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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有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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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啟文步履從容的走進謝氏實業,世事弄人,曾經他是這裡的主人,現在他是這裡的對手。

他是來談判的,代表大運百貨,他知道自己有資格有實力,周慧穎一昧拒絕只能給謝氏實業帶來滅頂之災。

為了與謝氏實業競爭,大運百貨一再壓低商品價格,保證商品質量。

中國技術落後,只有依靠傳統手工業來博得一席之地,但人工成本又太高,謝家向來是良心廠家,優待手下員工,不肯剋扣壓榨工人工資,如此一來,可壓縮的價格空間極小,難以與日本商家競爭。

學生們抵制日貨全是因為有思想有覺悟,然而老百姓要生活,他們本就是社會最底層的人,不堪重負,庸庸碌碌早習以為常,讓他們出高價買一件並不太好的貨物,於情是說不過去的。

他們自己也不肯吃虧。

周慧穎走馬上任僅僅半個月的時間,謝氏實業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當然這並不是她的錯。

“噹噹”周慧穎從一堆檔案裡抬起頭,她的面龐明顯消瘦了許多。

陳翠珠因謝慶華把兒子趕出家門的事與他賭氣,一天到晚鮮有出現在病塌前的時候,謝啟洋還要上學做功課,為了照顧父親他也請了許多次假了。

盧安順倒是盡心盡力的照顧老爺,可畢竟是個外人,周慧穎放心不下,凡事親力親為,公司裡的事已經夠多的了,加上還要照顧謝慶華,周慧穎的心力憔悴也是正常。

她曾提議要江南搬回去住,可以幫她分擔些家事,然而江南明白周慧穎想他分擔是假,盼他重回謝家是真,啟夏不在,啟文又背叛,家中只剩啟洋一個孩子,謝慶華難免胡思亂想,有江南在身邊,多少是個安慰。

江南領她的情,卻拒絕了她的好意,他留在上海是公事公辦,並非專程為了謝家,他不想與謝家再扯不清道不明,更加不願再給謝家帶來危險,他記得初到謝家時,啟夏一身大紅的騎馬裝英氣颯颯,巾幗不讓鬚眉,啟洋活潑開朗,像個話嘮子,啟文擔得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如今諾大一個謝家,只餘啟洋一個兒子,孤孤零零,形單影隻。

“請進.”

她又埋下頭,經驗不足唯有勤勞才能彌補,半個月的時間,她對公司的執行雖稱不上了如指掌,還是上手了的,就是謝慶華對她的一些想法主意也讚歎有加,後悔早些沒有發現她居然也是塊做生意的料子。

門被推開,謝啟文站在門口未進來。

他凝眉看去,寬大的大班椅上柔弱的人兒似弱柳扶風,不堪一折,她習慣了穿旗袍,在公司也是穿著旗袍,暗黃色的繡花旗袍,就是她往常穿的,如今襯在身上顯得鬆垮了許多。

他的心彷彿漏跳了一拍,呼吸也凝滯了片刻。

她是他的姨母,是他父親的女人,而他是君子,多少年他都用這個念頭控制著自己的慾望,直到現在,他不再是君子,是否意味著他不必繼續控制。

她奮筆疾書,不知寫著什麼,他看過她的字,與她的人截然不同,龍飛鳳舞,旁人見了,必認為是個男人的字,謝啟文由此斷定她的心中定藏著一段豪情,可惜日月如梭,數十載光陰也不過彈指一揮間,縱使躊躇滿志,到頭來不過一場空,反受柴米油鹽之累,壯志難酬。

“三姨.”

謝啟文輕喚出口,周慧穎驀然抬首,見到是他目光不由凌厲了幾許。

謝慶華是周慧穎的天,謝氏實業是謝慶華的天,她絕不允許任何人從他的手裡搶走公司,更不會違背謝慶華的意願與日本人狼狽為奸。

謝啟文好歹與謝慶華還有著骨肉親情,與她不過是一聲“三姨”的名分而已,她無所顧忌。

“原來是謝經理,有失遠迎,請坐.”

周慧穎的口氣生冷,令謝啟文久別重逢的喜悅晦暗了幾分,他微揚唇角,頷首坐下。

辦公室重新恢復了安靜,落針可聞。

謝啟文不開口,周慧穎也不開口,只刷刷的批閱什麼。

她不開口是因她瞭解謝啟文此行目的,遂隻字不說,謝啟文不開口是因他無法面對董事長周慧穎。

兩個人就這麼坐著,沉默是最好的語言,最堅定的決心。

轉眼過去了半個小時,周慧穎揉了揉自己的脖頸,她低頭低的累了,需要活動。

桌上的檔案很快就收拾整齊交給了秘書,辦公室的門再次關上。

“三姨,你知道謝氏支援不了多久了.”

