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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一條街一半都是官府裡派來救人的當差人，另一半則是各家長輩咬牙切齒卻不得不忍著吼著救人的府上下人。也虧的他們動作快，該出來的人都出來了，大多也就是被煙燻的厲害。
可這些官兵下人都去救達官貴人了，原來樓裡的姐兒與奴僕卻少了人管，只聽一聲一聲火裡的嘶嚎，早沒了唱曲時的鶯歌婉轉。
倒是不少不成器的公子哥在叫囂著，要下人拉自己相好地出來，懷裡還半攏著個清秀人兒。要不是被家裡的母親姨娘拉著，不然倒恨不得自己進去憐香惜玉了。
這時倒看一個書生樣子的人過了樓前，聽見裡面的的聲音，一下便衝了進去，不多時護著一個半暈的女子跑了出來，身上被火撩了大半。眼尖的一下就瞧出來，這是今年在殿試上拔了頭籌的狀元郎，宋治遠。
那人也有意思，平日對這種風月之地近而遠之，這會倒是不顧及了。
有好事的人也曾打趣他，問他為何那時進去了，雖然這問題好答，答案不過是個救人之心罷了。可架不住有人想知道為何宋治遠偏偏救的是那一個，偏偏又只救了那一個。
這事在京城熱鬧過一陣，答案也傳入過暫居俞府的俞聲陌耳裡。
宋治遠說：
“當日我聽見了那女子的呼聲，便去救了。而我又只救的了那一個，便只救了那一個。”
這話很不花哨，所有人也都就是聽了笑笑，知道了宋治遠是個老實人……
俞聲陌眼尾泛著紅，死盯著宋治遠後肩那塊被燒傷的痕跡，那是在那場火裡留下的。忽然覺得自己很蠢，竟然還對一個三心二意的人抱著些期望。她緩緩起身，忽然笑了，然後抬腳直接踹在宋治遠的身上……
“我竟真的有些信了你，宋治遠，你連這點痛都受不住，編出這樣的謊來。”
俞聲陌語氣輕慢，像是在看什麼垃圾。
宋治遠受了這一下，其實俞聲陌的力氣遠比不上那些家丁，所以這一下子對與他而言並不算什麼，但他知道，看著俞聲陌這副樣子，之後怕是更難善了……他受力往後跌了一下，很快又被家丁們按回了先前的動作。
“來人，打，不必留手！”俞聲陌冷聲下令，看著宋治遠動彈不得地挨著疼痛。
“不可以，不要再打了，小姐，他不記得了，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姓柳的女人哭喊著，她安靜了許久，叫身邊的人鬆了警惕，一時忽然暴起，竟真的叫她拖著近到了俞聲陌身旁想替宋治遠挨下那些打。
但她又能怎麼辦呢？俞聲陌甚至揮手叫退了向前要控制她的人，饒有趣味地看著她不知所措的無能為力，然後轉身對著自己磕著頭。
“小姐，小姐！他不記得了，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求您放過他，求您放過我們。鳴兒還小啊，他才一歲啊！”女人翻來覆去的話說著，眼淚糊了滿臉。
終於，像是打動了俞聲陌似的，俞聲陌大發慈悲地撤了宋治遠的打。女人來不及想什麼，急忙撲了過去，又看宋治遠一副進氣多出氣少的樣子停在了一旁不敢亂碰他。
“寧兒……”宋治遠喚了一聲女人的名字，讓女人剛止住的淚又不要錢似地打了下來。臉色大概是沾了雨水顯得蒼白，看著是說不出的可憐可愛……
隱約地，俞聲陌錯眼之間像是看見了某一日她站在窗外遠遠探過空枝、望著的秦璇。那時秦璇傷了風剛好，凝神看著簷下被凍成冰的水滴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微微地含著笑，墨色的發懶懶繫著，一切都入了畫般靜靜地好。
