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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離再入弦京時，正值仲春，草長鶯飛。
公孫離剛剛悠悠轉醒，滿堂的富麗映入眼簾，地上鋪著龜背如意的絨毯，牆上橫著一軸唐寅的仕女。梨木雕花拔步床、金紗羅幔帳，無一不透露出貴氣。
她目光一凜，摸了摸自己腰間佩劍早已空空如也，面色一沉，心暗道：不好，莫不是遇到仇家了。
公孫離翻身而起，貼近門只聽外頭一片嘈雜之聲，時不時傳來笙歌鼓樂之聲。
她取下發髻上一根釵子，拔開卻是一把短刃，公孫離將短刃斂進袖子裡，一把推開門——
只見外頭燈火通明，來來往往衣香袂影，樓下傳來繁糜之聲，各色美麗的女子來來往往，原來是到了北里南曲。
公孫離這下黑了臉，自己闖蕩江湖多年，竟會被這小把戲騙了去——
公孫離來弦京是為尋找自己多年前認識的一個貴女好友。
過了城門，熙攘街市在望，此時正值晌午，主街兩邊的酒樓食肆正是上客時分，旁邊的一些雜貨鋪子卻忙著關門，車水馬龍之中醞出一片繁華塵世的煙火之氣。
可她卻看到了格外不和諧的一幕——
那姑娘穿著粗布麻衣，梳著尋常髮髻，只在發上插了朵白色繡球花，面容素淨，卻滿是哀愁地哭泣道：“爹，我不要去，我不要！”
旁邊那鬍髭邋遢的中年男子該就是她的父親，那人扯著她，語氣嚴厲道：“賠錢貨！老子好吃好喝供養你長這麼大，該到你回報老子了。”
那姑娘墜著自己的身體，幾乎跪下地拉著她父親哭聲請求道：“爹，女兒不嫁！求求您了爹，女兒不要嫁。”
公孫離眉頭一擰，拉著一旁看戲的大嬸問道：“大嬸，這是在幹什麼啊？”
那大嬸看見公孫離一身利落的紅袍，高高挽起的髮簪上只配了一根素簪，色澤彷彿是銀，背上揹著一柄由布條纏起來的長劍和一個包袱，於是面露怪異之色。
公孫離自入弦京以來已經見過不少這樣的眼神，見怪不怪地將一小包碎銀放在她手上道：“勞請大嬸告知一二。”
大嬸掂量了一番碎銀，眉開眼笑道：“姑娘你是不知，這是胡屠夫要賣女呢，據說城西那位張老爺看上胡家姑娘了，胡家姑娘也是命苦，她爹為了幾十兩銀子把她賣給年過半百的老頭…”
公孫離看著那姑娘幾乎聲聲泣血，要磕破了頭的樣子，心頭不忍，幾步便走上前去，她一把將那姑娘扶起來，對著胡屠夫諷刺道：
“當街賣女，枉為人父！”
公孫離扶著柔弱的胡姑娘，袖子替她擦了擦血跡，柔聲寬慰道：“姑娘你莫怕，有我在必定不會叫你枉嫁。”
胡屠夫冷笑一聲：“你是何人，多管閒事。”說罷便要大力將胡姑娘給拉過去。
公孫離一掌劈下去，胡屠夫急忙收回手使勁捂著，面上疼痛難堪的樣子，可見那一掌幾乎廢了他半條手臂。
公孫離直接露出劍柄橫在胡屠夫面前暗含威脅道：“我是誰？我乃孤山俠女月皎，你說我管不管得。”
劍上寒光映著胡屠夫害怕的神色，他幾近被嚇破膽子般道：“姑娘，不不不，女俠，俠女，您自然是管得的。”
他面上帶著諂媚的笑意，隨後對著胡姑娘吼道：“愣著幹嘛還不快請月俠女去咱們那裡喝口熱茶。“
一杯熱茶下肚，醒來便到了這裡。
那屠夫必然是平常見慣了刀子，又如何會被劍光嚇成那樣？該死，也不知道那胡姑娘如何了。
公孫離想著，便聽見上樓的“嗒嗒”之聲，一時情急，她幾步助跑便躲到了房梁之上。
進來的兩位姑娘薄妝桃臉、花容月貌，衣飾亦十分華麗，玉環墜耳黃金飾，輕衫罩體香羅碧。
“雁兮，媽媽沒發現吧。”橙衣女子小心地掩上門，語氣中帶著哭意。
被喚作“雁兮”的藍衣女子拉著她坐下，寬慰道：“放心，有寒煙姐姐呢。好靈鶯，這是怎麼了？”
靈鶯咬了咬下唇，剋制不住地哭出聲來，她撲到雁兮懷裡，哭了半晌才道：“媽媽，媽媽說，那樓家老爺，要、要替我贖身。”
雁兮先是眼前一亮，隨後想到什麼急切道：“樓家老爺？可那樓家二公子不是與你…”她面露難色。
靈鶯擦了擦淚道：“更何況，我聽另一位恩客說，樓老爺喜男風，他不過是想拆散我與鈺郎罷了。”
雁兮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語氣柔柔道：“樓二公子可有說什麼？”
“我還不敢告知鈺郎此事。”靈鶯說著，眼淚便又要掉下來。
公孫離聽著，正想著要不要建議那位靈鶯姑娘與情郎私奔，便見門猛地推開，一個聲音傳來——
“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就這點事值得你哭哭啼啼嗎。”
女子云鬢高綰，碧玉簪和玉步搖兩相映襯，白玉珠花點點華光，一身紫色七重錦繡綾羅紗衣，露出雪白纖細的脖頸，嬌顏白玉無暇，猶如凝脂。
“寒煙姐姐，你怎麼來了？”坐著的二人連忙起身迎了上去。
