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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盼來了一年一度送公糧(以糧計繳的農業稅,現已取消)。
說實話,隊裡一年向國家交糧,二十幾個勞力每人一肩儘夠了,不多;鼓勁挑一回,抵得平時兩天工分,還能捎帶著趕集。
幾十斤瘦骨,咬牙硬撐起一百二,我踉蹌上路。
順溝去的兩旁,每座山頭都密林覆蓋,而下面精光。
土家人從來不缺歡笑,再苦再累能找樂。
挑的、背的、扛的、馱的,調笑瘋逗,人呼鬼叫一片。
亦似人前證明自身價值,找回場子的實力秀。
腳下石板“嘰呱、嘰呱”,淙淙小河也淌歡;肩上扁擔“咯吱、咯吱”,十幾裡山道盡滾笑。
這裡那裡,換肩揚起的聲聲“嗨——哎!”
,響徹一路。
先我還跟得上。
人是賤骨頭,越歇越想。
盤算著,到前頭涼橋路途才一半,決心撐到那再歇。
一路奮拼,衣服早貼了背上。
瘦驢拉硬屎,後果嚴重——漸漸的肩像腫了,發紫,換得更勤;每換肩那火辣加痠疼,由僵硬的頸筋直往頭頂湧,眼珠都快脹出來。
“來嘛,歇歇腳。
我跟你換.”
我好感激。
是么妹,幾時也落下了,她靠巖放著揹簍。
大姑娘太過豐滿的胸部,給揹簍背條一勒,似要掙脫出來;一雙大眼睛,臉蛋白嫩透紅,雖說不上精緻,卻也不失幾分漂亮。
山區雲遮霧掩日照短,空氣水分充足,大自然千百年的悉心呵護,女性都白白淨淨。
土家手製的素裝,都緊衣肥褲,灑脫而性感。
但讓個姑娘挑擔,一大男人後面甩手跟著,明天坡上豈不熱鬧?我笑著搖頭。
“怕麼子唦.”
她來接擔。
我還是搖頭,犟著換了肩又挑著走。
她站下了,既而氣鼓鼓扔下句話,去背起那揹簍就跑。
當我再抬頭,沒影了。
我知道她是好意,待人實在。
她家兄妹,跟八隊倆姐弟開“扁擔親”(換親),物件皺巴巴才十三、四歲,僅她肩高。
在土家,八十歲婆婆能爬樹,二十歲媳婦卻不栽秧,好些規矩叫人不懂,可逢年過節,我見過這“準女婿”來走親。
火塘邊,這孩子端坐半天再回去,么妹卻早躲得不見人,倆兄妹都像在履職。
歡聲漸漸聽不見了,我已遠遠落在後面,好容易捱到涼橋。
土家涼橋,遠勝吊腳樓的鋪張,極盡奢華。
河心裡巨石砌成的橋墩上,幾棵千年古木為梁,架起氣派的長廊式雙重長頂木樓,高簷闊道,八抬大轎能過。
橋正中,仰頭可看清主樑上建橋題記,歷史少則幾百年,多則上千。
據說舊時涼橋不單是橋,還是土家人聚集議事臺。
“女兒節”青年男女在此對歌,兩岸觀眾雲集。
歌畢歡聲雷動,有情男紛紛湧向“女兒”們,去意中人手中搶紅蛋。
女子若有意,羞澀推拒間任其搶去;反之則捏碎。
這相親場面,我卻從沒見過,想必都“破四舊”前的事了。
不敢久坐,歇歇即起身。
性格命定的,我開始恨起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性,明顯覺著擔子變得特沉。
腳我換得更緊,頸子伸得老長——說不定能攆上么妹,假如她再……有啥呢,反正落在最後,再沒人看見。
急著趕上小坡,我喘氣張望,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冬水田;不會吧,怎就全沒人了?偏還越急越出鬼,換肩一甩,籮筐撞了路邊巖頭,一趔趄,我跌坐地上,穀子撒了一地。
慶幸沒撒田裡,人卻半天才坐起。
顧不得疼,趕緊一捧捧的捧著,吹著,擔心晚了送糧站裡還有不有人,混著土塵的谷,收不收。
總算弄完,去坡下河邊洗手。
前幾天扯黃豆,手心打出幾個泡破了,沾水生疼。
呃,怎會滿手有紅?鼻子流血了,一股熱流又順嘴淌下。
喉頭一陣發哽。
我提醒自己,男子漢要堅強,莫亂想,洗了臉趕路。
腳邊攬點草揉爛,好歹塞緊。
望著水面,我停住了:鼻塞青草的落魄人,滿臉血汙,血水滴落,隨水漂去。
一股酸楚湧上心頭。
過去我那多的憧憬和美好,如今孤零零淪落到這個地步。
這還哪是個頭。
捧水臉上,手卻再放不下,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我終於哭出了聲。
木葉河水靜靜地流。
知道別無指望,擦乾淚我撐腰站起,繼續挑著走。
兩腿沉沉拖不動,硬拖;肩膀似揭了皮,換肩即烙刑般疼得鑽心,還換。
我咬緊牙關,經受著肉體與靈魂的煉獄。
我在心底呼喊:要出去,死也要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