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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苑裡，竇氏進門後，元知行了個禮。待婢女上了茶水，元知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書桌前，竇氏坐在椅子上，微皺著眉，忍不住出聲，“你就那麼忙嗎？休沐日也不知道休息？”
“哎呀，母親，知知這畫技是越發爐火純青了，我在這研究呢，您就別打斷我了。您有事說事。”元知頭也不抬，繼續對著火鏡細細檢視行知的畫作。
竇氏原本心中堵著一口鬱氣，聽得這話，心中的不快煙消雲散，“什麼畫？我看看！”
“錦巖日出圖，太美了！”元知喃喃自語，此刻他的書桌上，放著的是行知自錦巖看日出後作的畫：色如渥丹、連綿不絕的山體，遠遠看去彷彿一位側臥著的菩薩，此刻正低垂著眉眼俯瞰眾生；旭日自山後升起，光芒萬丈，射穿晨間薄霧；一條蜿蜒的江，繞著山體流動，江上一葉扁舟，在日光裡遠行……
竇氏屏住呼吸，愣愣地看著桌上的畫，彷彿在這一瞬間，也跟著行知看了這麼一場日出。“這……這是你妹妹畫的？”
竇氏沒有等來元知的回答，元知沉浸在畫作帶給他的震撼裡，尤其是透過火鏡，觀察到行知每一筆的筆鋒走向，柔和中帶著凌厲，瞬間肅然起敬，以至於竇氏離開了清風苑他也沒察覺。
竇氏從清風苑離開時，還沒從行知的畫作裡醒神。她怔怔地出了院子，連元知的貼身小廝雪青行禮都沒聽到。雪青放心不下，跟了竇氏一路。
回到自已院子的竇氏，靠在軟墊上，想起行知出生時，是那麼皺巴巴的一個嬰兒。她親自哺乳，看著懷裡小小的她，想著一定要好好呵護她長大，給她相看個最好的人家，護她一身周全。隨著她漸漸長大，容貌漸盛……如今，她可以畫出那麼大氣磅礴的畫作，竇氏忽然意識到，行知已經不一樣了。
也就是在這時，楊公公來宣旨了。
“公子，公子！”雪青直愣愣衝了進來，打斷了元知。
“什麼事？”元知抬頭，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
“大事！皇上派楊公公到咱府上宣旨來了！”雪青跑得滿頭大汗。
元知納罕，祖父作為兩代天子近臣，當朝帝師，皇上派人到府上宣個旨，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何至於如此著急忙慌？
“哎呀，公子，你快跟小的來吧！老夫人找您呢！”雪青上前，不客氣地奪過元知手上的火鏡往桌上一放，拉起元知就走。
“你性子現在是越來越急躁了，你倒是說說，皇上宣的是什麼旨？”元知仍舊不慌不忙。
雪青衝在前頭，領著元知出了院子，此時想感嘆一句自家公子問題忒多，轉而想起今日的事非同小可，也不敢再油嘴滑舌，趕緊如實稟告，“哎呀！皇上給咱大姑娘賜婚了！”
“賜婚？賜什麼婚？”元知一頭霧水。行知回京統共不過幾日，他都沒見上幾面，更沒聽說長輩有安排相看人家，怎麼忽然就賜婚了？
“我的公子！你可趕緊的吧！晚了小的要捱罵了！”雪青回頭，看元知慢吞吞，又返回去，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家主子。
“那你先告訴我，和誰賜婚？”元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和定王殿下呀！”
“你怎麼不早說！關鍵的資訊最後才說！”
元知氣血上湧，沒了往日溫潤如玉的形象，顧不得杵在當地的雪青，一撩衣襬，趕緊往姜老夫人院子裡去了。
“您倒是一早問我呀……”雪青留在當地，抓著腦袋嘟嚷，隨即想起自已貼身小廝的身份，趕緊追了上去。
姜老夫人屋裡，除了行知以外的人都到了。李希年和姜老夫人坐在上首，李文沛和竇氏分別坐在下方，元知進門後，感覺到所有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
“孫兒見過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元知恢復了溫潤如玉的形象，對著四位長輩乖巧行禮。
李希年呷了口茶，喊了句“免禮”，就讓元知坐下了。
姜老夫人給竇氏遞了個眼神，竇氏覷了覷自家郎君，見李文沛沒有說話的意思，遂開口，“剛剛宮裡的中貴人來宣旨，給定王和知知賜婚……你……”
聽得這話，元知臉上的神色精彩極了，由一開始的瞭然，接著是疑惑，最後轉為失望。
“妹妹回家不過幾日，唯有昨日去了胭脂鋪子，今日去了昭陽長公主府，這期間不曾有其他外出，不曾見過定王，更不可能和他私相授受。”
“我不是這意思……”竇氏扶額，元知的話裡帶著刺，彷彿在回敬三年前她罵行知“私定終身”。
“那母親想知道什麼？”元知垂眸。
竇氏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倒是坐在上首的李希年，嘆了口氣，徐徐道出心中的所思所想。
