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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還下著小雨，坤寧宮廣場上還沒有來得及搭上雨棚。廊簷和抱柱上纏掛的素布白花早被雨水給潑溼了大半，軟綿綿地貼在地磚上滋滋地往外流水。殿內點著明亮的白蠟燭火，一圈圈盤旋的檀香塔從底端開始燃燒，煙雲縈繞，直奔紅梁。棺槨底下放置的蒲團上跪有哭靈的宮女，足足十人，聲音洪亮，淒涼哀慟。
昨日夜裡皇后去的急 ，內務府的人沒有一分準備。接到坤寧宮的訊息，火急火燎地送來吉祥板放在正殿上。今晨等宮門開了鎖，才從宮外運了金絲楠木棺槨進來大殮。皇帝自接了坤寧宮傳來的訊息，就一直守在坤寧宮裡監看靈堂布置的事宜，故而一夜未眠。等到棠珠來了之後，他才微微鬆了口氣。
皇帝與棠珠一同立在廊下，皇帝悵惘道：“這幾日樂頤病了，金妃要照顧她，坤寧宮這裡，你要多多憂心了。”自太子去後，太后與皇帝都心有餘悸，知道公主病了，一切都要緊著皇嗣的健康。而此事又出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沒有那個閒心思來查探樂頤公主生病的真假。
棠珠應道：“金姐姐操勞了許久，原本我病癒後就應該幫著金姐姐的，一直拖到現在。”
皇帝牽著棠珠的手，輕柔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頭，愧道：“這幾日要辛苦你了！”
棠珠抬眸注視皇帝，見他臉上疲態盡顯，便催促道：“這也屬我份內之事，是應該的，你快回去歇著吧！昨日一夜未睡，快回乾清宮歇息，這裡有我，你放心吧。”
皇帝頷首，再輕撫了一下棠珠的肩頭，便轉身離去。棠珠目送皇帝離開的背影，直到那頂蠟黃色的油紙傘消失在眼簾，她才移開了眼。
因向宮外通傳的人是五更天，大概辰時正刻內外命婦就會從外頭趕進來。棠珠估摸著時辰將近，忙叫人將坤寧宮周圍的配殿和閒置的殿宇收拾出來，用來給進來哭靈的大臣和命婦歇腳喝茶。麗月姑姑從前在太后跟前當差多年，如今分撥到棠珠身邊，也很有威望。一叫人把端凝殿、昭仁殿和西暖殿的閒置地方收拾出來，馬上就麻麻利利地收拾妥當了。
今日好在皇帝昨日夜間吩咐了內務府安排了炊事班，應對茶水、香儀等雜務，所以一切都還井然有序。況且有內務府總管黃慶忠在棠珠跟前行事，她只須點頭應是，其餘的時間忙著哭靈和招待命婦便是，倒也不算疲累。
待到辰時初刻，天已經大明，住在離宮中不遠的命婦已經陸陸續續從坤寧門走進來了。今日還不是哭靈的正日，只不過是供大臣和命婦焚香祭拜，所以人並不甚多。
棠珠在裡頭焚了香過後，便一直待在廊簷下觀望。她如今懷有身孕，與平常大有不同，處處得小心謹慎。按照民間的說法，有孕之人是不得到孝堂下的，怕染了不乾淨的東西給胎兒。可金妃有意讓她此刻出頭掙個好名聲，只好硬著頭皮頂上去。況且，如若她與金妃兩人都撒手不管，到時候皇帝可要累得不成樣子了，棠珠也擔心皇帝操勞朝廷與後宮兩重事務，身體吃不消，於是就迎難而上了。
雨晴同嘉定太妃在大殿裡頭焚了香過後便出來了。雨晴瞧見棠珠一人獨自站在抱柱旁，便想過去同她打個招呼，順帶致謝求情之恩。她便先囑咐了嘉定太妃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自己則要在這逗留會。嘉定太妃也在府上也聽雨晴說了棠珠向皇帝求情一事，心存感激。但她是做長輩的，對晚輩開口言謝，怕折煞了人家。如今雨晴開口要答謝，她也就欣然同意了。
雨晴徑直朝棠珠身邊走去，微微一福：“給棠嬪娘娘請安！”
棠珠的目光本凝望著重重疊疊的琉璃瓦簷上的雨水，聞得聲音，便轉過身去，見來人是茂親王福晉，也福身回禮，“茂親王福晉，有禮了！”
棠珠見她臉上尚有淚痕、眼眶微紅。她知道茂親王福晉與皇后素來交好，皇后溘然長逝，她自然傷心難過。這裡來往的宮人與命婦眾多，也不便說話，棠珠便提出去西暖殿坐會，雨晴也答應了下來。
雨晴一面邁著步子，一面開口致謝道：“前幾日多謝你的相幫，我家王爺才能平安出來！今日若不是中宮薨逝，定要攜禮來拜謝！”
