東華那樣。遲早會有那麼一日，成玉將會為了失而復得彼此間那一點兒微薄的緣分，付出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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