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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邊帳簾被侍女左右撩開,披著白色錦袍的華貴少年捂著鼻子鑽入帳中,烈酒刺鼻的氣味隨著撩開的帳門湧了進來。
青色坐床上的男人擺了擺手,侍女們迅速合上帳簾,熟練地將彩色絲錦纏上。
酒味一下淡了許多,但撲面而來的濃郁疍木香卻令少年頓足。
疍木香是草原東南部的產物,中洲人稱為荒草燻。
疍木棕黃,木葉枯卷,如同西域荒漠裡生出的草一樣。
木香內斂,經燒成灰粉後混以凝脂便可成香薰,也可以叫做疍木燻。
帳內四面燭臺停擺,煙縷蜿蜒向上。
“上來吧.”
索爾根汗王揚起棕灰大氅,珠玉相接發出聲響,他抬手指著臺下,那兒有一張座椅。
“汗王.”
五王子恭敬行禮,在外人面前他都是稱呼其為阿爸,但當父子相見,他總會將其稱呼變為汗王。
“你和那個布蘭戈德的小傢伙聊得來嗎?”
汗王臉上泛起紅暈,方才飲下的黑玉漿後勁上來了。
“他很聰明.”
五王子麵露思索之色,“還有……就是很善良吧.”
這一路上,阿木爾慢慢想清楚了那個男孩對身旁女奴的態度,如果不是因為喜歡,那就只能是因為太善良了。
汗王眯了眯眼,眩暈感退了一些,隨即開口問道:“那關於布蘭戈德的事情,你問了嗎?”
“沒有.”
阿木爾面色不變。
“為什麼?”
汗王的聲音沉了些。
“他很聰明.”
阿木爾又重複了一遍。
父子兩突然都沉默了,汗王斜眼盯著臺下的孩子,等待著他的下一句話。
而阿木爾就這麼靜坐著,目不轉睛看向地面。
大帳裡靜得出奇,汗王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孩子開口。
“阿木爾,你們聊了什麼?”
汗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聊了聊野牛,還有阿勒斯蘭裡的一些無關緊要的趣事.”
“就這些嗎?”
“就這些了.”
汗王沉默了一會,隨後長長地吐了口酒氣,垂著的眼裡似乎多了一些倦意。
“對了,今晚的牛肉怎麼樣?合你的胃口嗎?”
“牛肉很好,就是吃多了膩.”
阿木爾想了想,“不過,海瀚挺喜歡吃的,我想父親能不能回去賞他一些?”
“可以.”
汗王點點頭,“宮裡帶來的僕人還夠使喚嗎?”
“足夠了.”
“被褥衣物還有什麼缺的嗎?”
“夜裡溫涼,倒不需要太多褥子.”
“有什麼缺的,你就來告訴我.”
“好.”
大帳裡又是一陣沉默。
其實在外人看來,這幾年汗王對五王子的寵愛遠遠超過其他王子。
現在的北庭宮裡只有汗王、兩位閼氏和五王子,而大王子、二王子和四王子早在兩年前就搬了出去,各自在北庭宮附近尋了大片地搭了帳。
至於其中原因……有人覺得是因為三年前春獵的禍事,使得汗王對這三位王子心灰意冷;也有人覺得是因為汗王對若顏可敦有所虧欠,所以才會把這麼一個弱不禁風的兒子放在身邊,而其他三位王子搬離北庭宮,則是因為他們都有了成家立業的能力,所以汗王希望他們離開自己的保護獨立起來。
無論怎麼說,汗王對五王子的寵愛是所有人都看得見的。
但現在,這對父子的相處實在是有些難堪。
此刻,帳外傳來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路小跑的侍女們在帳外撩起簾子,後面跟著的武士在北庭近侍的陪同下彎腰入帳。
“稟汗王!”
武士半跪在地,“護送外族少年的騎隊都順利回來了.”
汗王點點頭,能都順利回來就說明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
“第二批交接的陪護們出發了嗎?”
