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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柔煙一邊走一邊嘆氣。
她能感覺到自己在一個陰暗的穴道內行走,四周沒有半點光亮,可以指引自己的只有地上散發著弱光的植株。
她偶爾會聽到頭頂傳來“咚咚”的聲音,甚至在有幾處從頭頂傳來了模糊的對話聲。
姬柔煙認認真真的沉思了一會兒,反應了過來。
自己這是……掉進了排水渠啊!
秘境居然也有排水系統!
認為自己在下水道的想法讓她更是加快了腳步,一路頻頻抬頭,想找找有沒有井蓋之類的東西。
她越往前走越感覺靈力濃郁,直到在有一處被轟隆的巨響嚇了一跳。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又是一聲。
緊接著頭頂上傳來了模糊的聲音,七嘴八舌,聽上去十分嘈雜,還有凌厲的劍響。
半晌,仔細一聽,竟然聽出了易莫無的聲音,好像在說著什麼大師兄啊誣陷什麼的。
“莫無!易師弟!”
她飛身捶了捶頭頂的井蓋,但是聲音卻沒有半分得到傳遞。
她又想著辦法去旋那井蓋,可那又沉又重的圓盤卻一動不動。
她剛想再試一次,卻聽到了易莫無和姬婉汐的聲音。
“你怎麼能……”
“……”
然後是易莫無近乎斥責的質問。
“……姬柔煙那麼怕蟲子,還不是因為你把蜚蠊塞進了她的飯食……”
緊接著是凌厲的劍響和響徹秘境的鐘聲。
寂靜。
姬柔煙手扶著石壁,慢慢蹲下身來。
洞穴裡一片昏暗,只有點點青色的植株閃著幽暗的光。
她嘴角嚐到苦澀,趕緊抬手腕去抹。
那些植株也似乎能夠感受到她的心情似的,愈加安靜了。
姬柔煙從小就是最不被受寵的那一個。
妹妹是親閨女,姐姐是父親帶來的女兒。她從小就學會了謙讓。
和捱打。
父親很愛她的後母,為了她甚至扔掉了母親黑白的遺像,將婚房裝修的面目全非。
姬柔煙就去將母親的遺像從爛菜葉裡撿出來,她剛開始無法接受,整夜整夜的抱著那畫像哭,就像母親還擁抱著她一樣。
她的後媽打她,說一看著那雙和她生母相似的眼睛就來氣。
妹妹是家裡的寵兒,想要的衣服、想要的玩具,從不過問她,直接上手就搶。
最後她的房間裡只剩下那張黑白的畫像了。
後母還是心情不好就對她拳打腳踢,不給飯吃。父親卻都當做沒看見,不敢瞧那雙與她的生母極其相似的,堅毅又溫柔的眼睛。
“一張破畫像而已!天天抱著,真噁心。”
姬婉汐每次看見姬柔煙被打罵完,回了房間看著那捲畫像,燃香,祭拜,又會打起精神來。
她很討厭,討厭的不得了。
“你那麼喜歡她,怎麼不和她一起去死!”
姬婉汐踢她,揪她的頭髮。她蜷縮在地板上,手裡緊緊抱著那捲薄紙。
“那麼寶貝這破畫是吧!”
姬婉汐上手去扯,姬柔煙不給,卻拗不過她的嬌蠻,於是去推她。
畫像被硬生生扯開一個大口子,從母親的左頰裂開,竟也好像落淚了一般。
後母和生父聽到了房門裡爭執的聲音,都快步趕來,一開啟門,只看到淚光瑩瑩,倒在地上的姬婉汐,和旁邊手拿著殘破的畫像,目光怔怔的注視著它的姬柔煙。
“你瘋了!魔怔了!這畫像陰魂不散,你個潑皮,傷了我們家婉汐!”
