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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像墨一樣濃,從天頂直直壓下來。
霧隱山中,無名斷崖,死人堆裡,以天為幕,升起點點螢火。
我的胳膊掛在峭壁伸出的樹枝上,它們像懸崖長出的尖刺,扎穿我的腕子。我的腿落在崖底灌木巨大的葉片上,血順著筆直的葉脈滑向葉尖兒,慢慢流乾了。我僅剩的頭顱和軀幹,壓在碎屍堆裡,露出一雙眼睛,抬頭看那如銀盤的月亮。
今天本該是個吃月餅的清閒日子。
——滴答。
不知是誰的血落在我的睫毛上,或許是賣包子的趙小喜,也可能是那個總粘著我的藥童江春。
我深吸一口氣聞了聞,又腥又臭。嗯,不是他們兩個,更像是西街的爛賭鬼。
為什麼我彷彿還是清醒的,如果有一個解釋,或許我已經成了浮動的魂靈,只等那黑白鬼差,把我拴上鐵鏈,壓到地府裡去。
銅蛇鐵狗任爭食,永墮奈何無出路。
——叮鈴鈴
——叮鈴鈴
是小小的銅鈴,在蟲鳴的寂靜中清脆醒耳,忽遠忽近,行蹤無定。
開始只是一棵,緊接著起了一陣秋風,我的胳膊,遠遠地打了個顫慄——整個山谷的草木都跟著震顫起來了!
那些沖天而立的高大喬木也抖動起巨大的葉片,刷刷地隨風窸窣,揮動起更凍人的風來。
螢火被鈴聲吸引,遠遠地消散去,又悄悄地匯成一團朦朧的影子,由遠而近……像月光一樣輕輕落在我的眼瞼,交織出幻夢一樣綺麗的光影。
原來死去是這樣旖旎的嗎?
我遠方的腿腳也如包裹進絲綢般女人的懷抱。
馨香的,柔軟的,溫暖的,吐息,拂過耳垂——
“找到你了。”
她說。
眼前越來越亮,溫柔的日光照醒了我——小竹樓,窗外是一片茂盛的藥田,看得出有人在精心打理,再遠處便是群山了。緩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端著陶碗的老嫗坐到我的床邊,小心翼翼地扶我起身,把碗遞給我,深色的湯藥晃盪出熱騰騰的甘苦味,若有似無的氣縈繞起來,在這樣一間屋子裡顯得如此和諧溫存。她笑得很溫柔,眼神像在看自已的子女,叫人覺得她為你做的一切都是好事,可我們的年齡差得實在是大了些,我真的見過她嗎?
“喝了藥,便起來走走吧,你這次又睡了三日。”
她說她是我的奶奶,說我有難治的癔症,常常記不清人事,又比這個年紀的孩子都虛弱得很,偶爾一睡多日,醒來又不記得人。她丈夫是山下村鎮的大夫,在山上闢了一塊藥田,我精神好的時候,便來給她幫忙,可這次又不湊巧,犯了昏睡的症狀,我們已經在山上耽誤多日了。
“奶奶,我這會兒精神很好,今日我們便回家去吧。”
下山的路不太好走,多有蒼耳枝子和匍匐在地葉緣帶刺的蔓草,還有兇悍的蚊蟲,奶奶把我的手腳都包上布條,又給我蒙上面,戴上斗笠。我的衣服也要束緊,防止蚊蟲鑽進去,奶奶說我瘦了,回去要再給我做件新的。
山裡陰涼,這麼穿還好,越是下山,便越覺溼汗粘身,到家時紅日已經落山,爺爺在門口迎我,說是已經做好了飯菜就等我們,一陣晚風吹乾細汗,腿腳也不覺痠痛了。
爺爺的廚藝很好,他激動地看著我,一直喊我多吃,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不是三日未見我,更像是三年,或者三十年未見我了。我羞於承受,挪眼見天幕高懸,星子幾顆,渺渺開闊,更有復生般的暢快,瓦牆炊煙起,院內藥草香,簷下燈籠昏黃,數粒飛蟲,夏夜好辰光。
