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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夢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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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秀才回到載君行茶館做他的周掌櫃了,我卻開始頻頻做夢。每每在夢中糾纏不休之時,心知是夢,卻掙扎不出,窒息欲死,在黑暗中猛地睜開眼睛,大喘如牛,但眼皮卻又很快閉上,想要睜開又是一番掙扎,心知又是一層夢。

我總是擔心自已在夢中遽然猝死,因此常常不敢入睡。然而不睡覺卻又難以支撐,故總在睏倦難耐時猛地睡死過去,而睡眠中的夢境便又一次次越來越難以掙脫。

我對睡覺充滿了恐懼。

好幾個月了,我感覺自已已經難以支撐下去,想起了範狄所說的蒙鄉蒙府。但是蒙府在沂蒙山下,渭水距離蒙府估計千里之遙,憑我一雙腳,最少得走半個多月。

半個多月,這裡的打更事宜又該如何安頓?即使不考慮打更,我也沒有那麼多的盤纏可以供來回花費,更何況還有診金呢。

難道我就如此每日苦苦在夢中沉淪掙扎嗎?

我到處尋醫,郃陽城裡的醫館藥鋪我都去過了,不是胡亂開方便是搖頭束手無策,更有郎中笑我杞人憂天,不就一個夢嘛,何苦大驚小怪。

身病好醫,心疾難治,連醫者都笑我,唉。

這一日,我在街上閒逛,又走到了載君行茶館門口。不能治,找人吐吐苦水總可以吧。

我進了茶館,周掌櫃上前來,道:“金兄,今日怎麼有空來坐坐?”

我苦笑一聲,說了自已的苦惱。周掌櫃有些驚愕:“難道是我影響了金兄?”

我搖搖頭:“不能這麼說,也有自已的問題。”

我們閒聊了一會兒,我感嘆蒙府太過遙遠,不然或許可以幫我解除這恐怖的痛苦。

他笑了一下:“要說巧,還真的巧,就在十里外的朝家莊,渭河之畔,有一片村莊,好幾個莊子連在一起。其中朝家莊人煙阜密,雖是個村子,但是人丁、商鋪、走夫、酒樓等等都不輸給二十里外的縣城。朝姓人口在這裡佔大多數,按照故事的習慣,這裡自然會有個朝員外。”

“你說書呢?”我笑道。

“朝員外家裡富庶,也是個宅心仁厚的老爺,平時樂善好施,接濟同族,初一十五廟裡寺裡的香紙錢也是頻頻捐上,因此在遠近都有個好名聲。家中一個兒子,生得一表人才,也是個品行端正的少爺。”他繼續講著。

“然後呢?”

“這位少爺,乃是蒙府的傳人。”

“啊?真的?”

“我是當時聽蒙稼老人說過。當時我心灰意冷,不過蒙府父子很是熱腸,表示會竭力繼續幫我想辦法。前段時間,來了個年輕人,自稱是朝家莊的,說是代替蒙府蒙稼老人來問我是否還有需要相助之處。我當時還以為他是蒙稼老人的另一個兒子,結果他說他是老人的徒弟,現在已經回到朝家莊。金兄,你可以前去試試。”

我大驚又大喜,謝過周掌櫃,起身離開,奔回思聖齋,簡單收拾了一下。此時剛到巳時,我今天應該可以趕個來回。

路邊買了幾個燒餅,我就上路了。一直向西走,路上無人,我也不管那許多閒雜事,一門心思奔著朝家莊。正午時,我就到了朝家莊。站在村外望去,確如範狄所言真是人煙阜密,好個朝家莊。

按照村人的指點我迅速就找到了朝員外家。在門口喊了幾聲,裡面就出來人,我說我找朝公子。下人道公子一會兒就回來,讓我先去書房等候一下。

進了書房,才發現還坐著好幾個男子。他們見我進來,紛紛抬起頭看著我。我賣個笑臉,他們也紛紛對著我笑一笑。

我看著這好幾個人,心想:“難道都是來找朝公子診治的?”心裡雖想著,但是口中也不好多問,只是尋了個靠門邊的位子坐了下來。

因為並不認識,所以我也無話可說,於是就乾坐著。大家也都沉默著。

坐了約摸一刻鐘,其中一人忽然開口道:“你們都是來找朝公子的嗎?”

另外幾人相互看看,有一人道:“我是找朝公子的。”

剩餘兩人也都點點頭,我也點點頭。

第一個開口者道:“如此枯坐,也不知朝公子何時能來。”

第二個開口者道:“要不我們聊幾句嘛,枯坐確實無趣。”

我附和道:“好啊,大家聊一聊嘛。”

“聊什麼呢?”

“隨便聊嘛。”

“我們是來找朝公子的,原因應該都跟夢有關係,不如我們就聊聊自已的夢吧。”

自已的夢?我心裡有些不安。

“聊自已的夢,會不會有些難堪?我看不然各自聊聊自已知道的夢,可以是自已的,也可以是自已聽到的。”有人建議。

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同意。

“我先來吧。”建議者先開口,“我講一個自已的夢吧。我叫吳夢德,其實今日來這裡是為了拜謝朝公子的。”

“拜謝?”我問道。

“是的,拜謝。”吳夢德笑了一下,開始了自已的講說……

華山腳下有一小村子,約摸二里見方,百十戶人家,都以務農為生。村東有一戶吳姓人家,家裡夫妻兩口,原本有二子,但是小的那個早年不幸染了怪病,竟然早夭。經歷了失子之痛,家裡便把這大的當個寶貝。這長子名喚做吳夢德,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自小讀書,家裡盼著能十年寒窗,一朝得桂。

有一日,這吳夢德閒來無事,約了幾個好友登華山。華山之上有個雲觀臺,原本是那陳摶老祖臥眠之處。陳摶老祖早已不見了蹤影,這雲觀臺的遺蹟倒是留了下來,平日裡人跡罕至。這幾個年輕人在此看景聽雲,好不愜意。吳夢德還跑到陳摶的石室內,觀覽了一番。

下得山來,日已西沉,各人歸家不提。這吳夢德晚間功課讀畢,便熄燈安睡。睡至半夜,忽然驚醒。他坐起身來,見桌旁坐著一位老者,默默微笑,卻不做聲。吳夢德便問老者何人,在這裡做甚。老者一言不發,轉身出了屋子。吳夢德心生疑惑,也隨之出了屋子。老者並不言語,一直往外走,吳夢德也不停步,隨在其後。恍恍惚惚,一路上履草踏石,吳夢德跌跌撞撞,衣衫狼狽。但是看見老者並不回頭,只是往前走,也就跟著繼續。抬頭間,發現已經到了華山腳下。老者說:“你回去吧,明晚再來。”

吳夢德確實累壞了,便轉身回了家。進了屋子,看見炕上還躺著自已的身體。吳夢德一驚,醒過來了。看看自已,躺在炕上,才明白自已做了個夢。

天已在黎白之際,吳夢德便乾脆起身讀書。一日無事,晚間功課讀畢,吳夢德熄燈安睡。睡至半夜,他又驚醒了,一看老者又來了,依舊是一言不發,吳夢德也便跟隨其後。到了華山腳下,老者說:“今日要進一步。”便開始登山,吳夢德也開始登山。一路上老者依然無話,夢德也是不言不語,只是緊跟其後。到了山腰,老者回頭:“今日到此,你回去吧,明晚再來。”

吳夢德尋著原路回家,進屋看到自已還在炕上躺著,心中一驚,醒過來了。看看自已,躺在炕上,明白又是一個夢。心下疑惑,偶然做夢,不甚明瞭,但這夢卻兩晚順接,煞是奇怪。

第二日讀書也沒了心思,恍恍惚惚,老想著夜晚的夢。

晚間功課讀畢,熄燈安睡。老者又來,夢德又跟著,這一晚登山完畢,進了雲觀臺。老者讓他回去。夢德回到家,又驚醒,明白了,這三天的夢,一天比一天走得遠,最終是為了進那雲觀臺。白天讀書完全沒有了心思,眼前都是夜間夢裡腳下的路。第四晚,夢裡吳夢德跟隨老者進了雲觀臺,老者說:“我祖師扶搖子陳摶,三年臥眠,一朝驚醒,我隨其雲遊四海,祖師仙化。我便回這華山,欲尋後輩子弟入我門下。前幾日間見你與眾友登山覽景,眾人皆誇誇其談,吟賞煙景,獨你進到我這石室中來。可見得你是個有緣人啊。”夢德不知自已有何緣在身,不明所以。老者便說:“我修一世玄門,雲遊四海,逍遙無待,你可願意隨我修道?”

吳夢德一聽,這老者已經與神仙無異,我要是能跟著他修行,那豈不是得了萬年之福?夢德撲倒便拜,口稱“師父”。老者攙扶起來,說:“今日到此,明日再來。”

夢德依依不捨,尋著原路回家,驚醒,心中大喜,起床,看那些四書五經、聖賢之語再也不想讀了。夢德之父近來便發現這孩子有些不甚精神,白日裡有時候發呆恍惚,便多留了幾分心意觀察。今日,看見夢德讀書更是敷衍,甚至獨自隱隱發笑,便覺得大有文章。

夢德夜夜在夢中隨著老者登上華山,修習道術。老者給他講讀《南華經》,解釋天地之道,夢德心靈則神會,言到而意達,老者甚是欣慰。

待到一月之後,父親眼見兒子白日裡完全廢棄,不僅聖賢之書不讀,還開始昏睡不醒了。這日,父親便質問夢德是何緣故。夢德不再隱瞞,說了自已每晚夢中隨老者修道之事,末了說:“讀書至高不過求個頭名狀元,博得一官半職,封妻廕子。我隨師父修道,可得永年之福,不是更好嗎?”