“準備出發了.”
站在後面戒備的近侍開口回覆。
“去,告訴他們,不到生死攸關的時候,不許出手!”
“是.”
近侍應了一聲,卻沒退去。
汗王猶豫片刻,指頭敲打在平桌上。
“噠噠……”食指尖不輕不重地敲。
眾人靜候著,期間不忘對一旁的五殿下點頭示意。
“阿木爾、鐵岜魯留下,其他人下去吧!”
汗王擺手道。
其餘人倒退出帳,只留下一名近侍和五王子還在帳中。
帳外侍女待腳步聲遠去,汗王摸著手上的鐵指環,緩緩地開口。
“鐵岜魯,你私底下去找幾個熟悉北原的斥候,讓他們去北原探探,要是見到了狼就立刻回來報我.”
“是.”
近侍應了一聲,等了幾秒後才離去。
腳步聲漸遠,帳內的氣氛似乎又要靜下來。
“汗王.”
阿木爾突然出聲。
“說.”
“為什麼要幫姐姐找丈夫?”
五王子抬起頭,目光毫不避讓地直視坐床上的男人。
“你的姐姐長大了,也到了要成家的時候.”
汗王面無表情地說。
“可姐姐不願意,她有喜歡的人了。
兒子覺得亞遜哥哥人很好,父親為什麼要抓他!”
汗王沉默了一會,冷冷地道:“這事由不得她.”
“為什麼?”
“因為她生在北庭宮裡,只有草原上最強大的武士才有資格做她的丈夫.”
“可姐姐不願意!”
少年一字一頓地說,低低的聲音裡彷彿藏著怨氣,連高座上的老人都感到驚疑。
“你的姐姐,蘇蘇裡瑪·阿勒斯蘭,她的姓氏不是部族賜給他的,而是從她誕生的一刻就是這個名字,是天生就有的!”
汗王站了起來,眼裡逐漸冰涼,“阿勒斯蘭給予了我們至高的權利,他們需要我們,我們也需要他們。
為了這個平衡,任何人都可以犧牲!”
“權利……”阿木爾臉色一白,嘴角不住顫抖起來。
既是因為畏懼於老人兇狠的眼神,也是因為憤怒。
“那我們也是嗎?也是可以隨時丟掉的嗎?”
汗王搖了搖頭,緩緩合上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黑玉漿的酒勁褪卻,一股深深的倦意湧上心頭。
“父親!”
阿木爾也站了起來,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在一陣不均勻的呼吸聲中吐出了一句話,“父親,我……我不想學了.”
汗王猛地睜眼,身子微微前傾,目光陰沉地掃向自己的孩子,就像是匍匐的獅王嗅到了敵人的氣味,強烈的領地意識在這位老人眼中迸發而出。
只不過,越過獅王底線的是自己的兒子。
強大的壓迫感突然灌滿大帳,彷彿就連火盆裡迸濺的火苗都被壓低了幾分。
阿木爾渾身開始發軟,嘴角微微顫動,但目光如鐵石般堅定。
“父親教會我識字,教我認識了很多學士、很多軍隊裡的叔叔。
學士們人很好,那些叔叔們也是.”
“他們教我讀書,讀了好多歷史,從咱們部族的歷史一直到整個草原的歷史;也有地勢知識很厲害的學士,他們教我從伊姆鄂草原認到東野山脈,最後是中洲的地圖.”
“可戈叔叔帶我去了軍營,教我認得了什麼是沙盤,那時候我看著叔叔們拿起一個泥人,然後放下,最後推倒另一個泥人。
我那時候不懂,只覺得那個盤子好大,那些泥人捏得很好看。
可現在,我再想起那時的畫面,卻感覺很害怕.”
“那個被推倒的泥人在東邊,泥人旁邊插著的旗子是木瓦部的大旗,叔叔們是要去殺了他們,他們後來也都死了.”
