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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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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自媽媽過世後,丁香與奶奶兩祖孫相依為命,平日放羊養雞餵鴨,空閒時同奶奶挖些草藥,農忙時幫人插田幹些農活搛個三瓜兩棗。

一年下來餘不了幾個錢,安葬媽媽還欠了債呢,只能逐年還一點,好在都是些親戚鄰友,知道她們的難處,也催的不急。

族裡公中那份是不要還的,多年後大哥做棕繩與行商走販搛了錢,在族裡翻修祠堂時比其他人多出了不少,算是還了族裡親人當年的幫助情份!用大哥話講,當年我家落難時不是族裡拉一把,早就家破人亡沒立錐之地了,這時不出份力都對不起頭上的幾根人毛。

奶奶已經七十出頭了,身體雖較同齡老年人身體好,但仍架不住年歲已高,已不復年輕時的體力,有時攀巖下溝時都是丁香乾的。

就這樣日子相疊祖孫倆過了三兩年,丁香和奶奶一般高了,補丁相摞的衣裳已掩不住日漸發育的身體,玲瓏有致的身段有了當年媽媽的模樣。

寨裡嬸孃伯孃嫂子們逢著奶奶時誇丁香俊著呢,將來嫁個好孫婿老人家有福享咧,羞得丁香跑去老遠,剩下奶奶樂的和大家嘮著,臉上的皺紋都綻開成了花。

大哥一年回來三兩次,手藝已經不錯了。

大哥師父人好心善,見丁香一家艱難,壞了三年學徒、三年為師效力的慣例,年尾都給大哥好些錢帶回來幫襯丁香她們。

只是大哥出門時奶奶又原封不動的交給大哥,叮囑他多孝敬師父,有錢餘的話全存放師父那裡,將來娶妻生子還有著用錢的地方呢。

二哥一年回一次,頭髮蓬亂,補丁衣服髒的像個討飯的,黑瘦的身板還沒丁香高。

回家吃飯時能吃個好幾碗,好像幾天沒吃飯似的,惹得奶奶暗自傷心。

爹卻好似人間蒸發了一樣,每到年尾時,房後的水車邊寨外的大道上留下了丁香一家子瞧盼的身影。

民國二十四年農曆十月左右,閉塞的落英寨突然迎來了一群當兵的隊伍。

許多年後丁香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太陽天,當時丁香正趕著羊群去放牧。

遠遠的打著紅旗的隊伍從寨外大道走來,羊群驚得四處竄散,丁香死死拽著頭羊,臉漲得通紅。

這時隊伍停了下來,幾個當兵的下到田坎土坎下把驚散的的羊一隻只趕上大道上方山地上,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片長官模樣的走到丁香面前,連聲抱歉說道:“對不起,對不起,驚到你的羊了!老鄉.”

丁香抿著嘴沒有吱聲,低著頭死死拽著頭羊靠到路邊,小心臟打戰鼓似的顫抖。

自幾年前見到祠堂裡當兵的用鋤刀鋤人、舅舅領著挨鄉團兵丁挨家搜尋後,丁香從內心產生了對當兵的厭惡與恐懼。

這時眼鏡片長官揣測到了丁香內心的排斥,連忙指揮隊伍儘量靠邊行走,然後回過頭和藹的對丁香說道:“妹子,莫怕,我們是紅軍,窮人的隊伍,專門為窮苦大眾服務的.”

這時丁香才抬起頭打諒起眼前的長官和隊伍。

發現和以前見過的隊伍不同的是,雖然除了所有官兵衣服雜色不一外,帽子上卻有著一樣的紅色五角星,衣領上也縫著紅色的領章,與縣上兵丁帽子上的圓領章不一樣。

隊伍裡計程車兵們也十分和氣,有好些年紀和丁香一樣大,臉上還透著稚氣,衝丁香笑著招呼兩聲,雖然衣服破舊,精氣神好著呢!丁香拽著頭羊,望著長長的隊伍直接開往半山腰的寨子,前頭已經進了寨,後頭還在丁香家的茅房邊呢,怎麼說也得有百多號人吧!不一會奶奶正火燎急趕的從山下回來了。

看見丁香還怔在那望著已進入寨子的隊伍,急切的忙問道:“丁香,剛才那麼多當兵的,你也不躲躲,沒事吧?”

“沒事,這些兵與縣上的兵丁不一樣,挺和氣的.”

丁香呆了一會才緩過神回答奶奶。

“哦,那就好!”