父親訝異之餘,苦心勸說,卻全然不能改變夢德心意。

自此,夢德干脆白日裡書也不讀了,昏睡不醒,晚間繼續昏睡,夢中去修道。家中父母焦急不安,卻也無法可尋。

這一日,父母正在家中枯坐,相對嘆氣,大門外走進來一個人,進門便要討碗水喝。母親給他端來熱茶水,來人感謝。

飲茶完畢,來人說:“貴公子近來可好?”這夢德父母一聽,大吃一驚,怎麼此人開口便問夢德,莫非是知曉內情的人。父親嘆了口氣,便把之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與來人聽。

來人聽罷,微微一笑:“我昨日瞅見過貴公子,一番觀察,發覺心神渙散,公子這是被求仙之夢給魘住了。實不相瞞,我乃是斬夢之人,今日就是為此而來的。”

夢德父母雖不甚明瞭,不過此人自稱斬夢之人,當是有法可行的。兩人一起下跪拜謝,被斬夢人扶起來了。

斬夢人又說:“夢為心聲,心聲過盛則為心欲,慾望太盛則會被魘住。尋常人做夢,即使被魘住,也是一時之間。公子這番夢魘,實是平日裡對思慮過盛,勝過常人千百倍,所以才會夢魘持久。不瞞二位說,兩三個月雖說長久,卻也還有那魘住三五年的呢,更有甚者,有人終其一生都活在夢中呢。”

斬夢人和夢德父母一起去夢德屋裡去看夢德,只見夢德斜倚在炕頭,一腳翹在另一腳上,衣衫不整,首如飛蓬,鼾聲大作,時不時口中還唸唸有詞。父母見了,眉頭緊鎖,唉聲嘆氣。斬夢人“呵呵”一笑,說:“不打緊,公子狀況屬於輕度,不嚴重。”父母聽了,心下略有寬慰。

晚間,夢德繼續做夢。斬夢人來至在院中,四方觀看了一番,吩咐夢德父母搬來了一桌一凳,擺在夢德屋門與大門之間。斬夢人拿出一本《南華經》,擺在桌子上。斬夢人翻開《南華經》,用筆在書上塗抹,塗一頁翻一頁,直塗了一個時辰,方才塗完。斬夢人用刀將塗抹後的《南華經》斬為兩半。

起身後,斬夢人伸個懶腰,說:“斬夢已畢。”夢德父母不相信,就這麼簡單?斬夢人笑著說:“二位看到的只是這手段而已。我與公子那夢交戰一個時辰,夢裡阻撓公子者被我斬落,二位是看不見的。公子醒後,此夢已斷,當此生不會再重蹈覆轍。然而,對於讀書求仕之事,也不可太過,否則我到時候又要來跑一趟,斬他祿位之夢了。”

哈哈大笑後,斬夢人飄然離去。

“就這樣?把《南華經》塗塗抹抹,用刀砍成兩半,就把你的夢給斬斷了?”其中一人驚奇問道。

“確實,我醒來以後,頭腦清醒,父母給我講了斬夢人來的事情——我自已本來是一無所知的,我才發現自已是被夢魘住了。那次之後,我還去爬過華山,上過雲臺觀,但是並未再夢到那位老者。”

“可是,這樣子不是也斷了你的求仙之路了嗎?”

“呵呵,求仙之事,本就幽明難測。雲臺觀乃是陳摶老祖高臥之處,但未必就是我們這些凡俗之人可以沁染仙澤之處。我在那裡,只是一時胡思亂想,才會夢到所謂引路老者。看似日日在隨老者修行,日日登山,日日聆聽《南華經》,其實都只是夢中幻影罷了。”

“可是,所謂的修行不都是心念居多嗎?那求仙修行在夢中發生也許是很符合道理的。”我不禁也插了一句。

“呵呵,如若我夢中修行有所小成,也不會輕易被一刀斬斷,更何況我醒來之後,神清氣爽,不再晝夜昏睡,並無對夢中求仙修行的眷戀,或許這正說明我回到凡俗是正確的。回來,不僅僅是父母所願,也是我自已所願。”

“吳兄的斬夢人就是朝公子?”我問道。

“是的,父母問過那人,說是朝家莊人士。”吳夢德表示肯定。

“哦,吳兄言之有理。看來,這個斬夢人值得拜謝。”剛才那人點著頭道,“我姓黨,名叫懷才,我講一個我聽過的跟夢有關的故事……”

在附近一百里的地方,有一座伏蜇嶺,嶺上有個寨子,有兩個強盜當家。一日,兩個強盜帶領嘍囉一起下山,幹自已的本行買賣。

藏身在松林之內,眼見一輛馬車慢慢近來。那車看起來像是個富庶之家的,一個夥計打扮的在車轅上翹著腿,輕輕揮著馬鞭子打盹兒。

眾嘍囉跳將出來,喝出了綠林的招牌開場:“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喝聲還沒完呢,夥計早已經嚇得滾下車轅,跪在地上,撲倒大哭。車內卻是不見動靜。兩個強盜不免有些疑惑,買賣幹多了,什麼人都見過,但是大半的見了我們兩位爺,不是哭爹喊娘,就是跪地求饒,今日這車裡的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一聲不響,莫非給嚇昏過去了?

兩個強盜互相看看,大踏步上前,一把拎過趕車的夥計,扔到路旁。用刀尖挑開車廂簾子,竟是一位老者,此刻正笑吟吟地看著兩個強盜。正要抖刀上前逼問,老者說:“二位好漢,莫要著急。此車銀兩倒是有一些,不過不是很多,另外就是兩條命,外加一匹馬,不知二位可滿意?”

強盜心驚:不怕死,莫非這是個不凡的角色。

老者拿出包袱,開啟給強盜看,確是銀兩,有二百兩左右。

老者將包袱遞給強盜,繼續說道:“我本是山下東王莊人,是個占卦算命的先生,日常藉著洩漏點天機,賺點銀子,勉強夠得吃喝。”

強盜一聽,是個算命的,心想著決不能放這個老頭子走。

老者又說:“平日裡我是算命打卦,前日夢中忽然偶遇一人,那人自稱是周公,授予我一卷《周公築夢》。我只道有個《周公解夢》,這才發現竟然還有個《周公築夢》。夢中,我將此書細細閱讀,竟是收穫頗多,不禁感慨自已目力狹隘、坐井觀天哪。我就想著,天賜我奇書奇法,定是讓我造福世人。於是,我便四處閒遊,看能否尋到一二有緣之人,傳授於彼。”

兩個強盜,大為驚訝,心機大動:“有了這築夢之法,我們還用得著武力打劫嗎?讓人做個夢,我們便把財物拿取了。這法子太妙了。”想著,便極力邀請這老者上山,想要磕頭求教,好能將這奇書奇法弄到手中。老者也不推辭,欣然答應。

上得山來,老者在山寨走走看看,兩個強盜陪同介紹。此處是聚義廳,此處是演武場,此處是馬棚兵器庫等等等等。老者樂呵呵看了一遍,連連稱讚:“想不到兩位好漢這寨子竟有如此大的氣候。果然是氣象不凡哪!”

這兩個強盜,年長的喚做馬達,年輕的喚做胡海,在此山已經七年有餘,剪徑劫財,鬥殺人命,縣衙派人來攻打過幾次,奈何山高林密,這兩個強盜武藝著實高強,嘍囉也是不少,官兵們終是徒勞而反。

款待三日後,老者主動給這馬達、胡海介紹起這奇書奇法來。原來世人皆知周公解夢,卻不知這解夢只是夢法之門的其中一個,另有三個法門分別是築夢、修夢、斬夢,卻為世人所不知。築夢法門,可以幫人造夢,想做何夢,用此法門便可獲得何夢;修夢法門,可以幫人修改夢境,對自已夢境不喜歡,想如何修改就可如何修改;斬夢法門,可以幫人斬卻夢境,小斬可以斬卻某種型別的夢,大斬可以斬卻所有夢,讓此人從此沒有夢。

老者問這兩個強盜:“二位是要讓我給你們築夢嗎?”強盜連連點頭。

晚飯結束,老者問:“二位想要何夢?”強盜早已經商量好了,就要財富夢。

兩個盤腿坐下,閉目,老者在二人對面也盤腿坐下,唸了個口訣,強盜還沒有聽清楚,就走進了夢境。先是銅板,堆滿了兩間屋子,再是銀錠,堆滿了兩間屋子,再是黃金,堆滿了兩間屋子,後面緊跟著珠寶,堆滿了兩間屋子。兩個強盜不禁狂喜。

喚醒強盜以後,老者說:“還要何夢?”

不料,強盜卻說:“夢不要了,我們要這築夢的奇法。”老者不動聲色,將築夢之法寫於紙上,讓強盜參詳研習。過了兩日,待口訣已熟記於心,築夢流程也熟練掌握之後,老者說:“今晚,你們二人便試試演練一番。如果都可以成功築夢,那老朽的造福世人的心願便達成了,也不辜負周公祖師的一番心腸了。”二盜連連稱是。

晚飯結束,老者說:“這次演練你們誰先來?”二盜都爭著要先來。最後,老者說:“馬達,你是大哥,你先來吧。”

胡海盤腿坐下,馬達在胡海對面也盤腿坐下。馬達對著胡海唸了口訣,哪裡想得到,此時的胡海對著馬達也念了口訣,一霎時,二盜同時進入了夢境。

老者從旁看得清楚,胡海的夢裡,是馬達按照胡海的要求造了數不清的黃金和美女,胡海在裡面摩挲著黃金,擁攬著美女,好不自在。而看看馬達,胡海給他造的夢裡盡是他殺害過的人,馬達在夢中不停地殺人,殺了一個又一個。

老者笑吟吟地嘆氣:“我奉命來擒殺你二人,本想用築夢之法使你二人沉溺黃金美色,永不喚醒,哪裡想到,你二人竟然互為牢籠,倒是省卻了我一番功夫。”

老者連夜下山。眾嘍囉第二日看到兩位頭領,盤腿而坐,一動不動,知道頭領在築夢,便不去打擾。直到日上三竿,才發覺不妙,也四處找不到老者。等了三日,嘍囉確信兩位頭領應該是死掉了,便將他們屍身收殮,埋於後山。山寨沒了大王,眾人推舉新頭領,免不了一番較量,打得天昏地暗,死死傷傷。一隊官兵摸上嶺來,圍剿了山寨。

黨懷才講完了,吳夢德急切地問道:“黨兄可認識那老者?真乃神人也。”

黨懷才笑著搖頭:“這只是我路途中聽人野談所得,並非親身經歷,所以這幾個人我也並不認識。”

吳夢德嘆息道:“此等高人,恨不能相識啊。”

黨懷才看了一圈,道:“還有誰有故事?講出來大家增長一下見聞嘛。”

第三個人笑笑道:“巧了,我要講的這個故事也跟強盜有關。”

黨懷才哈哈大笑:“那才有意思呢。我倒要聽聽你這個強盜的夢和我那個比起來,哪個更勝一籌。”

