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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子裡的鯉魚被我一天天地喂大，然後鼓著肚皮身子一翻，撐死了。
池子邊，一株株紅梅在風裡頑強地挺立著，就像一團團豔麗的火苗，傲慢且驕橫，似在睥睨著我的愚蠢行為。
把這麼多鯉魚搞死了，我有些慌，連忙去東屋找狛治，在路上卻被教規矩的姑姑給攔了下來。
“雪，我昨日教你背下來的東西，你掌握多少了？”她斜著眼問我。
昨日，她也不知為什麼非要教我一首西邊國家的晦澀難懂的詩。詩人叫秦韜玉，內容忘記了。
既然忘記了，我自是說不出，只支支吾吾道：“姑姑，我……我有事找狛治先生。”
她聽見我提狛治，不耐煩地告訴我：“少爺被家主叫去了，你還是做好你的功課吧。”
我被她帶回了我自己的婢女屋，一頭霧水地又來看她教我的字：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益自傷……
別說全部了，就是前十四個字，我大概就有十一個字不認識。但我卻自我感覺非常良好——我起碼已經能認識三個字了，以前我是真的大字不識一個！所以我在每個字的旁邊都用很細的狼毫筆標註了畫畫，我看著這些小畫，就知道那些字讀什麼了，這樣就可以讀給姑姑聽，以矇混過關。
我一本正經地讀著，把這首詩全部讀完了：“……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姑姑揪著臉聽完，愣了許久才問我：“你知道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猜想她馬上就讓我來翻譯了，這我可翻譯不出來。於是我說了實話：“我不知道。”
“這是《貧女詩》，說的就是像你一樣。”
我：“……”
所以，合著她是拿這首詩來諷刺我嗎？
也對，她打第一天來教我規矩起，就一直看不起我，這我知道。我也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從來沒有反抗過，連回嘴回舌都未曾有過。
這次，我依然會選擇忍下來。
我低著頭對她道：“做女婢的，哪有富有的呢？如果富有，就不會成為女婢了。”
“那就做好自己的女婢，不要成天想著僭越。”姑姑嚴厲地看著我，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和我有仇。
可我一直安分守己的，從來都沒有亂搞事情，我不懂她這是什麼意思。
但我也不想懂：“姑姑說的對，我不會僭越的，我會完全遵照狛治先生的命令。”
原來她只是站在和我有段距離的位置與我說話，在我提到狛治後，她忽地像被扯開了什麼在意的倒刺似的，不高興地瞪著我，語氣也開始變得不客氣起來：
“你張口閉口都是少爺，你配嗎？你知道夕顏小姐和少爺認識多少年了嗎？你又是什麼時候才認識少爺的，認不清自己的身份，還妄想著一步登天？”
“……”她這番話著實有些過分了，原本不愛惹事的我也忍不住忘記了先前我對自己的忠告，“姑姑……你在罵我？”
“你以為我不敢罵你嗎？”她越說越來勁，“不過是山野里長大的野丫頭，還真把自己當成少奶奶了？家主還不是為了少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先把你養在素山家穩住少爺，等少爺大了，懂事點了，少爺自然會明白家主的一片苦心。本來還以為你懷孕了才讓你留下來生孩子的，沒想到你壓根沒懷孕，居然會為了擠入貴族這麼不擇手段！”
不……不擇手段？
她這是在說我嗎？
我傻站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該回什麼。
只聽她繼續說道：“我也是發了大善心才告訴你的，看你跟我學了一個多月的規矩了，一直還算乖巧，不然我才懶得說！我啊，是怕你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少爺生母的老路，最後連命都沒有了。看你長得也還可以，我勸你最好自己識相點，趁著肚子裡還沒貨，早點認清你和少爺之間的差距，去找家主自行離開，不然要是真有了孕，恐怕到時候想走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了！”
我感覺腦子像被蒸騰的霧給湮沒了，只看到姑姑的上下兩片嘴唇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的。
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將她說的一大長串話給聽進去了，但好像又沒聽明白。
但是有一件事，我算是聽懂了：“你的意思是，家主不會讓我和狛治先生在一起？”
她嗤笑一聲，彷彿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小姑娘，你在做夢吧？你知道家主年輕的時候，有多少婢女想要爬上他的床嗎？的確，有成功了的，但最後沒一個能善終！你知不知道在貴族的手裡，捏死一隻螞蟻可以有多少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你以為家主不知道你和少爺每晚在幹什麼嗎？你猜他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不說……
一定是因為狛治吧。
家主一定是想要狛治先安心地成為素山家的下一任家主，等他的大少爺脾氣被磨平、成為了一名有責任的合格的家主後，再來收拾我，將我像穿爛的衣服一樣丟掉。
如果我有了孩子，他恐怕會更高興，素山家又新添一名子嗣，為以後的前途添磚加瓦。