後母朝她破口大罵,抬腳就踢,父親則有些心虛的看了她一眼,又別過頭去扶起妹妹。姬柔煙看著姬婉汐被父母噓寒問暖,她將手裡的殘紙緊了緊。
但畫像殘破而冰冷。
沒有人抱住她。
藤條把她抽的渾身血痕,她從爐灰裡刨出母親畫像的殘骸,她已經被燒的只剩下支離的片段,拼起來,正好是那雙溫柔又堅毅的眼睛。
“娘,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
那已經焦化的紙張幾乎是風一吹就散的程度。
“如果我有力氣還不怕疼就好了。這樣就不會因為捱打而鬆開手了。”
她笑了,又落下一滴淚。
突然一陣春風拂面,宛若一個清淺到難以捕捉的擁抱。
可那擁抱尤其苦澀,溫柔而悲傷。
焦化的紙張被吹散了,融進春風裡。
姬婉汐在千嬌萬寵中長大,模樣愈發俏麗可愛。她已經懶得再去欺負姬柔煙了,只覺得會髒了自己的手。她拿著上學的錢四處遊歷玩耍,偶爾回家,就是熱烈的迎接。
姬柔煙則在不同的店鋪之間奔走,一雙手磨得滿是新舊傷痕。
後母卻還是覺得不夠——她太像那個女人了,隨著年齡增長,只是愈發像了。
後母不再打她,卻讓她做更多的活。
不多久,姬婉汐回來了,她面上帶著略顯羞澀的笑意,她說,自己想去天下第一宗,去見一個人。
父母寵愛她,砸鍋賣鐵的供給她。資質一般就買丹藥、靈果,畏寒怕熱就準備最上品的法衣,實在不行就買通考官。
姬婉汐如願以償。
姬柔煙手上的傷痕更多了。
可那出塵絕麗面頰卻愈發清雋美麗。
後母恨的牙癢,父親愈發不敢看她了。
最終她被塞去了若歸宗,一個人在蕭瑟的秋風中,宗門門口跪了一天一夜。
當時並不是招收弟子的時候,但她似乎還要一直跪下去。幾名長老扶起她,問她是為何。
她說:“我父母讓我來拿月例,給妹妹讀書,否則就不給我飯吃。”
長老們面面相覷,然後對上了那雙眼睛。
如此溫柔而又十分堅韌的眼睛。
她成功拜入了若歸宗,將每個月的月例寄回家裡。
姬婉汐知道後,帶著做的極其精緻的糕點來“看望”她。
“姐姐,從今往後你都不用再給我寄錢了。”
她嫌丟臉。
“這是我親手做的,希望你能夠收下。”
那竹子的小盒,她一放下就轉身離開。
雪白的花糕,模樣精緻可愛。
姬柔煙吃出了一半的蟲子。
只剩一半身體的蟑螂,半截的身體裡覆蓋著令人作嘔的、骯髒烏黑的屎黃色油脂,甲殼散發著油膩膩的光輝,觸角的纖毛深陷在肉餡裡。
她的瞳孔迅速縮小,卻發現已經被嚇得聲音都叫不出來了。
姬柔煙緩緩的站起身。洞穴裡的溫度很低,卻不至於寒冷。她抬頭看著那個圓盤的位置,幾絲薄光從圓形的縫隙間透漏而下,金色的柔光卻無法灑至地面。
她本來已經向命運妥協了,可如今又似乎有了牽掛的事物。
有和她一起齊頭並進,願意牽著她走、擁抱她的人;有在意自己的過去、願意為她聲討說法的人。
可這塵世荒涼,總將黑白混淆。
“唉,真沒辦法。”
洞穴裡的靈氣隨著她的調息運作,熾熱而腥紅的光輝自體內向外蔓延,如同烈日般耀眼。蜿蜒如火蛇的靈氣沿著經脈向一點匯聚,她的雙拳緊握,闔眸感受著力量的走向。
空氣中的溫度陡然升高,洞穴內本安靜的空氣竟也躁動起來,搖晃著青色的植株沙沙作響。
煩死了,一拳錘爆這個世界!
……
“你在姬師姐吃的東西里塞了蟲子?”
賀成齋的聲音帶著質問,毫不懷疑易莫無的指認。他瞟過瑟縮在撫之身後一副楚楚可憐的姬婉汐,又補了一句:“當真人不可貌相。看著人模人樣的,心腸竟然如此歹毒。”
“一派胡言。”
撫之將劍一橫,把身後的人護的更緊了。
“呵,惱羞成怒了?殺易莫無干嘛啊?”玄葳的聲音帶著怒意。
“師姐說過,她從小就被你欺負,後來進入若歸宗也是為了領月例供你在神霄宗的學業。”
安藥藥的目光堅定,直視著對面幾人,毫無半點撒謊的意思。
姬婉汐沒有說話,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
她在神霄宗可從來都是立著自力更生小白花,努力又溫柔的師妹人設。
雖然不曉得他們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但是她絕對不可能就此承認下來。
“真會編故事,無憑無據,說夠了麼?”
撫之護短,就算看著他們的神色嚴肅,但這些說辭實在太荒謬,和姬婉汐平時的形象大相徑庭,他自然以為這些人只是汙衊……他們肯定也用傳聲串透過。
他把劍一抬,指著旁邊全程看戲的清心觀:“還有你們,趕緊開啟二層秘境的方法說出來。否則……”
劍尖一指,對準了最靠邊的一個弟子。
“就從你開始。”
他們已經發現了清心觀全程只守不攻,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既然如此就是送上嘴的肥肉,能撈到好處那絕對不會放過。
“天下第一大宗就是這個德行?欺軟怕硬?”
