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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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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已有近黃昏之意,唐立叫了一聲後翻身站了起來,腳一沾地,茫然感就起來了:“我……我……”唐正不客氣地從後面踹了他一腳:“快去洗臉。”桌面上已經擺好了梳洗用具,在唐立整理儀容的時候,唐正將幾個小小的香囊塞進了唐立的衣服裡、腰帶間,抱怨道:“你這小鬼不只髒得要死,還臭的要死,待會別嚇到了別人。”無論唐正念叨什麼,唐立一律只以冷哼一聲作回應。

整理好了之後,唐正抓住了唐立的手臂,走出了房門,道:“記住了,別離我太遠。”唐立點了點頭,心裡卻很厭煩唐正這種像是帶著個五六歲的小孩一樣扯著他的手的動作。

客棧外,早就有一輛馬車候著,唐正告訴唐立,那是應南星派來接那些參加萬燈會的客人的。車廂裡倒也是寬敞,再坐多兩三個人也顯得寬鬆。唐立湊近了唐正,小聲地問他是怎麼跟應南星這種大戶人家搭上關係的。“大戶人家?就他?”唐正嗤笑一聲,“他連給族長大人作上馬椅都不配,若不是族裡幾個老頭念念叨叨的,又何必借另一個扶起來的權貴同他結交,就應南星這種人,那還巴不得磕頭求我們跟他來往的呢。”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啊。唐立又感覺到了這個氏族骨子裡的高傲和自以為是,他望著車外向後掠去的景觀,等了一會兒後,心裡不免有些著急,問道:“到了沒有啊?”唐正看也不看窗外,摸著自己的長劍劍柄道:“早就到了,利州城南邊的房屋、街道都是姓應的,現在去的只是他擺燈用的那條街罷了。”唐立忍不住咋舌道:“他家裡那麼多人啊……”“買來又不住人,窮顯擺的唄。”

馬拉著車子跑了快半刻鐘,唐立才看到街上開始有人,而且越來越多,衣著也不一般,都埋頭趕著路。那些人看見馬車,都停下來腳步,注視著車廂,眼裡分明就是豔羨之意。

長街兩側都有拒馬樁,十來個家丁模樣的人在檢查來人的請帖,確認來人的身份後才予以放行,他們一見馬車,就立即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先把拒馬樁撤了,躬身送馬車入內。

馬車緩緩駛到一旁,唐立感覺車子越來越慢,直到停下。唐正抓住了唐立跳下了車,迎面就見到一箇中年男子,其身後又是幾個家丁。男子拱手作了一揖,唐正和唐立回了禮,唐正遞上了拜帖,男子接過了帖子,看也不看就給了身邊的一個家丁,又道:“在下應尚晨,敝字追曦。”唐正也應道:“在下唐正,敝字公端。”

笑眯眯地聽唐正說完後,應尚晨又把目光投向唐立:“拜帖上可只有公端兄的名字啊,這位又是?”唐正揉了揉唐立的頭,笑道:“這是舍弟唐立,家裡無暇顧及他,我就帶這小子長長見識,這多了個人,應大官人,應該不會介意的吧?”唐正盯著應尚晨的眼睛,對方卻先彎腰點頭行禮:“既然是公端兄的家人,自然也是應家的座上賓,燈會已經開始,請二位先隨我來。”說著,他弓腰作相請狀,家丁們也佇列兩旁,讓出了一條路來。

回了禮,也相請之後,唐正拉著唐立向前走去,轉過了一條街,映入唐立眼簾的就是大大小小、流光溢彩的燈。在這一條長街上,稍小的燈就給掛在了道路的兩側,大些的燈就被安置在了街上較為寬闊的路中央。燈旁邊都有著應家的傭人演示燈的精巧。此時,已經有不少賓客遊走在街上,時而漫步路中,時而駐足圍觀路中的彩燈,歡笑聲、讚歎聲、走動嬉弄聲伴生於彩燈旁。