而我，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工具。
我趔趄了一下，慌忙扶住牆壁不叫自己摔倒。
但是這一切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因為我早就隱隱約約在心裡有了些猜想了。家主是什麼眼界，能輕易被狛治這麼孩子氣地一鬧就給說服？得到了這種結果，我覺得這才合理多了。
只不過，是又回到了原點而已……
看來，我終究還是不能和狛治在一起啊。
雖然姑姑把我說得讓我很難受，但我還是謝謝她告訴了我這麼一件重要的事情。姑姑冷笑著說，她只不過是看我做夢做得太投入，所以看不下去了而已，並祝我好自為之。
事情到了這一步，姑姑也不必再教我什麼規矩了。她裝模作樣地在婢女屋外晃了一圈便回去了，臨走前還鄭重地送了我一句話：
“記住，任何人都有可能會背叛你，包括‘我’。”
我一個人坐在長廊邊一直坐到了天黑。黃葉跑來讓我去給狛治佈菜，我也沒有心情去布，只敷衍著擦擦眼淚跟了過去。
“雪小姐，你怎麼哭了？是不是那個姑姑欺負你了？沒事的，我去告訴少爺，讓他教訓她！”黃葉仗義地對我說。
那可千萬別，我還得好好謝謝那個姑姑呢。
我搖搖頭：“不是，我……我是想狛治先生了。”我胡亂找著藉口。
“這樣嗎！”黃葉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那不是馬上就可以見到了嗎？”
我勉強地笑著：“是啊，馬上就可以見到了呢……”
我也不知我的笑是否合格，總之我像一個遊魂般跟在黃葉的後面，飄飄蕩蕩、昏頭昏腦地來到了狛治的面前，而狛治裹在一身華麗的水乾服裡，姿態慵懶地朝我招著手：
“雪，你怎麼才來？快過來餵我吃飯。”
我順從地上前，執起漆木筷去夾精緻的菜餚。
然後，我望見了從婢女布衣下面露出的，我的那雙粗糙的、沒有光澤的手。
……
一切如常。
伺候狛治吃完了飯，我回到了我自己的住所，徑直去找了我的父親。
父親正在和其他僕人們賭著錢，看見我走進來，立刻收起手笑道：“雪，你怎麼來找我了？狛治少爺呢？”
“父親，”我望著他們桌子上橫七豎八的籌碼皺眉，“您可不可以出來一下？”
父親心情很不錯，看來今天他贏了：“好啊，等我打完這局啊……押六押六！啊……哈哈！我就說吧！”
“……”我聽到這些聲音就頭疼，於是默默退了出去，站在他們屋外等著。
自從認識了狛治，父親他對我的態度就好多了，顯然是指望著我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但是很可惜，他的黃粱美夢要落空了。
父親又聒噪地喊了好久，才終於慢悠悠地站起來，走出來笑眯眯地問我：“怎麼了，什麼事啊？”
“父親，我……”我才剛說了個開頭，就忍不住先哭了起來。
他被我這一哭給嚇壞了，連忙安慰我說不急慢慢說。我抽抽噎噎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不料他卻拍著我的後背笑道：“哎，我還當是什麼事呢！這有什麼了？你在素山家保護好自己，只要把狛治少爺哄好了，那旁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
“你說什麼？”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
“我聽懂了呀！不就是家主沒打算讓狛治少爺娶你嗎？那就先不娶，你先替少爺把孩子生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嘛！就算你一直只是個婢女，那又怎麼了？只要有少爺的寵愛，這日子不比我們在那個荒無人煙的雪山強？不比你嫁給一個普通人強？”
“父親，你明不明白這種處境是很危險的？”
“危險嗎？我不覺得啊！我們以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難道不危險？我們以前在那個凍死人的雪山，每天連個棉衣都沒有，難道不危險？”
“……”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找錯了人。
我不該找父親去說這些，父親他的眼裡與我眼裡看到的根本不是一樣的東西。他並不在乎我的感受，也不在乎狛治對我的看法。我想如果我和父親的靈魂對調，他也許真的能夠在素山家裡闖出一片天地來。
可是我不行。
見我半天不吱聲，父親和藹地拍了拍我的肩，滿不在乎地笑道：“行了，別多想了，沒什麼大事，你只要哄好狛治少爺就行了，別的都不是你該操心的啊！”
他說完後，又搖頭擺手地晃回他的賭桌前，沒再管我。
其實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吃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就是沒胃口，今天喂狛治吃飯的時候，聞到那些油腥味，我差點吐了。我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看來我的心情真的差到了極點。以前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還少嗎，現在我哪有心情吃飯？我只回到自己的屋子裡躺在床上，認真地思考我今後該走的路。
我在想，我還是不要耽誤狛治當一個優秀的家主了，不如今晚就把事情和他說清楚吧。
就當一切都回到了原點——我還在雪山，而他也沒有說服他的父親。
就讓時光回到以前的那個時候吧。
我的腦袋漸漸開始發沉發昏。屋內燭火閃爍搖曳著，一跳一跳的，將牆壁映得暖黃一片。
蠟淚一股一股地往下墜，直到堆積在燈託上黏成了一坨醜陋畸形的物塊時，只聽“嘩啦”一聲，我屋子的推拉門響了。
是狛治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