一隻雀兒撲著翅膀打亂了掛在樹梢尖尖上的繩兒，惹得她的璇姐姐又是一道潤秀的笑，連眉梢眼角都抹上些無奈樣兒……俞聲陌看呆了，眼睛只有玉般的人兒。江南素來少見雪，每次有雪的話都落得乾乾淨淨。可俞聲陌總覺得，就算是最高的樹上的那一捧，也趕不及她的姐姐的一點兒……
等回過神來時，她看著的人不知何時也望見了她、望見了她身邊一同來的程澤周。與她不一樣，她的璇姐姐，眼裡總是有著所有人，有著人間四時、草木一秋……
“求小姐開恩，放過奴家與夫君吧。”看俞聲陌叫人停了手，姓柳的那個女子大概以為俞聲陌多少有些心軟或是消了氣，便忍著哭聲，端正地跪下伏在地上，想求俞聲陌放了他們。
她頭低的緊，沒看到，俞聲陌面上卻並不好看，連原本的表情都快保持不住了。
“你不記得了？”這幾個字幾乎是從俞聲陌的牙縫裡擠出來的，她上前一步，留下的空間逼仄低沉。
宋治遠不想那女子想的這般天真，他心裡像是與生俱來地知道，站在高處的肉食者，不會這般容易聽進螻蟻的討擾聲。他聞聲抬頭，嘴角的血跡未乾，沒有回答。
“你忘了？”俞聲陌的聲音輕起來，帶著稍許疑惑，像是個正常的發問。
“所以小姐要放過我們嗎？”宋治遠見俞聲陌步步逼近，無不諷刺的問。
“你怎麼能忘，怎麼敢忘？”
宋治遠被俞聲陌一下扼住喉嚨，他的雙手被反剪著，屈辱地跪在那兒，連反抗都沒有能力。身後常年習武、身強體壯的家丁像是怕他不老實受死，傷著身嬌體貴的小姐一點兒，手上的力越發大厲害，叫他動彈片刻不得。
“小姐，求您放過……”見俞聲陌忽然動作，姓柳的女人心中焦急，一下想起身將宋治遠從俞聲陌手上救出。可還沒等她將頭完全抬起來，一旁還站著的家丁甚至不用俞聲陌吩咐，便再將她控制起來，生怕她的指甲刮傷了俞聲陌分毫。
“閉嘴，”俞聲陌從未覺得耳邊的討饒聲是這樣聒噪。她第一次露出這樣明顯的情緒，她的手按在宋治遠脖頸上，開始還有些顫抖發軟，但隨即便用力縮緊，叫宋治遠不得不仰起頭來對著俞聲陌那雙泛起猩紅的眼睛。
“放過了你們，誰來放過我，誰來放過我的璇姐姐！”
“殺了他、殺了他……”這個念頭在俞聲陌腦中強烈地不可忽視再次出現。
憑什麼，這個男子這麼輕飄飄用一句忘了就可以這樣放下前塵過往、一走了之，讓別人徒留在原地。他一個人躲過了仇家的惡意，成親生子美滿快活……而別人呢？放逐家門，惡疾纏身，命不久矣……這一字一句彷彿劃在俞聲陌的心上，割的她血淋淋地疼。
“小姐！”
十六終是忍不住了。謝佑寧將人送到這裡，正是擔心將人帶回京城會出了什麼閃失，可不想俞聲陌對宋治遠竟有如此也意。眼見這俞聲陌愈發發了狠，是當真起了殺心，趕忙上前半跪在一旁，抱拳說道：
“小姐，此人牽扯甚廣，小侯爺他……”
“他不敢，可我敢！”俞聲陌顯然是聽不進去了，十六也不敢上前動手攔，只好再三說道：
“小姐三思啊！”
感覺到手下的跳動快了，再點點慢下……俞聲陌偏執地說道：
“世人皆知宋治遠已死，不是嗎？”
這話是在問宋治遠。
而宋治遠已然瀕死，他像是被扔上岸邊的魚，想去汲取所剩無幾的空氣。甚至病急亂投醫地想要控制呼吸叫自己用咽喉裡所剩無幾的氧氣再活得長一些……家丁的手幾乎嵌在了他的肉裡，阻止著他本能的掙扎……
“死吧……”俞聲陌無聲地想，心頭一股無名火全傾注在手上。她從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大的力氣，也不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般開心……
“小姐，秦小姐！”一聲遠遠地驚呼傳來，一個守在院門口的家丁將望兒放進來了，而她看著氣息不穩，明顯是方才跑的急了。
“秦小姐”這三個字像是一在片混沌中忽然撬開了一片光，炸的俞聲陌心頭一驚。
俞聲陌晃得驚醒，一下子撒開了手，站了起來。