還沒走兩步,唐立就給一組真正的花燈給吸引住了,不知是哪家匠人巧手造出了菊花、牡丹、杜鵑花等模樣的燈具。唐立興奮地想撲過去摸摸花瓣,他用力掙著唐正的拉扯,應尚晨在一旁看著,唐正不便暗示唐立先幹正事,只得鬆手讓他去鬧。

沒了唐正干涉,唐立幾乎是滾到了那堆花燈旁邊,他輕輕撫著一盞菊花燈,他看見花心之中是一簇小火,金色花瓣被照亮了,一條條的花瓣裡,有的是真正的菊花花瓣,而有的只是蠟制的,那些僕人見應尚晨沒有說什麼,也就沒管唐立撥著菊花燈的葉瓣。

看完了菊花燈,唐立望見了前頭有棵梅花樹,樹下也有幾個僕人。唐立就三步作兩步地奔過去,他先摸到了樹幹是真的樹,而那梅花卻是假花,亦如菊花燈一般,只是一棵樹上掛著近百盞梅花燈,便是成了一個奇蹟了。唐立雖然不夠高去攀下一枝來,而伴著最後的黃昏,梅花樹也不怎麼發亮,但他依然能夠感覺的出這近百盞梅花燈裡頭都有火焰跳動,都在照耀著,四周也浸著一股梅花香,想來是在燈油中或是樹枝間摻上了香料所致。

這時,一手裡捧著一小盆桂花的婢女朝著唐立走來,她輕輕放下花盆,先向唐立屈膝行了禮,低頭輕聲卻清晰地道:“聞公子好花燈,主人特令奴婢將薄禮奉上,請公子笑納。”說罷,她也不理唐立是否回答,就伸手摘下了一枝桂花,走到了唐立面前:“公子,得罪。”唐立見她與自己年紀相仿,一下子又湊近了過來,在周圍都是暖烘烘的花燈的影響下,臉紅了起來,手腳都不知所措。

那婢女輕手替唐立簪上桂花枝,唐立尚未及冠,婢女就先用細金夾給唐立夾住。待婢女整理好,退了開來,唐立才睜開了眼睛。桂花密且小,他只覺的臉側也是暖暖的,與其說是簪了燈,倒不如說是別了一截還燒著的香。那婢女低頭彎腰行了一禮,又抱花離開了。

臉上潮紅一退,唐立的注意力又被一盞有半丈高、一張案几大的蓮花燈給吸引住了。那蓮花燈似乎還可以坐人,唐立踮著腳,看見了蓮臺上蓮子長成處密密地升著一豆大小的燈火。就在唐立抓著邊上的花瓣想爬上去的時候,一隻手扯住了他的後領,把他拉了下來:“你別亂動!”

不用回頭,唐立也知道那是唐正,他剛要叫嚷幾聲,忽看見了應尚晨似乎一直都在邊上看著自己,就啞下聲音來道了聲歉。應尚晨笑了幾聲,說道:“這些燈擺著這裡,本來就是供人賞玩的,可惜尚有暮色,要等天黑透了,這條街才會真正地亮起來,到那時,才算是好玩。”唐正陪著笑,右手卻用力捏了捏透了的手腕,唐立疼得連眼淚都快出來了,心知這是唐正在告訴自己不要多事。

見到應尚晨始終不提正事,唐正就先開口道:“此番叨擾,在下是有要事須同應大老爺相商……”唐立一聽就知道這些又跟自己毫無關係,眼珠子滾來滾去地打量著四周:賓客漸稠,一看大多是都是富貴人家,身邊都跟著應家派去服侍的下人。唐立看見那給他簪過花的婢女此時正向一個貴婦模樣的人屈膝行禮。

正看著,唐立忽覺被唐正扯著往前走。唐正還沒放鬆拉他的手,他也只能乖乖地跟著唐正走。應尚晨在前頭帶著路,也沒有回過頭來,就突然說道:“家父久恙不愈,脾氣可能有些急躁,待會還請二位多多擔待。”說到最後一句時,應尚晨停下腳步,在路旁給唐正和唐立兩人作了一揖,唐正兩人又向其回禮。