第三個人便也講了一個強盜的夢……

一個強盜偷偷從山上下來了,沒帶手下,沒帶錢財。他過膩了搶奪打殺的日子,一日趁著眾盜不留神,自已一個人偷偷下山來了。

沒有帶錢財,是怕萬一被抓回去,被認為是盜竊財物,到時候說不清楚,落個扒皮抽筋。

到了山下,覺得在山寨下面,還是容易被發現,就乾脆悄悄出了縣境,走了二十三天,到了一個繁華富庶之地。強盜渾身破破爛爛,一雙鞋子早磨得透了底,餓得面黃肌瘦,終於在一處街角昏過去了。

醒來時,發現自已已經在一戶富庶人家的院子裡,躺在竹椅上。是府里老爺救了他,把他讓人用車拉了回來。第二天開始,強盜在府裡當了護院。勤勤懇懇,忠誠能幹,第二年,強盜娶了府裡的丫鬟梅香做了妻子。

強盜看上的其實是府裡的千金小姐,但是這種身份的差別,註定了他不可能如願,被老爺罵了一通之後,把梅香配與他。強盜娶了梅香,但是不甘心,每日裡想的就是怎樣讓老爺同意自已娶小姐。

有一天,府門口來了個胡僧,說要求見貴府護院,否則不肯走云云。強盜便到門口來見這個胡僧。胡僧長得其貌猥瑣,大把的眉毛和鬍子遮住了面龐。強盜與他問好攀談,胡僧拉著強盜避到無人處,說:“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垂涎府中小姐已久,奈何糟老頭子不同意,扔了個下人給你,是也不是?”強盜一愣,心中疑惑。

胡僧從懷中取出一包藥,給了強盜,說:“此物可以助你成其美事。”強盜接了藥包,聽了胡僧一派授意。

強盜在給老爺的晚飯中,加入了胡僧的藥。給自已的晚飯中也加了藥。飯後老爺與小姐閒聊片刻,便各自回房休息。強盜在府中巡視了一番,拿了把刀,進了柴房,臥躺下來,感覺藥效來了,便閉目睡去。

強盜拿著刀來到了老爺屋裡,老頭子正在廳上喝茶。強盜說明來意——想要娶小姐為妻。老爺果然拒絕,進而大罵強盜貪得無厭,已經配了梅香,還想要垂涎小姐云云。強盜一笑:“正如胡僧所言哪。”也不多言,上去,一刀將老爺刺死。出了廳堂,回到柴房,看見自已臥躺如舊,便踢了自已一腳,醒了過來。心中好奇老頭子究竟怎樣,但不敢多事去看,匆匆回了自已屋子。

次日清晨,伺候老爺的丫鬟驚慌失措,在院中大哭,強盜知道事情已然得手了。小姐雖然傷心不已,但老爺無疾而歿,並未受到病痛折磨,小姐也算稍得安慰。

強盜從此在府中慢慢培植爪牙,三五月竟然將府中一應大權,盡握其手。進而在一月黑風高之夜,佔了小姐,不日,自已做了府中的乘龍快婿,了了夙願。

美人在懷,富貴環身,把個強盜得意得飄飄然起來。時光過去三年,小姐雖然當初並不願意,但是三年來強盜對自已也還不錯,每日關懷備至,府中事務也打理得井井有條,因此上也放下了怨怒,多少有了些笑臉。

一日,門人報告,府門口來了個胡僧,求見府中主人。強盜心驚,但是不知胡僧來這裡又有何事,便喊人放胡僧進來。

胡僧見面,便對強盜大肆賀喜。強盜連忙打住,迎上廳堂,命下人上茶點伺候。

下人退去,胡僧便問強盜:“貴人可曾多忘事?當日事情可是一帆風順?”強盜憶起當日之事,再想想今日之福,喜不自禁,對胡僧是拜了又拜,謝之不盡,又把那日如何入夢、如何夢中殺老頭子、如何回魂之事細細講了一遍。

胡僧離去。不料這一切都被自已的小姐妻子聽在了耳中。原來那胡僧從進府門到賀喜到提起往事,都大聲大語,早已經驚動了強盜的小姐妻子。

這小姐,今日才知曉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自已夫君的手段。流乾了眼淚,小姐動了心思。報仇之事縈繞在了小姐的腦海中。

砍殺這廝?不行,鬥不過他。毒死這廝?不行,自已也得陷身囹圄。意外橫禍?不行,自已一介女流,出門尚且困難,更談不上製造意外。

思來想去,難有定法。日日念著報仇,小姐日漸消瘦了。強盜也發現了小姐顏容憔悴,便追問緣故。

小姐嘆氣說:“近來煩悶,讀了李公佐的《南柯太守》,想來那淳于棼也是幸運,竟然能夠夢中歷遍富貴,雖夢醒不免有黃粱蟻穴之嘆,卻也是有趣得很哪。可嘆只是小說家之言,讀來解悶尚可,想要領略夢中奇事,卻是難了。唉,不知道這世間可真有人能於夢中游歷嗎?”強盜一聽,哈哈大笑,有心逗弄妻子哄其開心,便說:“這世間倒是真的有人可於夢中遍覽風光,且還能做出諸般事情來呢。”

小姐表示不信,強盜在言語刺激之下,便拿出了胡僧給的藥,約了妻子晚上一起服藥,去夢中游歷。

晚飯後,強盜和妻子一起服了藥。感覺藥效發作,二人閉目睡去。

二人起身,強盜挽了妻子的手臂,一路從家裡走出去,出了府門,走過東巷,又走過喜來客棧,到了花滿樓。人頭攢動,好不熱鬧。小姐說:“在此歇息片刻吧。”

二人上樓,找了一處坐下。小姐很是歡喜,滿眼都是好奇,問這問那。強盜看到妻子如此開心,自已心中也是歡喜不盡。二人飲酒閒聊,觀賞眾美人歌舞。小姐頻頻勸盞,強盜欣喜狂飲。直到子時,強盜已然喝得醉了心神,伏首不起。小姐連推帶拉,強盜竟是一動不動。

周圍眾人依然喝彩連連,划拳者划拳,行令者行令,吟詩者吟詩,喝酒者喝酒。

小姐起身,尋著花滿樓管事的,拿出銀兩,託付這管事的待強盜醒來,將一封書信給強盜。管事的見了銀子,哪有不答應的。

那封書信言語如下:

“你我夫妻三載,本應是百日恩情,鴛鴦交頸。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妾身雖是一介女流,亦是不敢忘卻。妾身自知勢單力薄,身無縛雞之力,與你鬥殺,不過是徒然自戕。今你在夢中,我返人間,即刻報官,待你夢醒時分,便有官家捉你歸案。”

小姐下樓,尋著喜來客棧,尋著東巷,尋著府門,進屋,看到自已的身體,搖一搖,醒了過來。

待到天明,小姐哭喊:“我的夫君啊!”府中大小人物聚了一團,才知道老爺已經過世了。辦喪事,做三天道場,喪事辦得熱熱鬧鬧,將強盜埋在了城北松樹坡。

強盜醒來,花滿樓管事的拿了書信給他。讀罷,強盜才知上當,大罵之餘,想返回府中尋找自已身體,又怕真有官府守株待兔。焦急不安,輾轉了三日。回到府中,才知道自已身體已然被下葬了。

尋到松樹坡,看自已的墳墓,無法可想,強盜大哭著在墳墓周圍徘徊,最終,只能永遠地活在自已的夢境深處,不生不滅,不死不活。

一日,墓前來了個胡僧,正是前時那個。胡僧對著墓碑哈哈笑了兩聲,說道:“我要回山上去了!”便轉身大踏步離了松樹坡。

“啊?”黨懷才驚訝道:“你這個委實精彩些。”

“那胡僧回山上去了?難道胡僧是山上眾盜派來的?那強盜護院為何不認識胡僧啊?”吳夢德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胡僧定然是山上來的,但是他們不認識也是可能的。或許胡僧是山上請來的,或許是後上山的,我也難以知曉。”第三個人道。

“這個女子倒是精明,巾幗不遜鬚眉啊。”我讚歎了一句。

“對對對,有仇必報真君子,此女子是真君子。把仇人騙到夢裡,然後恐嚇他,讓他在夢裡不敢出來,又將身體埋了,讓仇人的夢境和身體隔絕,這一招真是妙。”黨懷才不住讚歎。

讚歎完畢,他們幾個都看著我,我笑道:“開講!”

我想了想,講了範秀才的故事。

當我講完以後,他們都默不作聲,吳夢德一個勁兒地嘆氣。我知道,不是這個故事有多麼離奇,而是範秀才的命運太悽慘了。

這時身後一個聲音響起:“範秀才,範狄,我認識。”

另外幾個人都看向我身後,我也回頭。不知何時我身後站著一位年輕人,藍色布衫。

年輕人拱拱手道:“對不住,讓各位久等了。”

必然是朝公子,我們四個人都趕緊拱手回禮。

朝公子道:“雖然大家久等了,但規矩不能壞,有夢要問我的,還是按照先來後到順序進來吧。”說罷,他穿過我們,走進了書房後面的小套間的門。

吳夢德先進去了,不一時便出來了,他滿臉開心,朝我們拱手道別。

黨懷才也進去了,不一時便出來了,他有些憂心忡忡,出來兩步,又返身回去朝裡面道了一句:“公子記得喲,到時候我們靜候您。”隨後,轉身走出了書房。

第三個人也進去了,不一時便出來了,和黨懷才一樣的憂慮樣子,也匆匆離開了。

到我了,我走了進去。

套間也不小,朝公子坐在一張桌旁,神色凝重,看我進來了,換出一副笑容,道:“你是什麼情況。”

我要把我的夢境講給他聽……

莫雷叛亂的訊息傳來,皇帝大怒。平日裡對他皇恩浩蕩,對莫氏家族也是百般恩賞,這個豺狼小人竟然因為這麼點小事就敢舉兵造反,真是忘恩負義。

佈置了大將李嶽出兵去鎮壓後,皇帝怒氣衝衝回到了後宮。皇帝直接到了莫妃的寢宮,一臉怒火。莫妃本是莫雷之妻,美貌傾城,在宮廷宴會中頗受關注。皇帝見美起意,派人用計將莫妃誆至皇宮,強行霸佔。莫妃此刻已經知道莫雷造反的訊息了,跪下等待皇帝的責罰。皇帝大罵了一頓,竟然拂袖而去。