汗王靜靜地看著阿木爾,原本即將爆發的怒意也冷下了許多。
阿木爾早已收回了目光,隨著起伏的聲音在大帳中央來回地走,走得很慢很慢。
“三年前,三哥哥失蹤了,大家都沒找到他。
阿爸告訴我,是其他三位兄長殺了他,還叫我不能像他們一樣。
我不明白三位兄長是什麼樣?可他們都對我很好,但阿爸卻說是因為我太弱小了,所以哥哥們才會對我好,我不理解阿爸的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想去理解.”
“還不止如此啊,我身邊的人也都覺得是其他兄長們做的,但他們都不敢說,除了海瀚。
只有他會跟我說這件事,然後不停地叫我小心兄長們,但又要我做一個好人。
他待我,就像父親待我一樣,這樣的朋友,父親為什麼會嫌棄,為什麼會不停阻撓我和海瀚玩呢。
兒子也不懂!”
“從前我想做什麼,想去哪裡玩,只要沒有危險,您都不會阻攔。
自從三哥不在了之後,您好像變了一個人。
您叫我留在宮裡,讓我背那些兵冊,帶我去大殿上聽叔叔們為了奴隸和土地吵架,還讓我看著您處死那些罪人.”
“這是您的生活,不是我的.”
“當您說要我繼承您的位置時,我覺得這就是個玩笑話,可您當真了.”
阿木爾忽然跪拜在地,他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很有力量。
“父親,兒子連馬兒都駕馭不了,如何能駕馭這片草原?”
“您說兄長們不像您,比您更殘忍、更無情。
可論及殘忍無情,兄長們真的比得上您嗎?”
“兒子不想像您一樣,把刀架在哥哥們的脖子.”
“夠了!”
汗王突然怒吼。
阿木爾的頭埋得更深,一滴一滴淚珠浸溼著這片土地。
“阿木爾.”
汗王走到男孩旁邊,蹲了下來,撫摸著男孩的腦袋。
“三年前的事情,阿爸也不想看到,但它就是發生了.”
汗王低著頭,目光突然變得異常平靜,淡淡地問道:“你是從哪裡知道了那些關於我的事情?”
阿木爾一聲不吭,深深地拜伏著,不想父親看到他的眼淚。
“跟我說說吧.”
汗王的聲音似乎夾雜一絲懇求,像是老了很多。
“是一些貴族們.”
許久,阿木爾的聲音從底下顫抖著傳出,“您私底下跟他們說過,要立我為世子,他們知道後,就把……把風吹來兒子這裡了.”
“我知道了.”
汗王抬起頭,語氣平淡,但目中卻是藏不住的殺意。
“父親!”
阿木爾低頭說,“您真的殺了嗎?”
汗王沒有說話,一聲不吭地走向帳門。
他沒有回答,卻又好像回答了。
“阿木爾.”
汗王撩開帳門一角,遙望著遠方。
那是一片廣袤的星空,有夜梟在飛,最終停在岩石間和草地上。
星空下是一柱柱騰起的炊煙,還有漫天的歡笑歌舞聲。
“你還小,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殘忍,什麼是真正的仁慈.”
汗王眼裡透著追憶,“你是個很有善心的孩子,但你的善心是要留給這片草原的.”
阿木爾抬起頭,看向汗王的背影。
“海瀚也是個好孩子,但你離他太近,反而會害了他.”
汗王的聲音幽幽傳來,“你的姓氏裡天生就有阿勒斯蘭這四個字,只有當你真正坐穩在這個位置上時,你才能去追求和享受你要的生活.”
“如果有一天,有人把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該怎麼辦?”
朋友……阿木爾默不作聲,腦子裡什麼辦法都想不到,只想到了一個人,海瀚。
“那就不要有這麼一天!”
汗王突然轉過頭,對視上阿木爾的眼睛,“如果真有這個人,你就該早早地殺了他;如果真有這一把刀,你就砍了鑄刀人的手;如果你真的有這樣的朋友,那就在你能掌控一切之前,離他越遠越好!”
阿木爾心中駭然,在這一瞬,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