玄葳開口嘲諷,轉手拔劍出鞘。
撫之挑眉,聲音裡帶著威脅的意味:“不自量力,剛才那兩個金丹後期的下場看到了嗎,你最好不要來妨礙我。”
玄葳沒有收手的意思,雷霆霹靂漸漸籠上劍身。
撫之也向前一步,對上他的方向,劍刃湛青,散溢靈力。
大戰一觸即發。
突然,只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響,整個秘境都如同劇烈的震動了一下。
對峙的兩人頓時四目相對,但都瞬間確認了這震動並不是對方造成的,而是來自腳底。
“哐!”
又是一聲。
撫之堪堪才穩住身形,姬婉汐早就又跑到樹下和那符修一起躲著了。
“怎麼回事……”
半晌這動靜似乎消弭了,撫之側目盯著旁邊的南硯,面色不善。
“你在搞鬼?”
南硯顯然也有些懵。卻又好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看向撫之的腳下。
總不能……
他張了張嘴,還沒回應,突然又是轟隆一聲巨響,伴隨著山石林木都在晃動,大地震顫,那陣眼旁快速攀附過幾條裂痕,撫之正好站在太極的圓盤上,只感覺腳下一空。
……然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他掉了下去。
從被砸碎的卦眼上掉了下去。
但是撫之還沒來的及反應,只感覺自己落入了一片柔軟,清新的花果香湧入鼻腔,面頰有些癢意,好似女子搖曳的髮絲撫蹭過面頰。
然後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姬柔煙緩緩從被打碎的圓盤裡輕身而出,盈盈落地。
……手裡,還以公主抱的姿勢,託著個剛從上面掉下來的撫之。
……………………
這場面實在太過震撼,以至於連她懷裡的撫之腦子都是宕機的。
全場一片死寂,只能聽到颯颯的風響。
“姬師姐,就是那個東西砍了易師兄的!”
安藥藥先反應過來,指著撫之就破口而出。
那個東西……?
姬柔煙意識到什麼,馬上隨手一拋,撫之還在宕機狀態,直接被重重砸在了地上。
姬柔煙快步退到若歸宗一行人裡,柳眉緊皺,忙裡忙慌的拍著衣服,一副“噫,有髒東西”的模樣。
安藥藥也站過去,幫她一起拍。她的發頂還沾了些泥灰和石屑。
周圍幾個人卻還是呆滯狀態。
南硯看著蜉生秘境裡精心設計的太極卦眼被姬柔煙直接……錘碎了???
他張著嘴,整張臉寫滿了懷疑人生的凌亂。
很喜歡清心觀的一句話:“啊?”
神霄宗幾個人的面色也不太好。撫之坐在地上半晌沒有起身,顯然還沉浸在被女生公主抱的混亂狀態;姬婉汐看著姬柔煙出現臉色都變了,死死啃著指甲;旁邊那個符修則是滿頭問號。
天下第一宗首席弟子被人輕輕鬆鬆公主抱起來還隨手就扔了。
等等,問題不是這個。
這個堅不可摧、聯絡整個秘境、通往二層的卦眼,就這樣被砸了?
而且還是從裡面砸的???
“我靠,姬柔煙牛逼。”
玄葳感嘆的特別由衷。
“我靠,姬柔煙牛逼。”
觀海鏡前的易莫無和裡面的玄葳異口同聲。
“大師兄!你看到沒!?姬師姐把那玩意兒砸了!”
他一手舉著觀海鏡給他看一邊拍床沿。
“……。”
常憶玦躺在床上,皮笑肉不笑。他渾身血汙,一身白袍硬生生被染成殷紅,面色蒼白如紙,嘴唇沒有半點血色。實木的地板上浸著乾涸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床上。
怎麼說呢,就挺無語的,他處心積慮下了那麼大一盤棋,最後連遺書都寫好了,準備功成身退華麗殉職。
結果……怎麼會這樣!!!