謝啟文還是忍耐不住,先說了話,周慧穎睫毛微動,回答的毫不客氣,“謝經理,我已經不是您的三姨了,請稱呼我周董事長.”

她恥於被他稱為三姨,更痛恨自己往日的不爭,才沒能看清楚眼前人的真面目,還要啟夏與他親近。

謝啟文沉默,“三姨”是他與她最近的距離,不能再逾越一步,可他也不想後退下去,但他沒有膽量,她說的話總有一股魔力,讓他抗拒不得。

“董事長,我們只是單純的商人,戰爭國家那是政府應當考慮的事情,何苦為此而束縛住謝氏的發展呢!”

謝啟文覺得自己已經做到了苦口婆心,淺川的本意是直接將謝家逼入絕路,再由肖家出面收購謝氏實業,謝啟文不願做的太絕,謝氏實業中有他的一份汗水,他還不想交給肖倍國。

所以自作主張,來與周慧穎談判,他想商人多少是懂得審時度勢的,謝家已經沒有機會翻身,繼續走下去唯有死路一條。

“謝經理說的好,戰爭和國家都不是我應該考慮的事情,我要考慮的就是我的丈夫和家庭,我的丈夫痛恨日本人,所以我也痛恨日本人,我的家庭被日本人逼入危局,所以我不得不苦苦掙扎求生,謝經理寬宏大量,能夠和仇人合作,周慧穎做不到!”

周慧穎的眼睛似是要噴出怒火,謝啟文害他的親身父親纏綿病榻,居然還在這裡振振有詞,企圖吞併他父親一手創立的公司,周慧穎自問做不到如此卑鄙無恥,為人子孝為先,為國民忠於國,謝啟文不忠不孝有何臉面說她在束縛謝氏發展。

“三姨!”

謝啟文撥出聲,“丈夫”對一個女人是多麼神聖的詞語,周慧穎似乎就是為了這個詞而活著的,她依從她的丈夫,愛戴她的丈夫,幫助她的丈夫,可憐謝啟文是她丈夫的兒子。

“我想謝經理已經很清楚我的意思了,謝氏實業既不會和日本人合作,也不會和漢奸合作,即使無路可走,我寧願毀掉公司血本無歸也不會賣給日本人和肖家,就請謝經理一字不動的轉告淺川吧!”

周慧穎因這一聲“三姨”動了真怒,謝啟文何曾料到恭順大方的三姨有朝一日也會對他橫眉冷對,他的心空了,家裡還有一個女人在死心塌地等著他,他卻不屑一顧,愛上一個不該愛的女人註定是不會有好的結局,他自己何嘗不清楚,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父愛被二弟搶走,不甘心謝家被二弟搶走,然而他不甘心的都成了事實,越是爭取他失去的就越多,所以,他不敢不甘心周慧穎只是他的三姨,一旦越過雷池,二人唯有形同陌路,那時可能一句話都成了奢望。

“王秘書,送客!”

周慧穎大聲的喊,王秘書匆忙推門跑進來,謝啟文不動,他看著周慧穎像是要把她現在的樣子刻到心裡,她的溫婉,她的謙恭都是給了謝慶華,對他唯有冷眼冷情。

周慧穎察覺到了他獨特的目光,她無法形容那目光中所包含的複雜情緒,她一瞬想到了謝啟文在結婚前於花園裡對她說的話,“三姨,你信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種惡因,得惡果,報應遲早有一天會來的.”

他那時的目光和此刻的如出一轍,絕望,憤怒,求之不得,棄之不捨,他的聲音哀怨非常,如泣如訴。

“啟文,你信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種惡因,得惡果,報應遲早有一天回來的.”

周慧穎站起來,她以為自己忘記了謝啟文的這句話,至少不該記得如此清晰。

謝啟文身子一抖,眼睛忽的睜大,種惡因,得惡果,不想周慧穎還記得,當時他種下的惡因只有欺瞞真相,如今呢,惡因越種越大,惡果是否也隨之長大,等著他吞食。

謝啟文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覺得一顆佈滿紅色斑點的果子正悄然生長,上面的紅色斑點越積越多,他預感到最後果子會變成妖冶的血紅色,他需要用血才能洗去。

周慧穎看著謝啟文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剛才那句話能夠在他心裡引起軒然大波說明他尚良心未泯,周慧穎朝謝家的方向望去,心中默唸,“慶華,但願你的兒子能夠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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