眾人走了快一刻鐘的時間,漸漸遠離了擺著花燈的幾條長街,來到了一處宅門前。旁邊的房屋早已是破舊不堪,唯獨其中這所宅府光亮如新建,宅前也有幾個手持棍棒的家丁,他們見到應尚晨,微微躬身行了禮。

默默打量了此地一會兒,走進宅門的唐正開口道:“久聞應老爺好燈,可這居所倒也尋常。”應尚晨點頭應是道:“家父近來很喜歡那一組燈,甚至也不願意接近先前的那些燈,所以……”應尚晨苦笑了一聲,接著道:“現在全府上下夜裡都不用燈來照明。”

一行人步入廳堂之上,先前早有人通報過,應南星就在廳堂上等著他們。起初看見應南星,其人就在唐立的預料之外,他以為他會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眼神算計、穿金綴銀、目空一切的富賈,然而在他面前的應南星,卻是枯槁如木,瘦長的身子躺在了長榻上,舉止都要身旁的下人服侍。

行過了禮,唐正看著躺在榻上的老人,見到老人也沒有什麼表示,就先開口道:“我要的燈在哪?”應南星伸出了手來,指了指唐正伸出來的左手,下人們就會意,快步走入內室,取出了一盞黑漆漆的燈來,雙手奉送給唐正。唐正也只是掃了一眼,也不接著,就說道:“老爺子可莫要欺負我,我要的燈,可是一組的燈。”

聽到唐正這句話,應南星皺著眉頭,張開了嘴,唐正初時不解其意,但忽然間,唐正就發覺他其實是在笑著。應南星緩緩在下人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嘶啞著聲音道:“你也知道是一組燈,那怎麼可能立刻就給得了你?隨我到後房裡來吧。”

一聽到吩咐,那些僕從就平穩地連人帶榻地抬起了應南星,站定後才往前走。唐正心裡有氣,臉色卻仍是平靜如水。唐立也用不著他催,方才唐正擋著他視線,完全看不見那燈是長個什麼樣子,現在能看燈了,他自然就自覺地跟著應南星往後廂房走。

後廂房內空空蕩蕩的,毫無裝飾,地面上擺著一組大大小小的燈。眾人走進了房內,唐立的第一感覺是這房間簡直是大得離譜,然後才把注意力放在燈上,一眼望去是小燈圍著中間的大燈,然而這種圍,細看卻不是那麼完整的一圈,而是散亂的。大燈裡頭也有小燈,小燈圈裡也有大燈,就像是把好的菜籽和一般的菜籽混在一塊,再撒進田裡,最後發現在田的中間長勢好的菜很密集,在外邊恰好是長勢一般的菜。雖分佈得是雜亂無章,但內部確實是有巧妙的規律。

當然,在唐立眼中,這些燈就是亂擺的,他蹲下來,在燈光裡細細看著燈身上的飾樣。這裡所有的燈都長成一個樣,只是大小不一罷了。燈足是鼎狀的,鼎中越出了蟒身,蟒身上接雲紋,燈頂是龍首,龍首瞪目伸舌,那一豆燈光,就燃在了龍舌尖上。只是這麼一掃,唐立就覺得不太對勁,回頭問道:“哎,這燈油得放在哪裡啊?”

一般燈具都有平著盛放燈油的架子,可這些燈是完全沒有。然而這些燈不對勁的地方何止是那些,方才一進門時,唐正就注意到了這些燈火都異常平穩,開門的那一下,和現在眾人進來的衣袖擾動,都沒能讓那些燈火晃動一下。

這時,應南星用手指叩了叩榻側的木板,應尚晨會意,就先湊前了一步,道:“這些燈,用不著燈油。”不用燈油就能在空中燃起火來的,據唐立所知就只有馭火術了,難道這應南星是妖?

