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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九年，冬。
屋外大雪紛飛，鵝毛般的細雪打在窗欞上，叮咚作響。
街上之人瑟縮著脖子，皆行色匆匆，而鳳鳴樓內卻燈火通明。
一個身穿紫金錦袍的俊美女子端坐在一處雅間的床上，左右兩旁分別站立著一排丫鬟、嬤嬤，個個身著華麗衣裳，卻無一例外都低垂著頭，神態恭敬。
這女子身旁，正有一位面容姣好、舉手投足間盡顯戲態的男子沏茶。
男子一副嬌柔姿態，緩緩跪倒在女子腳下，一手呈蘭花指，將茶水舉過頭頂，一開口，便拉著腔調：“夫人——請，喝茶——”
女子甚是滿意地將茶接過去，只微微抿了一口，便將茶杯遞給了別的下人。
隨後，她伸手勾起男子的下巴，讓他抬起頭來，語氣裡雖是責備，卻又夾雜了不少關切：“三郎，你這腔調盡是沙啞，可不如先前那般清朗了。”
柳三郎眉頭一皺，賭氣般別過頭，躲過女子的手，埋怨著說：“夫人真是，明知三郎正值黃口之期，還要打趣。”
女子皺皺眉頭：“三郎，平常人家的孩子，黃口之期都在十二三歲，可你已十六歲了，怎麼才開始？難不成是你師父虧待你，因此才長得晚了？”
“夫人多慮了，這不幹師父的事，已問過大夫，晚一些也算正常。”
女子長舒了口氣，輕笑：“我已與你師父說了，若你再不上臺，杭州百姓便要咱將你忘記了。因此從明日起，你師父便要找人給你替聲了。”
“替聲？”柳三郎雙目一明，站起身來，“找的誰？”
“你的師姐，小鸚哥。”
柳三郎立即面露喜色：“太好了，她與我音色最像！”
而房內的一切，正被前來送糕點的錢芸聽個正著。
她將東西放在桌子上，低頭佯裝無事地出了門去，可心裡卻慌得厲害。
雅間內的女子，是杭州最大的珠寶商吳夫人，早有傳聞說，吳夫人雖富甲一方，卻年近四十還未操手婚嫁之事，只愛蒐羅杭州俊美男子藏入府中。
這般看來，她這次看上的是柳三郎了。
師姐小鸚哥，原名高錦繡，因為聲音悅耳，師父便為她起了個花名——小鸚哥。
錦繡的長相雖是平平無奇，可這副好嗓子，也足夠讓她一輩子餓不著肚子。
可若成了柳三郎的替聲，今後不知何時才能上臺了。
錢芸見過不少男子黃口之後身心變得粗重沙啞的，柳三郎的黃口之劫能躲過去還好，可若躲不過去，難道還要錦繡替一輩子不成？
錢芸心下一橫，她必須要將此事告知錦繡，絕不能讓她答應。
“你說什麼？”錦繡聞言驚呼一聲，“三郎竟然有了心儀的女子？”
“嗯。”錢芸點頭，“那女子生得極其漂亮，且身份高貴……哎呀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你千萬不能答應他們啊師姐！”
“不可能，絕不可能！”錦繡激動地反駁，“三郎怎麼可能會……”
錢芸知道，錦繡早就對柳三郎鬼迷心竅了。這個花言巧語的男人，年紀雖比她們二人小一些，一張嘴卻總是一些令人害羞的甜言蜜語，偏又生得風流倜儻，讓多少女子對他痴迷。
錢芸心裡著急，但又沒法兒解釋，只能說：“師姐心裡也知道，幹咱們這行的，在嫁娶之事上有幾個是稱心的。”
錦繡不語。
錢芸嘆息道：“師姐，咱們都已經到這個年紀了，也該為自已考慮考慮。”
錦繡咬牙，她怎麼可能不懂？
可明明前一日才與自已私定終身之人，今日卻轉身取悅其她女子了。
這——
讓人一時如何承受！
錢芸見錦繡面露掙扎，又勸道：“師姐，雖然咱們都是一樣的人，可我還是得說一句，自古戲子薄情，何必為了他柳三郎勞心費神？咱們只需保住各自的活計，先吃飽飯再說。”
錦繡忽然起身，直衝柳三郎所在的雅間走去。
錢芸跟上時，正聽錦繡帶著哭腔的聲音從屋內傳來：“錢芸都告訴我了！”
錢芸愣在原地，心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她沒想到錦繡會這麼快將她供出來，她本是好心告訴她，讓她提防。
沒想到……
而接下來柳三郎的話，更是讓她的心跌落谷底。
“師姐，你……你怎能輕信那女人的話，她這種人不過是想挑撥我們二人之間的關係！”
她這種人……
她這種雖與他們一同進戲苑，卻因資質平平，只能幹些端茶倒水的雜活，而不能與他們平起平坐的人嗎？
大家不過都是些下九流罷了，卻依舊能被踩上一腳。
錦繡又質問了幾句，柳三郎都一一作答，吳夫人也輕聲說道：“鸚哥姑娘，年前我在鳳鳴樓入巨股的原因，便是看到了三郎身上能給我帶來的錢財，誰知他正巧到了黃口之期，若因這半年兩載的意外，折了這麼個人才，我那些錢豈不是打水漂了？鸚哥姑娘，我們都是為了鳳鳴樓著想，可不要受了小人挑唆啊。”
錢芸的手心被自已握出了汗，她最後一絲念想，被錦繡的一句話徹底澆滅。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是我錯怪三郎和夫人了。”
錢芸轉身離開，原來不論自已如何與他們交心，到頭來也都是個外人罷了。
錢芸的心，如同被尖銳的刀片劃過，一道道深深的傷痕在內心悄然蔓延。
她腳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積雪上，有這麼幾刻，她真想隨這飛雪一同融化消失不見。
可她什麼都做不了……
之後，錢芸因為多嘴而受罰。
師父本就不待見她，時常當著她的面，罵她是個賠錢貨，自打將她買來，還未替鳳鳴樓掙過一分錢。
錢芸想起這些年在鳳鳴樓受到的罪，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她不甘心，可她又有自知之明，她無能為力。
戲子薄情，戲子薄情……
沒想到這麼快，錦繡便移情別戀了。
陳家秀才發現了錦繡為柳三郎替聲的事，可他並未聲張，只私下尋到錦繡。
二人日日交談，不久便互生情愫。
可陳秀才哪裡有錢為錦繡贖身，因此二人一拍即合——私奔！
其實錢芸早就知道，陳秀才根本不是什麼良善之人，
錦繡若跟了他，不但要伺候好他，還要幫他養育五個兒女，日子只怕更苦。
興許是被男女之情衝昏了頭腦，錦繡一心只想與陳秀才廝守，卻連此人到底如何，都從未打聽過。
私奔那晚，錢芸開啟門，將陳秀才放了進來。
而錦繡卻如理所當然一般，讓錢芸不要說出去，隨後頭也不回地隨陳秀才走了。
沒人去將私奔的錦繡追回來，是她自已受不了陳秀才的打罵，幾個月後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就算回來，她那早已哭喊至傷的嗓子也再也不能唱戲。之後，錦繡受不住戲苑內外的冷嘲熱諷，於戲苑閣樓自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