半月後,訊息傳來,莫雷叛軍已被全殲,首犯莫雷被抓。皇帝下令:“李嶽即刻押解莫雷回京,朕要親自審問他。”到京的莫雷,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審問的,皇帝下令凌遲一千刀處死。據說,凌遲的時候,莫雷起初緊咬牙關,不做聲,但是到五十刀以後就開始呻吟,渾身顫抖,血水從刀口抖灑出來。到一百刀以後,莫雷開始慘烈喊叫,被割空的地方,內臟開始往外湧。到了三百刀以後,莫雷的喊叫已經嘶啞了,地上的血已經鋪開了一丈見方。到五百刀以後,莫雷已經只剩下輕微的呻吟了,血還在流。到九百九十九刀的時候,莫雷已經沒有意識了,但是在最後一刀割下之前,莫雷還是從喉嚨裡擠出半句話。據劊子手說,他好像說的是“報仇”。

凌遲的訊息傳到宮裡,皇帝也覺得慘烈,腦海中想起莫雷的慘狀,皇帝就頭疼噁心,心神不寧。一夜噩夢,夢中莫雷帶著一身的骨架來找皇帝,皇帝嚇得哭喊求饒,到處逃竄。在莫雷的十指手骨剛剛掐住皇帝的脖子時,皇帝驚醒了。一夜噩夢,第二天神思睏倦,早膳後,又靠在龍椅上睡著了。夢中莫雷又來索命,皇帝哭喊著求饒逃竄,莫雷快要掐住皇帝脖子的時候,皇帝驚醒了。醒來的皇帝發現自已正在上早朝,眾大臣跪在大殿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罷朝之後,皇帝驚恐又懊惱不已,九五之尊的威嚴何在!

宣來御醫,切脈望氣,然而身體疾病易治,心神之恐難醫。御醫開了安神鎮靜的方子,宮娥們伺候皇帝服藥。眾嬪妃紛紛跪在皇帝寢宮,為皇帝祈禱。莫妃也在其中。

皇帝依然不見好轉,神思睏倦,不由自主就會進入睡眠,但是一睡著就會夢見莫雷要掐死自已。莫妃請求獨自留下伺候皇帝,來贖家族之罪。皇帝給莫妃講了自已的夢境,莫雷每次要掐死自已的時候,自已才會驚醒。莫妃給皇帝建議,是否可以用提神醒腦的藥來保持清醒呢?皇帝心神不定,便命御醫們給自已多加提神醒腦的藥,御醫們雖覺得荒謬,卻也不敢違背。

服藥之後,皇帝果然不再睡覺,也不做夢了。皇帝大喜。

一連清醒七天,沒有睡覺,也不做噩夢,大家都以為此事已了。御醫回院,妃嬪們回宮,莫妃也回去了。回去之前,莫妃給皇帝磕頭請罪,皇帝表示不怪罪她了。

七天清醒,皇帝精力透支,一個人還是睡著了。

這次,夢中一切重現,莫雷又來了,皇帝睡得太沉了,夢中的喊叫逃竄,身體上都沒有顯現出來。這一次莫雷的十指掐上皇帝的脖子的時候,皇帝沒有醒過來,死在了夢中。

朝公子聽我講完後,沉思片刻,問道:“你這夢境反覆出現嗎?”

我點點頭:“最近幾個月頻頻出現。”

他道:“那就是了。你心中有報仇之念,卻不得施展。”

我聽他說著,雖然我之前知道蒙府傳人的手段,但還是有些驚訝。

是啊,對報仇念念不忘,成為了我每日的功課。躺在思聖齋的鋪上,我不知道想過多少回報仇的事情,有時候想的是方式,有時候想的是物件,有時候想的是成敗。

終歸仇恨太大,我只能停留在夢中實現的層面。

“如何是好?”我問道。

“別無他法,最根本還在於你內心要讓仇恨消散……”

“消散?這如何消散?我又怎能讓仇恨消散?”我有些激動,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已面對的是醫者,便收住了自已的情緒。

“恕我直言,你的仇恨太大了。你一個人怎能扛得起呢?”

“扛不起也要扛。”我輕聲道,“命運如此,我又能奈何?”

“那好,我幫你鎮定一下。讓你的念想壓制在神志之下,如此可以讓你平時睡覺不受影響。”

“多謝。”

我躺在一張床上,閉上眼睛,朝公子站在我面前,給我聞了一片葉子,我還在想這是什麼葉子時,已經感覺到雙眼沉沉,睡了過去。

我又看到了所謂的叛軍,看到了所謂的莫妃,看到了所謂的皇帝,看到了皇帝被莫雷掐死在夢中……

忽然一陣混亂,又似乎有風,風來了,吹散了混亂的迷霧,我看到了父親,看到了母親,看到了舅舅,看到了舅舅,看到了家裡的一大群人,有僕人,有廚娘,還有我自已,當年的自已那麼稚嫩。

來了官兵,把人抓走了,抓走了好多人,有一個人宣讀著抓捕文書,我模模糊糊聽不清楚,似乎只聽到了“大逆不道”……

那個稚嫩的自已滿懷恐懼,到處在跑,藏在了門後面,又出來藏在了雞窩裡,好像藏不下,又跑出來,從後門跑出去了,我跟著他,他一路在前面跑,最後不知道跑到一個什麼陰暗的地方,又暗又亂……

那個稚嫩的金書堂氣喘吁吁,渾身發抖……

我卻平靜地看著他。我記得當時自已很恐懼,但是那種恐懼現在已經模糊了,現在只剩平靜。

我醒過來了,睜開眼,朝公子依舊坐在桌旁,看我醒了,他走過來,扶我起來。

我向他道謝,他擺擺手:“不嚴重,不用施術,用藥調理即可。”

他又問我:“你認識範狄?”

我點頭,並告訴他是範狄讓我來找他的,範狄知道他受學於蒙府,故極力推薦。

他笑笑。我問道:“以我從範秀才那裡的瞭解,蒙府血脈傳承千年,應該是傳內不傳外,不知是何機緣讓他們收了公子做徒弟。”

朝公子道:“你這好奇心過於強烈了。為聽故事,連我都不放過。”

“不敢不敢,我只是好奇罷了。”

朝公子也講出了自已的故事……

這天下幾乎人人都會做夢,夢之所由自古便有多種多樣的解說,有人說夢是別人——去世的父輩在人睡眠時跟人講話,比如有戶人家的男子便在入冬不久做了個夢。夢中自已死去三年的爹爹衣著破爛,滿面流淚地說:“冷啊!”男子醒來便知是自已忘記了給父親燒寒衣紙,第二日急忙撲到墳前給父親燒了寒衣紙,當夜睡眠酣甜。也有人說夢是人與異界交接的路徑,有人夢見自已夜遊天庭,享盡富貴。當然最常聽到的說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天有不測風雲,一日朝公子帶著兩個僕人出門去縣城,回來的途中突發奇想,帶著兩個僕人繞個路,要去縣城西邊的仲梁山耍耍。僕人勸公子回家是正事,玩耍的事情可以後面專門來一趟的。奈何公子興致正盛,一擺手讓僕人閉嘴,欣欣然跨著大步在前面走了。僕人無奈,只得跟在後面。

走到山下,經過一片小松林,結果迎面來了兩個黑臉大漢,看見主僕,便大喊了劫匪強梁的招牌定場詩,然後把主僕捆綁起來,押上山去了。

這朝公子從未聽說過這仲梁山上有強盜的啊,之前也曾來此遊玩過,怎麼今日竟然被綁了起來。一路上戰戰兢兢,心中恐懼殊甚。到了山上,發現這夥強盜人數不多,就在一個院子裡面。

強盜分清了他們主僕身份之後,商量了半天,最後定下來了:公子和一名僕人押在山上,另外一名僕人放回去通報給員外家,要準備贖金白銀三千兩,於五日後送至某處,見銀放人,否則一刀一個,絕不留情。

公子早已經嚇死過去,放回去的僕人也早已經腿軟眼花,半爬半滾地下了山,回去覆命。

兩個強盜確實兇狠,一天三趟跑到關押少爺的地方,嚇唬一頓,虐待一番,或者毆打一頓,少爺或驚嚇或疼痛,精神恍惚了起來。第五天的時候,強盜帶著公子去拿贖金。先將公子藏到一個地方,拿到了贖金,強盜一聲唿哨,手下人就把公子給放了。

公子戰戰兢兢回到家,整個人都蔫萎了,原來的一表人才、風度翩翩,這回全然不見了。吃飯吃兩口,縮在炕上躲在被子下面不出來。朝員外老兩口可是急壞了,好好的兒子養到這麼大,本以為前程大好,誰料想竟有這麼一遭,找了遠近十幾個大夫,但是都看不出個根苗來,有的只是說可能是驚嚇過度,開了安神的方子。但是藥抓回來熬好端給少爺和,公子卻死活不肯喝,大喊大叫,大哭大鬧。朝員外老兩口天天以淚洗面。

一個多月過去了,公子漸漸似乎有了好轉,飯食也開始正經吃了,也出來院子走走,曬曬太陽。朝員外看到兒子竟然有好轉,心道上天畢竟是有眼的,也不枉我平日積善行德,拜菩薩告廟的。

這一夜睡至子時,忽聽得公子房中大喊大叫。朝員外和老伴兒點著燈出屋子直奔兒子屋,僕人丫鬟們也都醒來了,站了一院子。來到兒子屋裡,只見兒子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母親撲上去抱著兒子哭喊著,老爺心裡也是驚惶不安,著急欲哭。問兒子怎麼回事,兒子目光呆滯,一言不發,只是抖個不停。

一夜就這樣在驚惶與哭泣中過去了。天色大亮,朝員外夫婦才安撫了兒子又躺下睡著,二老離開,立即派人去請大夫。派的人剛出門,聽得兒子屋子裡又是一陣大喊大叫,老兩口又急忙奔過去,兒子又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母親抱住兒子坐在地上,不住地哄著,就如同在哄著襁褓中的兒子睡覺一樣。

大夫到了,一番檢視,皺起了眉頭。員外小心翼翼地問:“先生,犬子到底是什麼問題啊?”大夫嘆了口氣,慢慢說道:“照我看來,應當是驚嚇所致,這應該是明顯的。但是,前段時間我也知道,你們給他請了不止我一個大夫,也服了不少湯藥,我與李大夫閒談時也聊到了少爺的病情,大家用的都是相似的安神鎮靜的藥,卻不見好轉。”

員外點點頭:“不知先生還有沒有法子,求先生救救犬子!”