先前端了一盞燈出去的僕人走進燈陣,剛剛放下燈,應南星就極用力地咳了一聲,那僕人登時手忙腳亂地調著那盞燈的位置,直至同端出去時的位置重合為止,他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

等到那僕從出來,應尚晨才續道:“我想,講燈前倒不如先交代一下這些燈的來歷。相傳這些燈的第一位主人,是三國時期的諸葛孔明,他攻打魏國時,知道了自己大限將至,就先設下這些燈來為自己延壽十年,後來因為燈熄而失敗,不久後,諸葛就病死在軍中,再後來,魏國的軍隊衝散了漢王的營地,這些七星續命燈也就由此下落不明,後值有心人搜尋,方才尋齊了這些燈,最後這些燈由於各種巧合落入我先輩之手,遂傳至今日。”

房裡靜了下去,唐正二人才知道應尚晨講完了,唐立仍是不解:“那……那燈油呢?”唐正看著在父親榻前始終謙恭地低著頭的應尚晨,道:“你不會是要告訴我這些燈自從傳下來就是點著了的吧?”應尚晨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說這些燈非同一般。”

由於受到心裡好奇的驅使,唐立伸出了右手想摸摸火苗,卻沒感覺出尋常火焰的燙手來,他縮回了手,唐立站直了身,問道:“這些燈……真能延長壽命?”不等應尚晨回答,應南星咳了起來,緩了一陣後道:“若真有用,我又何至於此?”“雖然不能延壽,但……但容我且問一句,貴府不缺銀兩,又何必把這些燈出手?”唐正側身對著應尚晨,問道。

“這……”應尚晨遲疑了一下,應南星就接了話,只是老人的聲音實在是太小,唐正還得聚精會神地才能聽到他在說什麼:“藏燈只是老朽的興致,同小輩、應家無關,老朽自知不日就要西去,又知尚晨自有遊歷四方的想法,那何必讓這些寶燈蒙塵,或是分他心神?所以,老朽就想在辭世前先為這些燈尋好去處,再講利州的財產處置了,還望小友理解。”老人說著,雙手顫抖著伸出,緩緩抱了一拳。

房中又靜了片刻,唐正低首抱拳還了禮數,道:“既然如此,我若是能購下這些燈,也定會如老爺子一般好生對待它們。”唐立也跟著行了一禮。應尚晨身子又彎了下去,道:“若是如此,那容在下代家父謝過二位了。”“那既然我有意把燈買下,你們也有意將燈讓出,關於這些燈,這些火,你們能否再多說幾句?”唐正朝著燈邁前了一步,揮掌一扇,掌風瞬間吹滿房,可是燈火卻是連晃也不曾晃動過。

掌風息了之後,應尚晨拍掌稱讚:“少俠好功夫!”贊罷,他輕輕地唉出了一口氣來:“這燈不是尋常的燈,要滅也不能循常規去滅。”說完,他也沒接下文,只是自顧自地嘆氣。“那也就是說,這火連水也澆不滅咯?”唐立見他不答,就應了一句,本想著讓應尚晨順著話藤講吓去。“是的,這火連水也澆不滅。”應尚晨答道。

可是說完這句,應尚晨又不言語了,唐立哼了一聲:“那什麼諸葛的燈又是怎麼熄的?”應尚晨答道:“傳說是外頭來了個將軍,在進帳的時候有風撲滅了燈。”“那剛剛怎麼……?”唐立說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心想那要麼這燈是假的,要麼應尚晨說的那個傳說就是假的。

話圈子繞了幾轉,一個下人小跑進來,看見唐立和唐正都在房中,先跪了下來磕了個頭,才到應尚晨身邊耳語了一陣,下人說完後,躬身快步走了出去。應尚晨又同應南星說了幾句話,才回身朝著唐立和唐正拱手道歉:“在下也明白二位都想要這些燈,可眼下的情況實在是難辦。”“什麼意思?”唐正開始有些不耐煩,“因為……除了二位,其實還有一位,也想要這……”

還沒等應尚晨說完話,房門再度被開啟,房內的眾人都盯著門口,唐正慢慢挪到了唐立身前,兩人右手都暗暗地去摸劍。這時,一位婀娜多姿的貴婦小步跨過了門檻,套著絲綢的手輕輕搭在了木門邊上,不失魅惑地用低聲說道:

“什麼嘛,大家都在這裡看燈,就把妾身撇在外面,應大官人,應小官人,你們這可是失了禮數了,噢,對了,下次記得換些能打些的奴才,細胳膊細腿的,玩得可真不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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