“多吃,多吃些,再壯實一點就好了,娃兒乾柴似的。”
或許是實在吃了太多的緣故,這會兒我躺在榻上,雖身心舒適,卻難以闔眼安眠。奶奶的安神香似乎並無作用,香甜有餘,昏沉不多。兩位老人不在,我終於也可以放下嘴角,蹙起眉頭,心思也如絞線纏上來,越思越重。
那螢火原是在夢中嗎?又或者此處其實更像幻夢呢?我試圖在心中抽取更明確的記憶,卻是一絲也沒有了。那血淋淋的畫面猶在眼前,為何我不驚懼?為何我心無餘顫?爺爺奶奶悉心照料,為何我茫然無措,為何我如憑軾旁觀?這便是我的不治之症嗎……
我的過去確實幾乎是空蕩的,腦袋裡殘留的畫面不過是一些斷手斷腳,拼不出半個叫得出名諱的腦袋,唯一清晰的是最後那個女人的聲音。
很顯然那並不該屬於一個蒼老的女人,它太過於柔美多情,以至於我寧可相信救我的是一隻山鬼。
在這神鬼亂行的時代裡,人類未必比山鬼善良。
可肚子總歸要填飽,最好是不必自已操勞。天上掉下來的奶奶,不要白不要。
庫房就是我的小屋,顯然這裡原本是沒有我的房間的,奶奶說這是家裡最寶貝的地方,為我在這裡搭起一張小床,被褥還帶著皂角香,是爺爺知我回來剛換的。
三個月如蝴蝶飛過,他們除了餵我一些湯藥,以及每晚偷偷鎖上我的房門,日日待我確實周到如親孫兒一般,這便讓事情更顯蹊蹺。我們一起上山,一起曬藥,一起在院裡殺雞,一起吃飯,我也從一根麻桿,變得面龐白潤起來。我有心盡孝,只是奶奶從不許我幹粗活,亦不讓我去前院幫手,儘管我一再宣告那些藥草我也認得,她都只是笑笑叫我安心,說他們老兩口還幹得動。
我始終虛弱著,不能拿來做勞力的少年人,還有什麼用處呢?我甚至想過他們其實是一對毒公毒婆,要拿我做藥人,可我翻遍了庫房,只找到一些品質十分一般的砒霜。
我疲憊地躺回床上,感嘆自已真的十分需要一個能為我答疑解惑的人。
呼,嘭。
有人從牆外翻進來,聲音並不重,我卻聽得分明,那是切切實實翻牆落地的聲音,衣袖兜風,足尖點地,只是這人有點功夫在身,我的驚喜已上嘴角。
咯吱,咯吱,那人躡手躡腳地走入院中,踩塌小徑兩旁的長草;簌簌,簌簌,那人在藥草架前停駐,翻找,抓取。
好像沒找到他想要的,也或者是他覺得不夠,一步步,又躡手躡腳地,向我所在的庫房走來。太好了!
以防萬一,我還是摸起手邊的擀麵杖——這也是奶奶留給我防身的,她真的很怕我受到一點點傷。
吱呀——木門發出老舊的呻吟,小賊入室取出火摺子吹亮,卻站在我空空的床前歪頭不動了——我早已不在那裡,趁他分神,從門後躡腳走出,迅速揮出一棍!
一個呼吸的空檔,他迅捷地轉身握住我的武器,又一繞至我身後擒住我的雙臂,我欲開口呼救,嘴巴又被他捂住,甚至未發現他在哪一步收起了火折。四周又漆黑起來,我們貼得極近,他的腦袋剛好搭在我的肩上,用極小但清晰的聲音對我說:“噓——被發現咱倆都完了。”
嗯?看來他人還不錯,我放鬆了胳膊,等他下一步動作。
見我不再掙扎,他又說:“你要什麼東西我幫你找,咱倆和氣生財,答應我就鬆開你。”
我自然是點點頭,他也履約鬆手,隨即弓腰探頭到門口四顧一番,又退回來悄悄關上房門,拉著我躲到庫房深處去。
他又重新吹亮火折,就著微弱的光亮審視我,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警惕起來。
“你不是莊裡人?”