大夫說:“員外,說句砸祖師爺招牌的話,公子這病怕是我們一般的郎中是束手無策的,普通藥石也是無濟於事。”

員外一聽,心中如巨石搗捶一般,悲痛欲絕。顫聲道:“先生意識是……難道老天真要絕我嗎?”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大夫看老頭兒可憐,心中憐憫,說道:“員外,我有一個聽聞,說出來可能有點唐突,不過公子如此情形,我也是於心難忍。我就說與你聽聽,看看可不可以想辦法。”

員外聞聽,連連追問:“什麼法子?什麼法子?先生快講。”

大夫說:“我看公子這個問題,該是做了噩夢所致。我聽聞世間有一種法子,可以將人的夢境處置。員外不妨去尋找一位精通此法的高人,或許對公子病情會有切實的益處呢。”

員外愣了一會兒,說:“先生是說犬子是噩夢所致?難道真是如此?——不過,先生說得有理,每次都是睡覺時發生,真的可能是噩夢所致。還請先生指點途徑。”

說罷,朝員外竟撩起衣襟,撲通下跪。大夫一看,端的是要折煞我也,立即伸手攙住,連聲說著“使不得”。

二人重新落座,朝員外再次謙恭請救。大夫說:“我也是聽聞他人所說,員外可以去縣城西邊蒙鄉的蒙府一趟,這蒙府便是此中高人。”

“蒙府,蒙府,好。我就去請求蒙府來救我兒一命。”

送走大夫後,朝員外立即安排人手,準備拜訪蒙府。備好牛車,讓兒子臥在車中,又備有乾糧、水瓶等,隨身清點好求醫的銀票,朝員外帶了四個僕人當日就出發了。

一路打聽方向,馬不停蹄地趕路,兒子還是不斷在睡夢中驚醒哭喊,朝員外心急如焚,忐忑不安,不知此行結果究竟會怎樣。

由於出發時已經是半日了,故當日沒有趕到蒙鄉,入夜兒子與員外臥在牛車上,僕人圍靠在車子下面,對付了半宿。天不亮,又趕著出發了。

日上三竿時分,進入了蒙鄉。打聽了行人,便按著方向直奔蒙府。不一時,一行六人便停在了蒙府大門前。

這蒙鄉原本不大,東西南北不過十里,裡面這鎮子方圓也就是個三里的樣子。蒙府在鎮子偏東,看起來也不是富麗堂皇之家。門頭也不高大威武,大門是普見的硃紅色,卻顯出了舊的面目。

朝員外無暇細細觀看,立即吩咐僕人前去敲門。

僕人上前扣住門環,連敲三下,不見聲響,又敲三下,還是沒有動靜。僕人回首看著員外,問怎麼辦,朝員外示意他繼續敲。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裡面終於有了響動。一個小孩子聲音問道:“外面是誰啊?”朝員外立即上前答道:“老頭子遠來的,求高人指點的。”

門開了,一個個頭不高的少年露出臉來,看了看,問道:“這位爺爺是要找我家的人嗎?”朝員外連連點頭道:“小哥兒幫我請一下你家大人吧。”

少年說:“你們進來吧。”朝員外一愣,這少年也太馬虎了吧,一般的人家來客也得通報,待主人同意時方可入內,這蒙府的少年竟然如此隨意就讓外人進來。不過,時間緊急,朝員外也盼著不要耽擱時間,就招呼幾個僕人將少爺攙下牛車,一起進去。

進得門來,迎面是一個巨大的照壁,上面畫著陳摶老祖高臥的像,寥寥數筆,卻將陳摶的睡眠意態畫得淋漓盡致。一眼看著這個畫像,朝員外一陣恍惚,看來這兩日日夜奔波,加上心力交瘁,身體有點睏倦了。心中著急,不及細看,便跟著少年進入了院子。

院子裡佈景也很簡單,周圍幾棵矮樹,別無他物。在院子中間,有一張小竹几,一把蒲扇扣在上面,邊上一個竹躺椅,一位老者正笑眯眯躺在上面。見到朝員外一行人進來,老者笑眯眯問道:“貴客有何事啊?”

朝員外一看,急忙快步上前,撩起衣襟,跪了下來:“懇請高人救救小兒!”

老者笑了兩聲,說:“起來吧。不必這麼大禮,有什麼事,說吧。能幫的我一定幫。”

朝員外激動地不知如何是好。來的路上想了千百遍,這蒙府的高人不知道什麼樣子,一般的有本事的高人,性格都有些不同尋常,有的回過頭來對求救者百般刁難,重重考驗,自已還想了許多求救的話,怕高人萬一不願意,自已怎麼樣開口求情才會更有效果。但是,這一進來,這位老者竟然主動招呼,而且這麼利爽地就說要幫忙,這是自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一時間,朝員外竟然有點語無倫次。

不過,還是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給老者說清楚了。說完以後,朝員外又跪下說:“懇請高人救救小兒。”

老者拿起蒲扇,揮了揮,說:“老先生千萬不要再說什麼高人之類的話。”又指著朝公子說:“這位公子看來有點不適。老先生,這就是你家兒子嗎?”朝員外點頭。

老者說:“把公子帶到房裡來。”便轉身朝著房裡走去。

朝員外和僕人們扶著少爺也進了屋,僕人們退了出去。朝員外定睛看看這屋裡,這屋裡跟屋外佈置完全不同。如果說院裡的佈置屬於清雅簡潔的話,這屋裡的佈置就可以說是琳琅繁複,然而繁複雖繁複,卻有一種大氣而井然之感,並不顯得蕪雜壓抑。

朝員外無心多關心屋內景緻,但見老者步履矯健地走到一張長榻之前,用手中蒲扇指指,示意公子躺上去。朝公子步履蹣跚地走過去,慢慢坐下,然後躺下。

老者一臉嚴肅,右手按壓住朝公子的額頭,片刻鬆開,微笑一下,說:“公子是噩夢所致。近期可有意外發生?”朝員外一聽,心道果然是高人啊,便將兒子被綁之事以及回來後的種種情形說了一遍。

老者聽罷,笑眯眯地說:“如此,並不甚難。不過需費幾日,老先生可有耐心?”

朝員外此時早都欣喜朝員外此時早都欣喜若狂,哪裡還會計較耗費幾日幾時的問題,又一次跪下連連道謝。

老者吩咐那個少年,打掃一間客房給朝員外住,朝公子則留在老者屋裡休息,以便隨時照顧。

晚間,朝員外竟久久不能入睡。想到多年養兒的艱辛,風風雨雨、坷坷坎坎,兒子一路爭氣,不負老兩口的苦心,長得一表人才,又品行端正,雖遭大難,今日幸而有高人相救,不禁喜而生悲,悲又生喜,悲喜交加,只覺人生多難,機運難料。

想到自已長途跋涉中的忐忑不安,又想到這蒙府毫無架勢,如此古道熱腸,不拿捏,不擺譜,熱情救助,朝員外忽然心中一個激靈:“不會有什麼虛詐吧?這素不相識的,這一老一少,如此單純,如此熱情,真的是太不合情理了。”

這一想,朝員外突然冒了一身冷汗,白日裡的種種,當時雖覺意外,但救子心切,也不曾多想,夜深人靜裡突然明白過來,頓覺處處都可疑之極。朝員外翻身起來,立刻要去找兒子,剛走出兩步,又悄悄停下,自已貿然闖去找兒子,兒子還在別人手裡,豈不是要壞了大事。一番悲痛,頓時又由衷而出。

冷靜了一下,朝員外悄悄開門,打算先去老者屋裡探看一下。

院子裡寂靜無聲,但是並不昏暗,一來天上皓月當空,二來老者屋裡也有光亮透出。放輕腳步,朝員外慢慢走向老者屋子。然而,千小心萬小心,最怕處總會出亂子,腳底下還是臺階沒有踩牢,滑了一跤,自然響聲不小。朝員外心中驚恐懊惱,呆呆弓著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門閂響處,竹簾一挑,那個少年探出了小臉,問道:“爺爺怎麼不睡覺啊?跑到這裡做什麼?”朝員外不知如何回答,正遲疑間,屋裡出來笑聲,老者說道:“進來吧。”

少年便請朝員外進到屋裡來。

屋子裡燭光一片,亮如白晝。老者看到朝員外進來,說道:“老先生怎的夜裡不好生休息,跑出來做什麼?”朝員外正想用話語遮掩,不待開口,老者便說:“是不放心我老頭子嗎?”這一句明明白白地說出了朝員外的憂心之處,窘得員外一時語塞。

老者哈哈大笑,說道:“老先生不必憂心惶恐,老頭子不是那蒙汗藥麻翻了人劫財害命的強人,我這裡有家有院,有祖有孫,比不得那些山寨。”

“哪裡哪裡。”朝員外連忙訕笑道,“不過,我確實有些疑惑。這疑惑說來,真的是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我們父子與老先生素不相識,今番前來拜訪,懇求相助。本來作為求醫者,自是盼著醫家大夫熱情相助,但是,但是我卻覺得蒙府對我們熱情得有些超於常情。這位小少年不問身份便請我們進來,老先生也是毫不推拒,滿口應承。說句不中聽的話,這些都過於不合情理啊。因此,我便有些疑惑……”

不待朝員外說完,老者便哈哈大笑:“老先生疑惑得是。我們蒙府行事,確實不屬俗流。蒙府的營生,雖非醫者,卻也類似醫者。醫者醫身,蒙府醫心;醫者湯藥調理肌骨,蒙府自有劣技消解心魔。至於我蒙府不問身份,不查籍郡,那是因為這裡不懼歹人,心懷叵測之人即使進了蒙府,也難得逞,我們自有我們的法子。”

老者呡了口茶,繼續說:“從進門到照壁,從院子到裡屋,每行一步,我們都有相應的克解之法來防禦歹人。不瞞您說,我這屋裡也是機關重重。不過,能找到蒙府來的人,都是有絕對難處的人,一般人也不會聽聞蒙府的營生,因此也不必過於小心。再者,蒙府的手段雖是我們人為學習的,但有一多半卻是天賜。以天賜之能助人,也是符合老天爺的大德,因此,有求之人來此,我們絕不推拒,甚而大加歡迎,盡力做到體貼周到。”

老者說罷,笑眯眯地看著朝員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朝員外尷尬至極,忙道:“我以小人之心來揣測,沒想到蒙府高人大義,如此大德,小老兒真是愧煞了啊!”