像是還有些恍惚，俞聲陌的腳下甚至還踉蹌了兩步，扶住十六遞出的手肘。
一時間，整個院子裡便只聽見宋治遠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片刻之後，俞聲陌眼角還殘留著方才的瘋狂，她按了按額角，偏頭看向望兒，冷聲開口：
“你說什麼……？”
“回小姐，秦小姐方才打發了小語來給小姐送果子，不料聽說了小姐病了，如今已經匆匆趕來了。”望兒連氣都沒怎麼喘勻，連忙回答道。說話之間，不動聲色地將沾了血的袖子往裡藏了藏。
俞聲陌眼中晦暗不明，一時沒了反應。她掩在衣袖中無意識地摩挲著，彷彿是要拭去剛才摸到的跳動與溫度——那叫她噁心。不是心理上的，而是她確實不喜與旁人接觸，離得近了便會不自在。方才殺意上湧忽視掉的溫熱觸覺，如今一下像粘在手上了一般，叫她作嘔。
她神色不明地掃過一眼地上同樣還跪著的狼狽女人與宋治遠。一下又與尚在喘氣的宋治遠對上眼睛。
她看見了宋治遠眼睛裡有一種熱，不若先前的情緒那般強烈，但像是一種譏笑。這人明明跪在那裡，髮鬢散亂，還有幾根落在眼上，衣襟上也滿是地上粘的髒水……卻忽然展現出一種傲氣來。這叫她又握緊了拳頭，手心裡早已血跡斑斑。
宋治遠的脖頸上也有血，與嘴角的不同，那是俞聲陌的血，彰顯他差點死在俞聲陌手裡的罪證。這一下就在俞聲陌眼裡變得刺眼起來，她突然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動手的——這不該是秦璇眼裡的俞聲陌該做的事……當然只是一點點。
“將這裡收拾乾淨，把他們關在不同的院子裡。”俞聲陌沉默一會，她總不能晾著秦璇。她在秦璇生病時不見到人便賴著不走，反之，秦璇聞她病了，不見到人，也是決計不會輕易離去的。
這種天氣涼，還剛落了雨，要在外面久了，是容易著涼的。
“小姐稍慢。”望兒輕聲喚她。
“說。”俞聲陌閉了閉眼睛，蓋住些神色。
“方才，秦璇小姐到府上時頗為焦急，直衝小姐的院子去了。望兒與下人們一時不敢攔，叫秦璇見了房裡沒人。”
“你是怎麼說的？”俞聲陌聲音有些沉，知道望兒怕是已經編好了說辭。
“望兒說，今日小姐心情不快，才閉門謝客的。又見花園裡青枝落雨，想起在去年後院的樹下埋了幾壇傾美人，便自己來尋，所以不在屋子裡。”
“璇姐姐信了？”
“望兒不知，秦璇小姐聽了只說小姐愛胡鬧，要自己來找小姐，從花園過去到了後院，這會子怕是從角門那片要找過來了。”
望兒還算聰明，只說是後院。後院除去俞聲陌平日住的一間院子，花園往後的地都是後院，大得有些亂，一間套一間，又各有不同，如是要找人，怕是要花些時間的。
可也難保家丁將地上的兩人帶走時恰恰撞上……難怪望兒讓俞聲陌稍慢了。
不知俞聲陌想過什麼，忽然嘴唇勾了勾，諷刺地笑笑。
“將這兩人關在這院裡，堵上他們的嘴，綁起來，要在不同的屋子裡。分兩撥人各自守著，不許發出動靜。”
俞聲陌淡淡吩咐下去，從望兒方才進來起，便不再分給宋治遠一個眼神。說著，她似乎又想起什麼，接著說道：
“拿些鏟子來，趁璇姐姐看到之前，在離得近的院子裡的樹下挖一挖，做個樣子，不用太深。十六，你去找些趁手的小玩意來，看著是可以挖酒的。”
……
默灰的天幕上似有若無地藏著幾許淹沒的藍，天際邊角交線之處翻過一絲魚肚白，不是黎明，卻像的無幾……就像每時每日的破曉之處，明明是光亮的降臨，有時又看著比黑夜還叫人心慌。
秦璇抬眼，從雪白的牆角走過，望過月牙灣樣的門裡面，空蕩蕩的院子裡，就坐了個顏色素淨的姑娘。
沒顧著髒，不是春，不到秋，沒有飛花與落葉，那人靜靜地坐那，衣袍上滾下些不知名草籽與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