棠珠道：“我的相幫在這事上也是微乎其微的，主要是萬歲爺的主意。茂親王現在可還好麼？”
雨晴嘆了口氣，接話道：“他如今整日癱在家裡發呆，無所事事。我與太妃看著他那模樣，也著實擔心，渾渾噩噩的，與先前判若兩人。”她頓了一頓，“前幾日萬歲爺賜下了兩杯酒。側福晉飲了毒酒，哄騙了王爺喝下摻了眠藥的清酒。王諳達才能將他送回王府。否則我家王爺怎麼肯依呢？”
棠珠只好勸道：“既然是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就得好好活下去。福晉還是要多多勸勸茂親王，想必他能夠想的開。”
雨晴惆悵道：“唉！聽天由命吧！這會子我茂親王府的事剛剛平息，偏偏宮中又生變故。我今晨起床之時，聽到訊息，起初還不信。後來聽到早上的鳴鐘，才真正信了。我與善蓮交好十年，她如今這一去，怎叫我心裡不難受？”話音方落，她的眼眶裡又潤出淚珠，奪眶而出。
這淚意是最容易觸情的，棠珠見雨晴溼了眼睛，她也湧出了淚，寬慰道：“娘娘離世是突然了些，可昨日我去娘娘，精神頭看著也不大好，怕就是預兆了。又遇上這幾日連日下雨的氣候，身子也撐不住了。福晉還且看開些吧！”
雨晴應了好，隨即提醒道：“你如今有孕還是謹慎些的好，還是別來坤寧宮了，別到時候有殺氣衝撞了皇嗣。”
棠珠已經儘量避免去正殿上走動了，此刻悵然道：“金妃娘娘要照顧病了的樂頤公主，如今皇后娘娘喪儀就落我頭上。我倒也想避著，不過娘娘生前待我不錯。況且若是避著，只怕萬歲爺又得多了幾重煩心事。”
雨晴蹙眉訝然道：“你這個時候是最緊要的關頭，怎還不和萬歲爺說有孕之事呢？你這樣硬撐著，就算要挺過皇后喪儀，少說也得十四日，苦熬這麼多天身子哪裡吃得消？”
棠珠知道雨晴是為了她好，但是此刻如金妃所說，不得不防著毅親王府的人。就算毅親王府裡的人沒有噁心，誠勇公府的人虎視眈眈，趁亂下手，大家只會認為是毅親王府的人所為。畢竟在這事上他們是第一受益的，誠勇公府正好插科打諢，撿了便宜。
棠珠打定了主意就不會再有更改，只道：“我自己小心些便是了，且過了這陣子，看宏安世子的事能不能有個著落。”
雨晴明白棠珠眼下有所顧慮，但又不知道棠珠意向如何，便試問道：“佳嬪娘娘在宮中養著惠頤公主，怕是不願接下宏安世子。你若是瞞著有孕一事，這事可就落到你頭上了。你可願意？”
其實若要她撫養宏安世子，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一來，日後行事毅親王還能看在她撫養過宏安世子的面上；二來，她頭一次為人母，宏安世子到她身邊養著，也好歷練她教養孩子的能力。兩全其美之事，能落到她頭上，未嘗不可。她提起了素袍步下臺階，雨晴生怕她有個閃失，連忙攙著她走。棠珠謝過雨晴，一面答道：“世子若是能在我宮裡養著，亦是我的福氣。”
雨晴明白了棠珠的意思，但還是有點擔心，便在繼續追問：“你要忙著安胎，又要操勞皇后喪儀，此時若是再將世子放到你宮中，真的會很勞碌，要不再過一陣子？”
棠珠道：“我宮裡的人倒也很是上心謹慎，有她們在身邊，我倒是很安定。只不過怕世子認生罷了，等皇后娘娘的喪事妥當了，再來也不遲。”
本來太后就是想著將世子過到皇后膝下撫養，撫慰皇后喪子寂寞。不過因皇后大病暫且擱置，便想著先挑個妃嬪來養著，過些孩子緣去。前些日子又因為出了茂親王那檔子，也就撂下沒提起。現在只等諸事落定，太后與皇帝商議妥當再行事。不過此事還須得有人推波助瀾，才能將世子進承乾宮敲定下來，以免會有變故發生。
雨晴頷首道好，她心中自有她的一番主意，在西暖殿裡同棠珠閒話了會子，便往慈寧宮去見太后。
太后、太妃與皇后隔著一重輩分，按照祖制是無須帶孝的。不過皇后的為人一直被太后等人所喜歡。如今皇后辭世，太后與和安太妃都吞聲忍淚。雖不能穿戴孝服，但太后與和安太妃都著了素白色的衣袍，以表對皇后的哀悼。慈寧宮殿裡熄了熏籠焚香，摘除了玲瓏彩飾，一切從素舉哀。
“善蓮這孩子除了從前那檔子事外，一直就克勤克儉。是位敬職敬責的好皇后，只不過命不大好。我今日早上在大佛堂裡點了三千多盞燈，只盼她能早日超升，與明安好好團聚，再續今世母子緣！”太后此刻正與和安太妃、嘉定太妃垂淚敘話。