老者哈哈大笑:“既然老先生睡不著,那我們索性來看看公子吧。”

朝員外擔心的正是自已的兒子,便立即起身跟隨老者。老者挑起牆上的一面布簾,裡面還有一間屋子。進了裡屋,也是燈燭亮堂,屋子約摸兩丈見方,算得上寬闊。屋子中間擺放一張木床,木床並無雕飾花紋,平實樸素。朝員外看到自已兒子正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著了。

朝員外問道:“小兒沒有驚醒過嗎?”老者呵呵一笑:“來了這裡自然不會再驚醒。”

朝員外拱手感謝,心想著這蒙府果然有妙法,一來這裡便解決了問題。老者指著四面牆壁讓朝員外看。員外這才發現四面牆壁上都掛著巨大的與牆壁等大的鏡子,鏡面有的模糊,有的清晰。

老者道:“這四面鏡子,分別是石鏡、玉鏡、銅鏡、水鏡,鏡面各有不同。石鏡鏡面不大清晰,水鏡最是清晰明亮。這四鏡都是經由蒙府遠祖傳下來的,能夠照透人的皮肉之內。玉鏡可照人的品性,石鏡可照人的生氣,銅鏡可照夢幻,水鏡可照性情。今番,我們就用銅鏡來看看公子夢境。”

說罷,老者走到銅鏡面前,用手在鏡面邊緣按壓一下,當是有機巧在那一處,銅鏡變得清亮起來。朝員外便和老者一起觀看。初時,鏡面平靜,顯出一座山,山色清秀。老者笑笑:“您可認得這山?”朝員外點點頭:“就是這附近的仲梁山吧。”

不一時,鏡面顯出山路來,山路在不斷向上,朝員外知道這就是兒子爬山的情形。又過了一時,山路停在一片松林,迎面來了兩個兇惡之人,然後朝員外就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兩個人綁上了山,停在一個院子裡,兩個人大呼大罵的樣子,雖然銅鏡並不能傳出聲音,但是朝員外知道那兩個強盜在罵什麼。迅速地,進了一個柴房,又是那兩個人跑來凶神惡煞,又踢又打,如此好幾趟。鏡面黑了下來,應該是到了晚上,一片漆黑,慢慢地,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影子,像是白色,又一閃而過,不多時又出現了,長髮披面,似乎是個女子。那女子湊近了兒子,一張臉顯了出來,容貌清秀,但是面無血色,嘴角還有一縷血絲。忽然畫面一陣劇烈晃動,那看不太清那女子了。

這時,床上的朝公子忽然開始大喊大叫起來。朝員外心中一凜,趕緊跑到床邊抱住兒子。兒子已經醒過來了,縮在朝員外懷裡瑟瑟發抖。

老者走過來,說道:“公子的噩夢便是這這些情形,一者為強盜威逼恐嚇、大罵羞辱,心中有了恐懼,再者這個女子夜半出現,形貌陰森,又是一層恐駭,因此就落下了噩夢的根由。”朝員外從銅鏡中已然明白了兒子所受驚嚇,心內一陣刀攪般的難過,便對著老者點點頭,說道:“還請先生救救小兒。”

老者扶著朝公子躺下,按壓他的額頭,公子便又睡著了。

朝員外與老者回到外屋,雙方坐定。老者說:“不知先生想讓我如何救公子啊?”朝員外不解,便道:“先生自有妙法,全憑先生做主。”

老者呵呵一笑:“我蒙府這營生,做的是夢幻之事。其實呢,對這夢幻的處置,也是因目的不同而各有所不同的。”

“願聞其詳。”

“我蒙府這門技藝,傳自先祖。當年先祖隨周武王征伐殷紂,立有戰功。周立鎬京為都,一統天下,我先祖便安居鎬京,也算是得了封賞,享了榮華富貴。武王姬發有一弟弟,名叫旦,輔佐武王兩次伐紂,是個難能的人物,就是後世稱為周公旦的。這周公是個不凡之人,通曉天文地理,又製作了禮樂規程,實在是個經天緯地的絕世人才。周公有一門自已的技藝,便是解夢,這一點世人無不知曉。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周公之夢學,並非只有解夢一脈,另有築夢、斬夢、修夢三脈。解夢最為世人喜好,因此廣為流傳,以致千年,非但不見衰微,反倒越發興盛起來。另外三脈,築夢之法,便是為人依據所求所想鑄造夢境;斬夢之法,便是依據要求斬掉人的夢境;修夢之法,則是對不喜之夢以法修整。三脈之學,各有長短。築夢可以憑空得夢,卻易使人沉迷美夢,不可自拔;斬夢可以一刀斬斷,決絕乾淨,卻以後不能再自已有夢,人生便會少了些許情趣,因此便有了這修夢之法,剔除掉夢中不喜的厭惡的,留下喜樂的美滿的。”

聽著老者敘講,朝員外下巴都驚掉了,平日裡只知道夢可解,卻全然不知這背後竟然有這麼多的奇談怪法,越發對老者敬仰了。

“我那先祖,享著榮華富貴,本以為一生到了,閒散安逸,卻不料在四十歲時,忽然日日做夢,噩夢連連。夢的都是沙場干戈之事。功名富貴,尤其是戰功赫赫者,有那個不是刀砍斧剁、橫衝直撞得來的,手下殺死的敵將兵卒難以計數。如若自已是個柔慈之人,那麼心中不忍對自已來說便是個難解的心結。我先祖噩夢連連,起先是夜間有一次二次,後來發展到即使白晝間也會出現噩夢,甚至一時打盹兒也會有被殺之人的惡影拂過。雖說有官職加身守護,但是日久也是難以忍受。後來我先祖尋到周公旦,述說了自已噩夢之苦,周公便用了自已的修夢之法為我先祖療治。噩夢消除之後,我先祖感嘆自已殺孽太重才會有此惡報,便不再涉及干戈兵戎之事,拜入了周公旦門下,修習夢學。自先祖承學此法,如今已歷經千年,我們蒙府守護傳承的便是這修夢之法。

“修夢之法在蒙府傳承,千年之間也經手療治過大小人物不計其數,其中不乏帝王將相,也有黑頭草民。這世間人人都會做夢,有人夢喜,有人夢悲,有人夢善,有人夢惡。夢由心發,根苗在於做夢人的經歷境遇。有人厭惡自已所夢之物,便想擺脫夢境糾纏。自已想要如何處置,便去尋找夢學傳人。心狠者便請斬夢人斬之,以後不再做此類夢,或者斬夢除根,以後連夢也不做了;多數人不知輕重,不敢貿然斬之,便尋的是我蒙府的祖先。

“春秋時期齊國有個襄公,品行甚是惡劣。年輕時候便與自已同父異母的妹妹喚做文姜的私通亂倫,文姜嫁於魯國桓公之後,二人不再見面。但是有一年魯桓公與齊襄公在濼地會見,然後和夫人文姜來到齊國。齊襄公再度與她私通。魯桓公知道後,便斥責了文姜,文姜將魯桓公已知道事情真相的事情告訴齊襄公,並哭訴丈夫對自已的斥責,齊襄公便下定決心要殺了魯桓公。齊襄公設宴招待魯桓公,將魯桓公灌醉後,派公子彭生幫助魯桓公登車,就勢將魯桓公勒死。魯國人自然是惱怒異常,要求齊國對魯桓公之死負責,給魯國一個交代。齊襄公思來想去,便把公子彭生殺掉以消解魯國人的憤怒。

“公子彭生本是奉了襄公之命來做下殺人的事情,卻被襄公殺掉,自然是怨憤異常。彭生在被殺之前,要將一切都告知世人,並揚言做鬼也會回來找齊襄公報仇的。齊襄公聽到彭生的話傳到耳朵裡,心中緊張。後來一次,齊襄公和自已的堂弟公孫無知一起去沛丘狩獵,迎面跑來一隻大野豬,手下有個隨從大喊是彭生,齊襄公怒氣衝衝,怨恨彭生死了化作野豬也要來找自已,便搭弓拉弦要射殺野豬。誰知這野豬竟然像人一樣站立起來,大聲嚎叫,齊襄公嚇破了膽子,從車上掉了下來,鞋子都摔掉了。回宮以後,這齊襄公便生了恐懼之疾,夜夜噩夢,夢見彭生來找自已報仇,有時候又夢見那頭大野豬站立起來朝自已大聲嚎叫,獠牙血舌。襄公每每從噩夢中驚醒,嚇得大喊大叫。一國之君如此心神不定,可是大不吉祥。宮中寺人便為國君尋訪名醫,尋到了我的第八代祖先。我祖先瞧了齊襄公的噩夢之境,心中鄙夷其為人,本不願相助療治,但是又念著上天有好生之德,便為這齊襄公做了修夢之術。齊襄公夢不到彭生鬼魂了,但是作為一個國君,淫亂不堪,言而無信,始終是逃不過一個天理迴圈、報應不爽的啊,後來還是被人殺了。”

朝員外聽這老者所言,蒙家代代相傳,可謂是源遠流長,忽的想起這蒙姓一族來,便問道:“先生,莫非這秦時的蒙恬一脈也是貴府祖先?”

老者笑笑:“我祖先至秦時已經傳至第十六代,不過和蒙恬將軍之間並非同一支脈。蒙恬將軍和我祖先頗有來往,具體怎樣的關聯,現在我也不是很清楚了。蒙府至漢末之後,兵荒馬亂,人丁便不甚繁茂。這一代代流傳下來,努力維持守護,倒也不至於斷了這周公夢學餘脈。”

看看夜色太深了,老者便說:“您還不願意去睡覺嗎?”

朝員外一陣尷尬,便起身告辭回自已屋裡睡覺去了。

翌日晨光熹微之時,朝員外便又醒了,聽得外面院子裡已經有了蒙府少年的灑掃之聲。出了屋子,踱步至院中,見那老者精神矍鑠,在緩緩打出一套拳法。

老者打完收勢,對著朝員外道:“用罷早飯,我們再商量一下公子的修夢之法。”

朝員外略有疑惑,不是修夢嗎?怎麼還有別的事情嗎?便作揖問道:“先生按照貴府妙法施行便是。”老者笑笑。

早飯簡單清淡,不多時便吃完了。老者吩咐少年收拾碗筷,自已邀請朝員外去裡屋詳談。

裡屋裡,朝公子已經醒了,也正在吃早飯,見二人進來,公子行禮寒暄。

老者說:“二位,蒙府這修夢之法,傳自先祖,修習的是修改夢境的技法。可以將你厭惡的夢境修改為你喜歡的,可以全部修改,也可以部分修改,這一切就看你們父子的要求,尤其是的公子的要求。修夢之法不同於斬夢,斬夢一刀下去,斬斷做夢之心,如同拔草除根,日後便不會再做此類夢境。這一點,昨夜我已經同老先生講過,其害處在於日後便少了些許的情趣。夢者,心中所念所想者也,根於命數,成於氣運。命數不可改,氣運頗可修。二位,可明白這其中道理?”