奶奶有些不置信的喃喃說道。

過一會,奶奶若有所思的對丁香說道:“妹幾,今天羊吃飽了不要趕回家,全趕到五雷洞裡放個晚上.”

“為什麼要趕山洞裡,奶奶?”

丁香有些不解的問奶奶。

這時奶奶放下背上的揹簍,手拄著鋤頭,緩緩語重心長的對丁香說道:“你細伢子不曉得,俗話講,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何況我們老百姓!老班子傳下來不少兵匪搶東西強買強賣的事,奶奶年輕時親自見識過的呢!小心點總不會錯的.”

“噢,曉得了.”

丁香一邊應著一邊趕著羊上山去了。

到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丁香正準備做晚飯時突然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丁香見過的眼鏡片長官,後面還跟著一個和丁香年齡相仿計程車兵。

一進屋那個臉上還有些稚氣計程車兵趕忙向丁香介紹說道:“妹子,這是我們李政委,今天來是想向老鄉們買些物質什麼的。

我是李政委的警衛員.”

丁香一聽,心忽的緊了一下,怔著了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從這個孩子氣計程車兵明亮的眸子裡透出的和善多少讓丁香沒有太多的害怕。

這時奶奶正急匆匆趕回來了,眼鏡片長官見了忙幫奶奶取下背上的揹簍,然後和氣的對奶奶說道:“老人家,我們是窮人的隊伍,是為廣大勞苦大眾打江山打天下的。

今天路過貴地,擾了大家。

有二件事想同老鄉們說說,一件事是我們向大夥介紹農民翻身做主人,打倒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剝削的道理。

二件事是部隊打仗行軍需要廣大農民朋友支援,賣些物質給我們吃了飯才有力氣幫大家打倒國民黨匪軍咧!”

奶奶平靜的聽完長官的話,然後不卑不亢的對眼鏡片長官說:“恕長官不惱,我們老百姓只曉得種田吃飯,打天下坐江山做皇帝的事我們不懂。

隊伍行軍打仗要吃糧該徵的我們盡力,只是我們家男人家都不在家,屋裡實在沒得什麼,長官能高抬貴手可憐一下我們孤孫寡老婆子那就感恩戴德不盡。

如果實在攤派下來定要出的,行個方便等明早再去求鄰告友促一下.”

眼鏡片長官見奶奶誤會了他的意思,忙解釋道:“老人家,您誤會了,我們來不會向老百姓徵糧的,要徵也要地主土豪們出!打了土豪地主還要分財產糧食給農民窮苦大眾呢!今天上午我們經過您家時見您家妹子去放羊,如果方便的話賣個兩個給我們開慶功會,明天大夥一起去寨子裡吃酒吃飯。

老人家放心,紅軍的隊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也不強買強賣,值好多錢您老人家說了算,絕不講價.”

看到劉政委的滿臉誠意和一番親切的說話,奶奶也不好再講什麼,只好回道:“大羊只有三隻,有二頭母羊還帶著崽呢,要買就買那頭公羊吧。

要多的您再去其他人家訪訪,長官您看行不?!”

“老人家肯幫忙太好了,行!”

見如此奶奶便吩咐丁香去山洞牽羊回來,丁香望著奶奶沒有動身。

奶奶見了,忙催道:“快去,莫誤了長官們的事.”

這時旁邊那個孩子氣的警衛員笑著說:“大妹子是捨不得噢!我在家時養了一頭狗,那年我親戚要賣了去我還不肯追了好幾裡地,被老爹罵了好一頓才回的!”

聽到這丁香才有些不情願的上山牽羊去了。

牽羊回家時只見奶奶和劉政委坐在院裡聊著什麼,還挺開心的樣子。

見到丁香牽著羊回來,忙站起身來,劉政委還打趣著說道:“老人家,你看羊司令回來嘍,明天吃羊肉時大家都來!羊司令看羊也辛苦了,一定要多吃幾塊羊肉才是!”

稱好秤後那個警衛員付了錢,是光洋,比平時賣給其它人還多的錢。

後來用羊錢還了一部分債剩下的錢還買了一頭同樣大小的公羊呢。

臨走時奶奶有些過意不去,叫丁香抓了只閹雞給他們,劉政委死活不肯,說這會壞了部隊紀律的。

望著牽著羊遠去的劉政委他們,奶奶若有所思的口中唸叨著:“真正的是仁義之師,說不定天下還真是他們的?!”