半個時辰前,看到幾個人丟出血符之後他就一直咳個不停。
隨著鐘響,常憶玦再也支撐不住,直直的倒落在地,眼眶裡潺潺流下血紅,耳邊也染著血跡,一身白袍頓時被染成紅色。
洛遐嚇得手忙腳亂,連觀海鏡也不看了,對著面前的人急得團團轉。他一介劍修,不懂醫術,只能趕緊給宗門傳訊,又打算去別的宗門的飛舟上看看能不能求到藥修。
常憶玦困難的拉住了他,七竅流血不止,反噬的疼痛一點點碾碎本就脆弱的內丹,與噬靈蠱蘿的侵蝕相疊加,他體內的靈根迅速枯萎烏黑,籠罩著陰翳不散的黑氣。
“洛……長老……我想請你、聽我說幾句話……”
洛遐趕緊給他又封了一遍穴位,血還是在流。
常憶玦卻似乎並不在意,他本就是抱著死心來的。
在噬靈蠱蘿的毒性下活了十九年,已經是奇蹟了。他最近愈發感覺自己命不久矣,隱隱有隕落之勢。
不過常憶玦並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死活,只是想著如果死了,那些辛辛苦苦畫的血符就沒有用了。
嗯,與其這樣,不如在蜉生秘境助自己的師弟妹一臂之力。
他在出發前就和程千晨遞了退門的申請,大意是自己在凡間找到了治病的辦法,從此只想治好病,過平民百姓的生活,不想再修道了。
程宗主不知道他中了噬靈蠱蘿的毒,只感覺可惜,但還是成全了他。
申請透過了,他又提出想在退出前和師弟妹們再一起行動一次,自己捨不得他們。
程千晨當時確實有點懷疑他是否有別的打算,而且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常憶玦已經不是名義上若歸宗的弟子了,根本沒有參加秘境的資格。
可是拒絕的語言還沒組織好呢,就對上了常憶玦溫和沮喪又有些悵然若失的微笑。
一副“啊沒關係我能理解的,雖然是很捨不得大家但是宗主無論說什麼我都會接受的,唉就是有點傷心難過,一想起自己在宗門十幾年的歲月卻不能被答應這樣一個小小的請求有點心寒而已。”的表情。
……哎呀畢竟咱們若歸宗還是好孩子多啊!他想去就去吧!!
然後他就把畢生所學塞給了安藥藥。
多用點,最好像廣告傳單一樣不要錢的砸。
但是他們在秘境裡對這些符都用的很保守,直到看到玄葳拿出血符他才鬆了口氣。
是的,鬆了口氣。
太好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無論是病痛還是愧疚,還是絕望,還是那些沉重如枷鎖的命運,那些懺悔一生都無法擺脫的罪孽。
都結束了。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
被血染紅的眸子看不清情緒。
“洛長老……十年前……那場大火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微弱,氣若游絲。
洛遐立刻回憶起。那是若歸宗千百年來遇到的最大的劫難,無數人葬身於此,也是導致若歸宗風評驟降,成為所謂“最弱”大宗的直接導火索。
畢竟是脫離了宗門很久的弟子,那天的具體情況他並不清楚。只知道那日所有宗門長老出外做事,宗門空乏,這時,一個瘋瘋癲癲、穿著內門弟子宗服的人突然襲擊了整個宗門。
剎那若歸宗陷入一片火海,幽藍的冥火一直蔓延到山腳下的村落。
長老們得知此事後因為有事傍身無法立刻組織返回,只能快速聯絡與若歸宗交好的友宗和曾經中途結業卻尚還有聯絡的弟子。
洛遐就是其中之一。若歸宗是正派大宗,許多凡人百姓受到過他們的接濟庇護,自發的沿著宗門外建屋居住,他就主要負責起了對這些無辜百姓的救助,山上具體的情況他一概不知。
只知道那場大火燒了四天三夜,在眾長老趕回來之後才被撲滅。
若歸宗一片狼藉,甚至連宗門都被燒成灰燼。
那始作俑者不知道是受了處罰,還是逃了,從此沒了蹤影。
“憶玦……你慢慢說。”
他回憶起那場駭人的大火,又想起秘境裡兩人的對話,竟不知道當時常憶玦和玄葳也與它相關。
這樣推算,那時常憶玦年滿十九,而玄葳則才十二歲。
常憶玦跪伏在地,血腥不斷沖刷著喉嚨,黯紅色一股一股的從他唇邊湧出。墨色的長髮凌亂的糊在血汙的面頰,一雙眼眶鮮紅甚血,眼角還不斷皸裂,流出血沫。
他的聲音很低,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當時縱火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蜷握,指甲深陷入薄肉,掐出一道道血痕。
“禁術符、御傀術,都毫無保留的教給我了。他真是個……咳咳、好父親啊……”
常憶玦的聲音與平時判若兩人,微微顫抖的語句帶著滔天的恨意。他低低的跪在地上,把頭垂落在地,烏黑的頭髮散落在血紅和蒼白的間隙。
沉默許久,他突然發出一聲詭異而陰森的笑聲。
“給我下毒的人也是他。”
那溫和的笑意,此時卻扭曲而恐怖。
“不過沒關係,我已經讓他,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