朝員外年歲大,聽聞過類似的言語不少,朝公子也是勤學廣涉的年輕人,自然都明白這其中的要緊道理,父子二人便點點頭。

老者繼續說道:“二位明白最好了。修夢之法不影響人的命數,但可以對一些具體而微的部分做以修改。先生和公子這是定了方向,我便放心了。不過,先祖之法傳至現在,已然千年之多,千年流轉,修夢之法在蒙府也有些許的變化。修夢之法,本是用心經口訣加以技法,來將厭惡的夢境剔除出來,投入化夢散中浸泡消解,然後依據做夢人之所求,先畫下想要的夢境,必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池,所求夢境的人、事、物還要以色彩塗染,最後將這色彩斑斕的新畫夢境以技法填入做夢者的夢境之內,使之與原來剔除過後的夢境周密貼合,達到嚴絲合縫的程度才算成功。不過,這種要頗費些時日。”

朝員外忙道:“先生言下之意,是有另外的簡潔變化之法?”

老者哈哈大笑,略微沉吟了一時,又說道:“簡潔之法,依然是按照做夢人要求將厭惡部分剔除,不過這剔除出來的夢境部分,不將其化掉,而是儲存起來。”

“儲存起來?”朝員外父子一齊問道。

“對,儲存起來,”老者笑笑,“儲存起來的目的有二,一來萬一日後本人又懷念那種夢境,我們可以再將其填入到做夢者的夢境之中,二來嘛,可以將其出售……”

“出售?”朝員外父子又是一次大驚。

“對,就是出售,”老者謹慎地說,“出售給那些想擁有這種夢境內容而不可得的做夢者。”

朝員外父子此時已經驚愕得合不攏嘴了。

老者似乎已經料到他們的反應,也不多管,繼續說道:“將這剔除的夢境出售給需要之人,同時可以買那些別人剔除的夢境內容來填入公子的夢境。這一買一賣,不用再描摹塗染,省卻了許多時間和心血,是個簡潔的法子。當然,一般來說,賣夢的錢財和買夢的錢財是可以相互抵消的,除非兩個夢境內容的質量水平差別太大會產生差價。當然,差別太大,對方不想要,我們還是會用原來的方法為做夢者補入新的夢境。”

朝員外有些顫抖,驚驚問道:“這便是所謂的變化之法?請恕小老兒見識淺陋,一時……”

“一時難以接受,”老者接上了朝員外語塞的部分,“蒙府千年以來兢兢業業修改夢境,後來努力鑽研、多年摸索,發現剔除的夢境可以儲存,既然可以儲存,那便可以再轉移、利用,因此便產生了買賣夢境這簡潔的修夢之法。這數百年來,買賣夢境的生意還是成就了許多做夢者的。”

朝員外提出了擔憂:“按理說,買夢來得要簡潔迅速一些,不過,小兒這夢裡多是恐怖之色,不知有誰會買這樣的夢境啊?”

老者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一點,您大可放心。有人喜歡其樂融融的夢境,有人喜歡陰森恐怖的夢境,這並無什麼根本的分別。公子想要安寧平靜的夢境,自然便有人想要恐怖陰森的夢境。不過,畢竟後者屬於少數人,可能要細細搜尋,還得多費幾日。”

朝員外看了看兒子,兒子點點頭,二人一起說道:“全憑先生做主。”

老者說:“那兩位就在府裡多住幾日,我這幾日細細搜尋,為公子尋一個合適的買家,當然也尋一個公子想要的夢境。”

此後三天,老者出門,囑咐少年照顧朝員外父子,又叮囑員外父子不要隨意外出,等候他的訊息。

朝員外父子和少年在府中等候。少年極度可愛,也非常能幹,灑掃庭除,做飯洗涮,閒來還打坐默誦。朝公子還與他相聊甚歡。

回到屋裡,朝公子告訴朝員外:“這小孩子是這老人的孫子,我問名字,他不肯說,只說他們與做夢人一般都是一生只見一次,沒有必要留下名姓。家中最近只有他們爺孫倆在家,孩子的父親外出尋夢好一段時間了,還沒有回來。”

第四日,老者回來了,還帶了一箇中年男子,原來是老者之子,少年之父。這蒙氏父子把朝員外父子叫到裡屋,讓他們落座,便從一個大口袋裡面往外掏,一個一個黑色的木頭盒子,擺了十幾個。

老者說道:“每一個盒子便是一種夢境,公子看看,可有合你心意的?”

中年男子說:“公子儘管挑,我來為你介紹。”

朝公子暗暗詫異,虛無縹緲的夢境竟然被蒙氏父子裝進了小小方盒,還能任由自已挑挑揀揀,想來倒是有趣得緊,便指著其中一個盒子,說:“這個是什麼夢境?”

中年男子拿起那個盒子,翻過盒底,原來黑盒子的底部有文字標記,這個上面寫著:“魏莊,女,夫君。”朝公子不解其意。中年男子笑笑說:“這個是女子之夢,夢的是郎君。公子覺得如何?”

朝公子笑笑,搖頭說:“先生開玩笑了。”便又指著一個問是什麼。中年男子拿起來,念道:“王杜,男,母親。”朝公子知道這是王杜村的男子夢見母親的夢境,自已母親還健在,這個也不適合自已。

朝公子自已拿起另一個,看看盒底,寫著:“王杜,男,升官。”男子升官的美夢,其實倒還可以。朝公子看向父親,問:“爹爹,這個如何?”

朝員外看看盒底的文字,說道:“做官倒也是個可求之事,夢中升官,為民做主,造福一方,還是不錯的。但是,就是不知這王杜男子,夢中升官是個什麼情形?”

中年男子接過盒子,看了看,說:“這王杜村的男子,名字喚做杜遷,家中兄弟三人,老大老二均是忠厚老實之人,老大在家務農,老二讀了些書,卻連個秀才都沒有考中,心灰意冷,不再想念仕途功名,去自已開了學館,教授附近三五個村莊的孩童讀書習字。老三杜遷就是這做夢之人,跟隨著哥哥讀書,倒是頗有些聰明伶俐,一眾大小孩子裡,他讀書誦記最快,記得又勞,每次還能說出個子醜寅卯,對孟子諸多章句還有些說法,常常追問得哥哥窘迫不堪。寫起文章來,也是少年老成,語意多有新奇之處。哥哥看著自已這個弟弟讀書如此出息,便在他身上用了許多心思,為的是弟弟有朝一日能夠一舉高中,光耀門楣,也替自已完成一個夙願。

“誰能料想,這個杜遷平日裡文章錦繡,辭藻華章,也就考了個秀才。待到鄉試時,卻連考兩番,都未能考中舉人。三年一次,費卻了許多光陰,花費了許多銀兩盤纏,磨破了許多布鞋,卻沒能考中。照理說,天下不中者居多,有人別說兩番,就是五番、六番的都有,考白了頭髮,甚至父子一同入場的都有,但是這杜遷,也許是平日裡自視甚高,再加上兄長的偏愛,一眾資質庸常孩子的陪襯,對自已是信心滿滿,如今名字更在孫山後,心中是又怒又哀,又恨又疑,竟有些癲狂。杜遷的升官夢,夢裡都是些做官之後的手段,他搜取錢財,買來密探,為他探查自已當時未能考中的原因,探查哪些人從中作梗,然後自已對之進行排擠、打壓,甚至不惜誣告。杜遷白日裡神情恍惚,夜裡夢中復仇,常常大聲呵斥、咒罵,他的兩位哥哥便請了我去看看。我探查之後,發現他這種夢境過於疑炸,便提出為杜遷修夢。兩位哥哥都同意,說是寧願自已弟弟平庸一世,就在村裡耕田種稻,也不願他再受這妄想之苦了。”

朝員外聽了,忙道:“如此夢境,確實不堪。不合適吧。”

朝公子一笑道:“父親說得對,我也正有此意。”他又拿起幾個,不是婚嫁,就是喪葬,心中都不滿意。

他又拿起另外一個,念道:“渤海,男,行醫。”轉頭問道:“先生,這個行醫又是什麼情形?”

這次老者說話了:“這渤海男子行醫的夢境,也是一番奇緣啊。”

原來,渤海男子姓莊,單名一個賢字,生於渤海邊的村莊裡一戶農家,自小聰明伶俐,抓周之時,父親為他擺了筆墨、瓢盆、刀劍,另有一本《傷寒論》。筆墨意味著讀書,瓢盆意味著煎炸烹炒,刀劍意味著習武,《傷寒論》自然是行醫。農家人最不希望後輩窩身田畝,早晚刨土,因此就特意沒有擺上農具。擺放停當,莊賢爬過去一把就伸向了《傷寒論》。看來這孩子是要做個懸壺濟世的大夫了。

莊賢三五歲時便常常跑到屋前屋後去扒開草棵,可以尋到一些大人並不注意的草木,有時候還將拔出來的各種草根擺成一排,讓父親來辨認。父親雖天天習見,卻並不在意,因此十會有八回猜得並不準確,但是小莊賢卻可以一一道出,而且還能為父親說出各種草根之間的區別來。父親心中自然是無限歡喜。

終於等到莊賢十歲了,父親便備了禮儀,帶了酒肉,領著小莊賢去了鄉里最有名的李大夫家裡。李大夫也很歡喜地受了小莊賢磕的頭、行的禮,自此小莊賢便在李大夫的跟前學醫。

李大夫非常喜歡這個聰明的孩子,認認真真地教導小莊賢,每次為病人診治的時候,李大夫自已望聞問切之後,都要讓小莊賢再看一遍,然後病人走後,他便給小莊賢講解病人的症狀以及原由、治療的法子等等。李大夫從不在莊賢的面前保留醫術,有一教一,莊賢感激師父的無私與仁厚,不願讓師父失望,勤奮上進,從不偷懶。