第二天奶奶帶著丁香去了寨裡。

自搬到山下,丁香很少去寨子,除了去幫工做活或者寨裡婚喪娶嫁大事外。

好多年後丁香清楚的記得,那天寨子祠堂可熱鬧,人山人海的。

先是照例在祠堂門口搭起了正月唱戲才架的戲臺子。

劉政委講了話,大意同在丁香家講的一樣,要翻身做主人,打倒地主老財,北上抗日等等大道理。

講完後把寨裡幾個富戶地主拉到臺上,舅舅躲在縣城沒有回來,那些個挨鄉團丁早作鳥獸散跑了,幾個腿腳慢的被押到戲臺,劉三爺也趕到了臺上。

然後劉政委讓大夥檢舉控訴,有兩三個平日裡刻薄的地主團丁被批鬥戴了高帽。

平日裡在寨裡耀武揚威的他們臉色慘白,腿哆嗦的人都快站不穩了。

劉三爺平日為人較好,陪著批鬥而己。

祠堂大楓樹下沒有鋤刀,人群裡有人嘀咕著會不會用洋泡子打腦殼,可到會散了也沒有人被殺,批鬥完後押到祠堂裡去了。

像劉三爺那種平日口碑不錯的只是口頭教育了幾句,講了些政策之類的就當場放了讓他們回了家。

接下來就是分浮財糧食,臺上的紅軍按名冊報名報到誰,誰就上臺領取糧食財物。

當唸到丁香家時還強調了丁香家是革命群眾,表揚了他叔和爹,說他們是反抗腐杇階級壓迫的模範代表。

當時領到的是自家老屋裡的一臺雕了花的洗臉架和一袋糧食。

不過回去時奶奶又偷偷的把洗臉架還給了劉三爺,劉三爺推讓了一番才收下。

臨午時分,就在祠堂門口架起了四口行軍鍋灶,不一會寨裡到處迷散著飯菜的香味,尤其是丁香家賣的羊散發的香氣泌人心脾。

據到場的老輩子講,寨子像這種幾百號人一起聚餐的場景很少見,尤其是這種不分老幼貴賤都一起更是絕無僅有。

飯後還唱了戲。

是紅軍自編自演的,與往年正月唱的那些皇帝才子佳人或者孝子忠臣不一樣的是,他們演的全是反剝削翻身做主人的現代戲。

可能與往年唱的演的不一樣,臺上紅旗翻滾刀來槍往的,全寨老幼都看得津津有味。

到晚上打起火把還在演,臺下還是人山人海的。

那個熱鬧勁幾十年後寨子裡仍然老幼口口相傳。

大概十多天後部隊走了,天亮時人們才發現祠堂內外乾乾淨淨的,除了各處牆上留下了部隊來時貼的標語外,沒有其它紅軍留下的痕跡,好似從未來過一樣。

解放後,安化縣縣誌記載,1935年賀龍肖克紅二、六軍團自沅陵官莊桃源兩地進入安化。

11月底,肖克率紅六軍團十六、十七師進入安化湖南坡,26日開始陸續攻克東坪,煙溪,平口等地,在各地積極擴紅,打擊地主惡霸,繳獲物質若干,並將部分繳獲物質分發窮苦百姓。

27日在平口召叢集眾大會,公開處處決惡霸地主饒益山。

短暫停留15日後離開安化繼續轉向湘黔邊界,開闢新的根據地。

紅軍走後的第二天,舅舅回來了,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幾十號縣裡官員差役與兵丁。

當天中午,舅舅已叫寨裡各族長者召集全寨鄉親來祠堂集會。

午後全寨上下老幼陸陸續續來了,還是那個戲臺,臺上臺下還是人潮洶湧的。

丁香和奶奶也去了,在嘈雜的聲音中聽到寨裡族人些許擔憂,尤其是分了浮財糧食的窮苦族人,從他們慌亂的神色與言辭中表露無遺。

臺上兵丁差役正在忙亂張羅之際,只聽到一個身著中山服掛著國民黨黨徽的官員用手示意安靜,大聲宣佈道:“大家安靜,下面姚主任有重要講話.”