“二十三年前，定都一戰，謝將軍和謝夫人戰死，先帝和太后感動於他們的英勇和大義，將他們唯一的血脈謝辭接入宮中教養。十二歲時，謝辭封為定王，和其他皇子一樣出宮開府，同年黃河氾濫成災，百姓流離失所，定王奉命跟隨老夫前往開封整治水災，老夫原想著這麼一位少年郎，估計見識尚淺，恐主不了事。但在開封半年，倒是讓我刮目相看。定王不僅精通四書五經、琴棋書畫，對鹽田海運、農桑水利亦頗有自已的見解，難得的是，定王爺心懷百姓，每有難事，百姓為先。也正是在他的協助下，老夫才能順利完成這趟差事……”
此時，已經接近黃昏，一抹夕陽透過開著的窗牖灑在地面上，李希年陷入回憶，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在開封治水災的日子。
“去歲，西南異動，先帝派他領兵前往平叛，沒有損失一兵一卒，讓土司再次對大盛朝俯首稱臣。謝家軍的幾位將領，依然把他奉為謝家軍之首。這麼一個人物，知知能嫁予他成為他的王妃，實在是天大的福氣……只是……我們都是知知的至親之人……”
李希年頓住，有些話實在是他當祖父的不合適說出口，於是看了看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年過半百，氣質雍容，梳高髻，帶著精美的花冠，身著金絲交領宰袖上襦，繡著的花冠富麗中透著文雅。
“我們都是知丫頭至親之人，定王再好，我們都只考慮知丫頭喜歡與否，幸福與否，倘若她實在不願意，老身穿上先帝賜下的誥命服，也要進宮去婉拒了這門親事。子望，今日叫你來，是想問一句，知丫頭回家後，可有再與你提起晉王？”
子望，是元知的表字，聽得姜老夫人這話，元知猛地抬頭，怔怔地看著姜老夫人。姜老夫人也定定地看著他，彷彿不再懼怕當年之事。
“未曾。”元知搖頭，提起晉王，他的語氣算不得好，當年晉王也曾在他面前提過要讓貴妃遣人來李府議親，接著行知被送往嶺南，晉王很快便和兵部尚書家的趙靜意定了親，這麼一個見風使舵的人，元知心中不屑為伍，但對方貴為親王，不是他能輕易得罪的，所以此時，他忍了又忍，還是沒有說出更多的話。
“依我看，當年他們兩小無猜，孩子的話豈能當真？”李文沛出聲。
“是，既然知丫頭沒有再提起，想來是沒有放在心上的。即使她還在意，依著晉王這情況，咱們是不可能讓知丫頭過去做個側妃或良娣的。既然如此，那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吧！”姜老夫人衝竇氏努嘴。
竇氏內心陣痛，當年她的知知，是何等美好的小姑娘，卻因著頂頭的那位，不得不送往嶺南，也導致她們母女間生了嫌隙。
“兒媳明白，兒媳會和知知談談。”竇氏頷首。
“妹妹她……知道了嗎？”元知心裡難過，他不是沒有見過定王，也深知定王風姿綽約，只是想到他的妹妹才剛回京，就這麼匆忙定下了婚事，心中不是滋味。
“知丫頭從長公主府回來接旨了。她接旨後就回自已院子了，倒是什麼都沒說。”姜老夫人頓了頓，又囑咐道，“你們兄妹一向感情深厚，等會你去看看她。她對你母親心有芥蒂，真心話未必會和你母親說了。”
“是，祖母放心，孫兒知道了。”元知頷首。
堂內隨即說起二房李文鋒一家即將回京的事宜，西北的戰事暫時告一段落，李文鋒手下的二十萬精兵，將蒙古來的遊兵，趕到了長城以外。在征戰中，李文鋒和兒子李庭知又發展了不少民兵，和精兵組合成隊，輪流駐紮在長城裡側。再過個把月，他們即將回京。
元知為二叔高興，也真心想念堂弟庭知，但他更擔心行知，所以屁股像發了芽，在椅子上騰挪幾次，終於忍不住向長輩告退。
只是他沒能進去新月苑，倒是在新月苑門口遇到了雲知。雲知提著食盒，一臉擔憂的神色。
“兄長！”見到元知，行知彷彿有了主心骨，快步上前，福身行禮。
“你怎麼在這裡？”元知疑惑。
“我想來看看阿姐，可是……”雲知說著，覷了覷新月苑門口。
綠意親自守在那裡，看見元知過來，趕忙過來行禮，“見過公子，見過二姑娘！”
“大姑娘呢？”元知瞧了瞧緊閉的大門，一副謝絕會客的模樣。
綠意據實稟告，“回稟公子，大姑娘領下聖旨後，就回屋了。她交代奴婢，公子若是來了，不必憂心，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公子和二姑娘請回吧！”
聽得這話，元知和雲知兄妹倆面面相覷。
“綠意姐姐，那能否幫我把這份芡實糕給阿姐？我學了這幾年糕點，雖比不上長公主府的芡實糕，但好歹是我的心意。”雲知拉住綠意，面帶哀求。
綠意於心不忍，但她也知道行知對雲知的芥蒂，一時不敢收下。
“你收著吧。”元知看綠意為難，又看雲知難過，終是忍不住出聲。
綠意頷首，對雲知福身，“奴婢代大姑娘謝過二姑娘心意。”
雲知擺擺手，追上已經遠去的元知，頭也不回地走了。
新月苑門口，又彷彿誰都不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