寒煙扇了扇自己手中的團扇，明眸善睞、搖曳多姿道：“還不是擔心你這小丫頭，行了，你先說說你如何想的。”
靈鶯撇了撇嘴，如同委屈的孩子見到長輩一般道：“寒煙姐姐，我與鈺郎是真心相愛的。”
寒煙臉上閃過一絲嘲諷，隨後坐下道：“既然如此，你與你那情郎私奔豈不是更好。”
靈鶯看了看寒煙含笑的面容，暗暗鬆了口氣，但拿不準她是否是開玩笑，便試探性地開口道：“可是我還未與鈺郎說明，若是鈺郎……”
寒煙抬眸往上，公孫離立即便隱住自己的身影，見寒煙收回目光，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差點被人察覺了。
“好了，你的情郎在隔壁百花閣，有什麼事當面與他說便是了。”
靈鶯眼前一亮，騰地站起身來便想往旁邊跑，隨後又轉過身來道：“寒煙姐姐，謝謝你。”
公孫離看著這出戏，覺得頗有些意思，沒想到青樓也有這麼可愛的姑娘，只希望她那情郎莫要負了她才是。
想著，公孫離懊惱著沒帶些梨花白和葵花籽來，一邊看戲一邊吃東西，簡直不要太快樂！
“寒煙姐姐，靈鶯她這般行嗎？那樓公子可是值得託付？”雁兮看著靈鶯活潑的背影，不免有些擔憂地問道。
寒煙拿起桌子上的銅鏡照了照自己，抬手扶正頭上的髮釵道：“是否值得得看她自己，旁人說的再多亦無用，不撞回南牆怎知人心易變。”
“寒煙姐姐可是知道些什麼？”雁兮眼見著便有些著急了。
寒煙打量了她一番，不緊不慢地說：“放心，我自會尋人看著靈鶯——耽擱這麼久了，快些回韻歡閣去。”
雁兮道了聲“好”，便走出了門。寒煙拿起銅鏡微微斜了斜，公孫離便從中看見了寒煙含著笑意的面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了。
她一躍而落下來，看著寒煙好奇地問道：“原來姐姐早就發現我了，為何不出聲呢？”
寒煙起身，打量了一番公孫離道：“我若是想把你捅出去，就不會派人將你藏在這裡了。”
公孫離猛地瞪大眼睛，又想到自己毫髮無傷地待在這個無人之地已是奇蹟，便一甩衣襬作揖道：“多謝寒煙姑娘。”
寒煙輕輕扶起公孫離，帶來一陣香意，唇齒溢香道：“我還有辦法幫姑娘逃出這青樓去，只是姑娘得答應我一件事。”
公孫離抬眼看向寒煙美麗的眼眸，彷彿有一種魅人心神的魔力一般，又或許她實在是過於溫柔親切，公孫離略略思索了一番便豪氣地應了下來：
“我們江湖人士最是講究投桃報李，姑娘救我一命已是滴水之恩，我必當湧泉相報。只是不知寒煙姑娘是為何事？”
寒煙挑眉看了看隔壁，一副全心為妹妹著想的好姐姐模樣，皺著秀眉擔憂道：“想必姑娘也聽到了我那不死心的妹妹一心思慕不顧死活，我只求姑娘看著我那妹妹，莫要害了自己。”
公孫離想著剛才的場景，到底是留了個心眼道：“既然是寒煙姑娘的妹妹，姑娘怎放心將妹妹的性命託付到我一個外人手中。”
寒煙拉著公孫離的手，目光望著她格外真誠道：“說出來姑娘可能不信，見姑娘第一眼，我就覺得姑娘分外親切，是值得託付之人。但願我不曾眼拙識錯了人。”
說罷她起身走出門外，片刻回來時手上提溜著一柄劍和一個包袱，寒煙將其遞給公孫離道：“姑娘的東西我替姑娘收起來了，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公孫離接過自己十分愛惜的劍“漏影春”，下定決心般道：“寒煙姑娘大義，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不妨直說。”
寒煙面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語氣溫和道：“只要姑娘能盯著那樓家公子不害我小妹性命即可，其他的不必多管。”
公孫離略略思忖，明白她也許是想讓那靈鶯姑娘吃個教訓，雙手抱拳道：“如此，定不負寒煙姑娘所託。”
寒煙揚唇一笑，明媚張揚道：“姑娘的性子我是極喜歡的，不妨交個朋友罷。我名為柳寒煙，喚我寒煙便是。”
公孫離隨即也交換了芳名——“我叫公孫離，小字皎皎。”
說罷，寒煙邊領公孫離自密道出去，邊說：“不出半月靈鶯便該回來了，有什麼訊息皎皎只管往秋妝芷尋柳娘子便是。”
公孫離腰佩長劍，揹著包袱又是一作揖道：“本遭旁人暗算，幸得有寒煙，就此別過，定不負所托。”
說罷，公孫離騎著馬便自一小偏門離開了青樓。
柳寒煙望著她的背影，不禁流露出一絲感概，她嘆了口氣道：“這樣英姿颯爽的姑娘，在這個時代可不多見呢。”
她微微仰著臉，溼漉漉的肌膚倒映著泠泠的天光，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眸裡一半無盡的水色，一半絕望的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