這時身背長槍的兵丁們已前後分列站在戲臺各處,人群也漸漸平靜下來了。

這時祠堂內走出來七八個或中山官服或長衫的人來,一個個分別就座在戲臺中央的講臺。

舅舅是最後出來的,穿著中山官服沒有在講臺就座,徑直來到講臺前面中間。

他站定後掃視了臺下一圈,片刻後摘下禮帽,衝臺下躬身九十度,好一刻才直起身來。

又是好一刻沒有吭聲,全場上下一片死寂,靜得連口針掉地下也聽得清楚。

舅舅把摘下的禮帽重新戴好,乾咳了一聲,徐徐說道:“各位叔伯弟兄,嬸幾伯孃,今天我這個姚家不忠不孝的孽子回寨裡來了。

慚愧啊,一是負了黨國,二是對不起祖宗!自民國十六年起共產黨鬧事,幾年來鄉里鄉親的礙於情份,做好人上下通融,雖在寨裡討了大家的擾,但也沒像其他鄉寨一樣搞得血雨腥風。

一則想詩書禮化大家,二則寨裡鄉鄰幾百年都聚一起,誰家有事都不好,能帶過帶過些,能幫扶的拉一把——起碼年關暴動後寨裡再冒殺過人吧?!慈悲心重噠,冒想到到頭來誤了黨國。

就拿這次匪軍逃竄我們寨裡,寨裡一些人人窮志短,眼珠子只看到眼睫毛,胯裡都看不見噠!搶浮財搶糧食一個比一個狠,不講國法,就論族風也是不容的!”

講到這時舅舅語調激昂,手都揮到半空舞動,眼晴瞟向講臺就座的四姓族長。

族長們個個危襟正座,沒有搭話吭聲。

“想我祖上積德幸苦好幾輩子,搛下這點家業不易啊,出噠我這個敗家子,在我手上敗光噠,錢財我看得淡,窮親難鄰的張個囗,借個一升半斗的我姓姚的還是肯的,明搶啦,寒心!全寨上下好幾家都遭噠搶,要是我姚某一家就算噠。

世風日下啦,這種歪風斷不可長,國法也不容!今天當大夥面講,國法家法一併執行,土匪思想行為與好做懶做的窮鬼要好好懲治一回噠,清源正本勢在必行,下面我宣佈由縣裡黃局長與各族族長執行鎮壓反省行動!”

講到此時,舅舅都掉眼淚了,後來奶奶同丁香講舅舅滴貓眼淚是心痛家財,才不關黨國啥事呢。

接下來各家各戶分的浮財糧食又堆到了祠堂前,好多人還拉上了戲臺。

當時丁香奶奶正要被拉戲臺上時,劉三爺忙衝著講臺上的官員與兵丁們作揖,辯解說奶奶當天就把雕花洗臉架還給了他,奶奶清白著呢。

舅舅正眼都不瞧一下,嗯了一聲兵丁們停止了拉扯。

當天戲臺上跪著一長溜的人,身後手拿鞭子的兵丁們劈頭蓋臉一頓好打,鬼哭狼嚎的甚是可憐。

太陽快落山時一個平時窮苦又有些小偷小摸的分了浮財的一個名叫厲三伢仔的後生還被族裡以辱沒門風的名義,被拉到寨下丁香屋後水車邊的河坑邊。

綁著下山時厲三沿路哀求哭嚎再也不敢了,叫得煩了押送的人在路邊扯了一把草扒開他的嘴強塞了進去。

厲三伢子平時偷雞摸狗,鄰里討厭他的人不少,按舊時族裡族規凡有族人偷搶或婦女不守婦節淫亂毀家的都可以執行族規淹死。

他剛好撞上這個檔口,姚志鵬便有意拿他祭旗,煞煞威風。

他估算過,殺雞駭猴這把戲拿厲三伢子最合算的,料寨子四族族長長者不會反對的。

一則是美其名曰淨化地方風氣,二來滅了共產黨在寨子裡搛下的人心,一舉兩得!也許是幼時禮法薰陶,再加上成婚後夫婦情好,以至於桂秋生死後守寡幾十年,丁香從未與任何男人有苟且之事。

古稀之年後同孫輩們講起古時禮法,還有些神情惆悵的講,如放在古時候,守節幾十年朝廷有獎賞給蓋個貞節牌坊的,放以前,你們桂家還欠我一個牌坊呢!在河坑兩岸滿坑滿谷擠滿了看熱鬧的鄉鄰。

在族長一聲令下,已經結結實實綁在長梯上的厲三伢仔頭朝下腳朝上放入河坑深處。

河面上冒著掙扎的水花與氣泡,約一柱香的工夫河面才平靜下來。

舅舅他們走時還帶走了幾個分浮財的前農協成員回縣裡了。

好些日子丁香都不敢去水車邊,好多年後回孃家時再也沒去過那裡。

丁香講,水車車水時那吱呀吱呀的聲音聽了讓人鬧心。

聽到那聲音不光會想起水坑淹死的厲三,更多的會想起失足掉水溺死的可憐的媽。

第九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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