眨眼之間,五年已過,小莊賢已經成了一個大小夥子了。此時的莊賢,各類病症瞭然於胸,技藝嫻熟,又遍覽醫書,博聞強識,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李大夫允許莊賢離開藥房,另立門戶,還叮囑他有什麼困難,儘管回來開口便是。

莊賢回到村裡,操起了行醫開方子的營生。醫技精湛,人又熱情,想不出名都難。莊賢看病,仔細認真,不僅僅只是開方子抓藥,還為病人講解病症的來龍去脈、症狀的變化規律、湯藥的治療原理等等,病人不僅藥到病除,身心不累,還明曉了一些本草道理。讓病人治病治得心中明瞭,一般大夫都不會如此大義仁心,莊賢的做法為他贏得了“賢醫”的美譽。

有一次,蒙府老者出外尋夢,突然病倒了。雖說離家不遠,但也得兩日路途,便尋醫問藥,找到了莊賢醫。莊賢醫手搭脈,目望氣,即手就開出了方子。因為出門在外,老者身上銀兩不夠,莊賢醫一揮手便道罷了,又讓老者住在他家養病兩日。

老者感激不盡,慨嘆自已平生閱人不可謂不多,人心種種,貪婪者、妒忌者、狹隘者、吝嗇者、決狠者都有之,但自已卻未見過如莊賢醫這般的人物。病癒之後,老者要走,臨行前辭行,便告訴了莊賢醫自已的行當營生,攀了半個同行之誼。莊賢醫聽了老者的夢學之說,連連驚歎,表示日後有閒暇之時,一定登門拜訪。

分別後,老者繼續自已的尋夢買賣去了。

過得半年光景,一日蒙府老者自在家中,忽聞門環響動,開了門迎客,原來是莊賢登門。老者喜出望外,原以為莊賢醫只是一句客套,不料今日真的登門來了。

二人寒暄半日,老者問道:“莊賢醫登門肯定有要事,不妨直說。”莊賢微一沉吟,說道:“老先生,你我份屬半個同行,都是助人療治的。我們醫術的事情,世人都明曉;但是先生的妙法,我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今日,我登門拜訪,就是要向先生學習這修夢之法。”

老者奇怪道:“莊賢醫客氣了。不知莊賢醫為何突然想學我蒙府這雕蟲小技呢?”

莊賢鄭重道:“人生誰不生病,有人病的是肉身肌骨,我可以竭力醫治,還他個體態安寧;但是我也見過不少人患的是奇異怪症,癲狂萎頓,呼喊狂笑,種種駭人的情形,卻藥石無效。我想著,不是身病,就是心病。老先生這妙法如能不吝賜教,發揚光大,那定是一樁無量功德啊。”

老者聽聞,被其感動,便留他下來,點撥他這修夢之法。

又是半年過去,莊賢有了些許造詣,便告辭回鄉,一展抱負去了。

莊賢醫的名氣越來越大,來尋他看病的其中不乏一些遠道而來的貴族之家。渤海郡王便在其中。渤海郡王有個小妾,納入郡王府中不到三個月,便日漸消瘦,萎靡不振。王府尋遍名醫不知是何緣由,藥也是吃了一副又一副,卻不見好轉。聞聽得渤海有個莊賢醫,華佗再世一般被人吹捧,便派人去請。

莊賢為人謙和,不擺架子,不看貴賤,只問病症。到了郡王府中為小妾把了脈,又詢問了以往大夫的方子,便知不是身體病症,根源在心。

莊賢也是過於誠樸,便問那小妾心中有何事苦惱,平日可有做夢。小妾起初不肯如實相告,後來耐不住郡王逼問,才道出了實情。原來這小妾自幼有青梅竹馬的玩伴,長大後兩人依舊相悅相知,也許下海誓山盟。但是,後來小妾進了郡王府,便於愛人失去音信。日日思念,朝朝期盼,只能夜夜在夢中相會。

莊賢便跟郡王說自已略微懂得修夢之術,可以幫郡王救治小妾心思。本來莊賢以為這是一樁好事,卻不料郡王大怒,斥責莊賢沽名釣譽,以江湖騙術欺瞞郡王,又造謠生事,羞辱王府,派人將莊賢毒打一頓,刺瞎了雙目,打折了一手一腳,扔出王府。

可憐莊賢,不知情理,一番赤心,落得個如此慘烈下場。

被人送回鄉里後,莊賢足足躺了五個月,才逐漸能夠動彈,但是殘了一手一足,又毀了雙目,已無法像之前那樣行醫。

自小冥冥中似有天意,在抓到《傷寒論》的那一刻,莊賢便已經註定了要走上行醫問藥的濟世之路,孜孜不倦、謙恭好學,一心想要救人苦痛。誰又能料到,自已拳拳赤子之心,竟如此莫名地了卻了行醫濟世的營生。營生事小,大義事大,莊賢在悲憤交集中,陷入了行醫夢境中不可抽身。

父親為自已兒子不平,然而有無法可想,便只能每日陪伴兒子窗前。時日久了,便知道兒子每日裡做夢都在行醫救人。

講到此處,老者抑制不住自已的情緒,竟哽咽起來。朝員外父子也聽得悲憤交集。

老者說:“莊賢醫父親邀我去採了莊賢的夢境,他的父親不想讓他再沉溺其中了,想讓他畢生遠離本草經方;我也要讓我的恩人、我的徒兒在人生的後半段,輕鬆喜悅地生活。”

中年男子嘆口氣說:“朝公子,你還是選個別的夢境吧。這個夢境……”

“不,我就要這個夢境。”朝公子嚴肅地說,“我就要這個。”

朝員外聽了,急了,連忙制止,但是還沒有開口,朝公子又說:“不用勸我。莊賢醫的夢境,是凡人沒有的,一般人也無緣見得到。今日,也許這就是緣分吧。修夢之後,我也想要拜入蒙府門下,不知兩位先生可願意收我?”

蒙氏父子有些詫異,朝員外更是驚訝,都愣愣地看著朝公子。

老者問道:“公子可想好了?”朝公子點點頭。朝員外嘆了口氣。

“買賣夢境,蒙府要從中收取微薄小利,這個也是不得已的謀生手段,這個算作一個規矩吧。”中年男子道。

“這是自然。”朝公子同意。

中年男子拿來一把戥子,將渤海莊賢的夢境黑盒放在托盤裡稱了稱,說道:“夢境淨重五錢,每錢收費是一兩銀子,共計五兩銀子。取出和填補都是按照重量計算,待到將公子夢境取出後,我們再稱量一下。”

選定夢境,蒙氏父子便為朝公子的修夢之事做起了準備。

朝員外心中卻有些戀戀不捨之意。兒子尋的心儀夢境是行醫濟世,可見兒子心存仁義,有救人苦痛的志願,自然是有大丈夫胸懷。但是,兒子說要拜了蒙氏為師,以後便從了這夢學之門,這一點確實他起初沒有想到的。讀書尋求仕運,看來是沒什麼希望了,本來還指望他光宗耀祖呢。不過,修習夢學,能夠救人於水火,也是一條大道,不枉自已教導多年。

朝員外漸漸地心情輕鬆起來了。兒子受盡虐待和恐嚇,以致幾乎廢棄了人生,在蒙府能遇到高人,得以療治,也是命中緣分所在,拜入蒙府,就遂了這緣分吧。

第二日,為朝公子的修夢開始了。朝員外不便進去,老者請他在屋內靜坐。

從早飯完畢坐到半晌,又到午飯時分,一直到日落時分,蒙府的少年來朝員外屋裡喊他:“朝爺爺,朝叔叔的夢境修換完畢。”

朝員外急忙奔到裡屋,只見蒙氏父子已經站起來了,有些虛弱,臉色發黃,不過看來神采倒是無礙。老者看到朝員外進來,呵呵一笑:“公子的夢境已經修換完畢,放心吧。”

中年男子也說了一句:“放心吧。”

朝員外道過謝後,便去看自已兒子,朝公子還在熟睡。

中年男子說:“先生不必焦急,公子此刻夢中正在行醫呢。”說罷,走到那面銅鏡前面,在邊上按壓一下,銅鏡上便顯出畫面來。

畫面中一個農人打扮者——朝員外認得是村裡李大拿——正笑容滿面地坐在田頭上,一手伸出腕子,有一隻把脈得手搭在李大拿的腕子上。朝員外知道這是兒子夢中在給李大拿把脈呢。

也罷,朝員外心想,李大拿心情不錯,看來兒子夢中醫術倒是不賴啊,好。

三天後,朝員外帶著兒子離開了蒙府。臨行前,為蒙府結了夢境買賣的花銷。蒙府中年男子將裝有朝公子夢境的黑盒子又稱了稱,淨重六錢,應該是六兩銀子,加上前次的莊賢夢的重量,共是十一兩銀子。

朝公子在朝家莊休養了半年之後,便辭別父母,起身去了蒙府學藝去了。學了三年,朝公子便離開了蒙府,周遊四方。三十五歲回到了朝家莊。據說那渤海郡王兩年前因夢而瘋,在郡王府中自已將自已吊死在花園的假山上了。

原來如此。

朝公子這也算是一番奇遇,人生因禍而得福之事,實在是很少的,但是卻總有人會遇到。範秀才遭遇無妄之禍,卻難以得福;朝公子偶逢綠林之災,卻幸得妙術。看著眼前的朝公子,我實在是覺得人生玄妙無窮,每一步都難以精確把握。我的人生呢?

我起身要告辭離開了,忽然想起來剛才的幾個人,便隨口問道:“剛才那幾位都沒有我這種情況嗎?”

朝公子看了我一眼,笑道:“每人各有不同,你是有仇恨和恐懼在心,故日日噩夢。他們有的是貪財,有的是求義,具體個人病狀,恕我不便透露。還請見諒。”

我連忙致歉:“是在下唐突,不該隨意打聽。”

謝過朝公子,帶上藥草,我告辭離開了朝家莊。

打完更,回到思聖齋我躺下去,真的沒有做夢。睡得很沉,醒來後,去井邊打水,我在井裡看到了自已。井水晃盪不平,我的臉浮在上面,隨波盪漾。

沒有噩夢了,我的心事呢?難道也會消失嗎?

不會的,一幕幕的畫面還是在腦海中,只不過如同畫冊一樣,一張一張疊摞起來了。

恨忘不掉,仇也忘不掉,但還是有很多記憶不在了。不在了的是曾經的歡笑,曾經的溫言溫語,曾經的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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