嘉定太妃含悲道：“她與雨晴是同一年被挑選的，當真是可惜。我先前已經在坤寧宮拜祭了，也算是代姐姐和妹妹拜了。這幾天都日腳都不大好，還是先別去的好。等過了這幾日，再去看看也不遲。”
和安太妃理順了衣角，不想再聽令人神傷之事，便扯話問道：“怎麼熙姐姐和毅親王福晉怎麼沒同你們一同進來？”
嘉定太妃與壽熙太妃雖然都住在宮外，但毅親王府遠在西門，況且毅親王與茂親王也不熟絡，連帶著兩位長輩也不時常走動。嘉定太妃只答道：“許是還未進來吧！熙姐姐與寧婉都是有分寸、懂禮數的人，中宮薨逝，自然是會來的。不過毅親王府隔得遠，來得遲罷了。”
太后頷首點頭，忙喚嘉定太妃喝茶。
青梅姑姑將雨晴引到暖閣裡頭來，雨晴向太后、和安太妃納了個雙福，“給太后娘娘、和娘娘請安！萬福金安！”
太后道好，叫青梅姑姑置了張凳子到嘉定太妃身側，讓雨晴坐下。嘉定太妃放下了茶碗，問著太后：“怎的宏安今日不在？”
和安太妃應道：“被乳母帶到後殿去了，在這活蹦亂跳的。年紀小的人沒個忌諱，咱們倒是不怕，只是內外命婦進來，少不得要來慈寧宮見哀家。著裡來往的人也多，哀家怕被人說閒話。”
雨晴來的路上還正愁不知道從哪裡找話來提起，這會子她婆母誤打誤撞，直打在她心頭，立時鬆了口氣。她順勢而問：“上次妾身還提了宏安世子的事，怎的還沒有定下來嗎？”
談及此事和安太妃就覺得疲累，緩聲道：“這事被耽擱了許久，本要著手的，卻又出了這事。也只好我們再勞累些了。”她頓了一頓，“金妃的惠頤如今是佳嬪在養著，茉貴人身份又太低了些。只能是棠嬪養著了，不過鹹福宮的人來傳樂頤病了，這皇后喪儀的重擔又得落到棠嬪頭上了。”
嘉定太妃勸道：“宮裡阿哥或是世子也就養到六七歲的年紀就要送去開蒙，宏安如今五歲，也就養個一兩年的事。棠嬪是新晉的妃嬪，宏安世子又活潑開朗，或許能過些孩子氣給她，也有利於元禧日後繁衍子嗣。至於皇后喪儀，一切有內務府應著，不過要她點頭應個聲的事。倒也不麻煩。送去承乾宮養著，那是要越早越好！”嘉定太妃也不知道是著了道還是怎麼的，一直順著雨晴的心意上走，不廢雨晴一句口舌就幾乎將心意和盤說出，弄得雨晴此刻的心境從鬱悶沮喪中跳脫出來。
太后被嘉定太妃這樣一勸說，似乎有所鬆動，撥了撥手指頭，道：“妹妹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畢竟咱們上了年紀，有個這樣愛動的孩子在身邊，沒有年輕人有精力來照顧。怕他磕著碰著，不好同熙姐姐和毅親王福晉交代。待我去問過元禧的意思，再來決定什麼時候將宏安抱過承乾宮去養一養。”
雨晴擔心太后還有後顧之憂，為了打消她老人家的疑慮，最後決定出手相助，“我與善蓮交好多年，我也實在憐惜她無福人世。前幾個月裡我也幫襯過皇瑪嬤的喪儀，王府一切都有序，無須我多加操心。若是皇額涅信得過妾身，妾身可以幫著棠嬪娘娘打理善蓮的喪儀。這樣棠嬪娘娘也輕鬆些，妾身也能夠為善蓮做些事，儘儘妾身與她多年的情誼。”
既然雨晴都毛遂自薦了，太后又信得過她，便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下來。棠珠做事雖老成簡練，但到底也沒有經手過皇后喪儀這種大規格；而太皇太后崩逝那會，皇后因病滯留在行宮，三位王府福晉共同出力相助。太皇太后那時沒有正式追封為後，但是也按照皇后的規格來辦。雨晴的能力，太后也看在眼裡，有她的幫助，棠珠行事也會流暢些。
太后思琢了會，又道：“至於去宏安過承乾宮的事，我也得等問過毅親王府裡的意思，還要同皇帝商議。最早也得等過了初祭禮過後，這幾日叫乳母帶宏安先去承乾宮熟悉熟悉，也同棠嬪養養感情。”
只有太后點過頭的事才能算是木已成舟。雨晴見太后答應地如此爽利，心底的石頭也就真正放定下來。其實，她方才說的也是她心底的話，並不全是因為要為了助推將宏安世子送到承乾宮，更因她與皇后多年相擁的真摯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