“我是啊,且是這裡的小主人。”我故意道。他看起來與我年紀相仿,只是有點髒髒的。
“別裝了,流民吧?你哥哥我可是在這條街上混大的,哪家有幾雙筷子我比誰都清楚。”
他說得那樣自信,表情又帶些愚蠢,看來我的猜測沒錯,心中的疑惑卻更深了。
“哎,你別愁,我告發你也等同暴露了我自已不是?”他拍拍我的背,真像個哥哥似的安慰我。
我抬起頭,指向我的小床說:“那便是我的床。”
“我知道,你也發現了老太經常不著家。”他用一種戲謔的神情看著我,抬了抬下巴,“這一套哥哥我早玩過了,村長家我還住過呢!”
明明與我差不多大,或許我可能還比他大些,他為何一直自稱哥哥?好在我也睡不著,一個同齡人送上門來與我說說話也是不錯的。我順著他的意思張口道:“也是在庫房?”
“那倒不是,”他答道,“村長家的庫房是上鎖的……這一家的庫房原本也是上鎖的,本以為進門還要多費一番功夫,沒想到早有你替我開路,那正中原本的藥箱被挪開了,架子上鋪了褥子,這屋裡不止我一個小賊,是不是?”末了這句,他笑著問我,一挑眉毛,居然顯出一點點狡黠來,真有意思。
隔著晃動的小火苗,我開始正式地好奇地打量起這個小賊。
未想他的自信如此易碎,眼神很快躲避起來,抓起我的手拉著我走到床邊高高摞起的藥箱前,指著頂上一個箱子的側邊上沿,輕聲說道:“看到那個手印沒有?庫房裡的箱子多半積灰,就算只有薄薄一層,搬動時也會留下手印,人們常常故意留下這些灰塵,就是防賊的,你這樣直接上手,就是犯傻!”
“那該如何呢?”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但好像來不及了——
“娃娃兒?”
爺爺的身影被月光投在紙窗上,我們手裡的火摺子還未熄——好在有藥箱遮擋身形。我點著床頭的蠟燭立即吹滅火折,小賊幾個騰挪隱入庫房深處。
“你咋還點著蠟燭?”
我開啟木門,站在門口接受爺爺謹慎的的關切,他站立的姿勢有點奇怪。
“我怕庫房有壞人來,點著蠟燭賊人不敢硬闖。”我笑著說,隨後問他,“爺爺起夜啊?”
他緊皺的眉頭即刻舒展了,像是剛想起來這事兒似的,說著“對對對”,又叫我拿好奶奶給的擀麵杖,壞人來了就使勁揍,還要大聲喊他們過來,我說“爺爺放心”,我說“您快去吧”。
送走爺爺,我吹滅蠟燭,重新回到小床上躺好,隔著藥箱壘起的矮牆,聽見那頭小賊沉重的呼吸,這小子,大概是緊貼著藥箱縮坐在地上。小賊想借機脫身,我勸他稍安勿躁,至少等爺爺從茅房回了臥房,他已對我心生疑慮,卻也不得不聽我的建議,他的恐懼和他的呼吸一樣顯眼。
沒過多久,爺爺的身形果然又映上紙窗,這次沒了燭光,顯得更清晰了些,也或許是他已經扒在門上,正準備一推而入。
“娃娃兒?”他試探地問。
“怎麼了爺爺?”我懵懂地答。
“蠟燭兒又熄了?”他又試探地問。
“總有小蟲飛鬧,害我睡不著。”我委屈地答。
“好好,你快睡吧。”他這麼說著,隨後手上動作,門外傳來金屬碰撞的瑣碎聲,“爺爺幫你鎖上哦,你別怕壞人安心睡,明早爺爺給你燉雞蛋。”
咔嚓,咚。鎖舌扣緊,鎖身掛懸。
好爺爺,幫了我的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