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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嬰羽將綠枝支走，掃落石凳上覆著的薄雪，坐在院中靜靜等著。
山主踏雪而來，見她氣色不錯，道：“風寒好了？”
嬰羽笑容訕訕，山主想必早就知道她打的是什麼算盤，毒醫聖手的徒弟，就算靈脈全損，也不該被小小的風寒絆住了手。
二人進了屋，山主隨手下了個禁制，說道：“我先為你護住心脈，待蠱蟲完成靈脈重鑄，啃食心臟時，能抵擋幾個時辰，屆時，我再將蠱蟲引出。”
兩人面對面坐著，山主將手放到嬰羽心口的位置，嬰羽感到似乎有一股奇異的舒緩的力量注入她的身體，將她輕輕包裹。
護好心脈，接下來便是種蠱。山主拿出一個精緻小巧的蠱罐，開啟蓋子，湊到嬰羽手腕前，不一會兒，一個黑色的小小的蠱蟲爬了出來。酥酥癢癢的觸感傳來，嬰羽汗毛直豎，如同百爪撓心。
很快，蠱蟲三兩下撕咬開了一個口子，順著入口鑽了進去，面板下清晰地呈現出它的行進路線，然後消失不見。
嬰羽額頭滲出細汗，直到蠱蟲在自已身體裡終於消停了，才長舒一口氣，道：“牙挺厲害。”
山主道：“靈脈重塑後，你身體內的靈氣會處於乾涸狀態，短則三個月，多則半年。因此這件事情務必保密，這段時間老實待在山上，不要再惹是生非。”
嬰羽一臉真誠，“不會不會，我很老實的。”
山主不置可否，起身離開了。
綠枝回來時，嬰羽正圍著藥爐忙活，綠枝放下手中的籃子，湊過去道：“王姬，東西我都買來了，這裡我來吧。”
嬰羽搖搖頭，幽幽道：“哪有把人賣了，還讓人幫著數錢的。”
“什麼？”
嬰羽扭頭笑笑：“沒事。”
黑幕降臨，眉月寥星，銀輝稀薄，夜風習習。
嬰羽站在窗前，猛地彎下了腰，她一手撐著牆，顫顫巍巍地將窗戶合上，轉身往榻邊走，沒走兩步，狠狠跌在地上，四肢痙攣不止。
身體彷彿被千萬把利劍穿透，拔起，再穿透……
“啊——”
她終於忍不住嘶吼，滿口鮮血順流而下。
她感知不到軀體的存在，只有無處不在徹心徹骨的劇痛，她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永遠暗無天日。
血淋淋的哀嚎一聲聲響起，耳不忍聞。
不遠處，蟾光之下，立著一黑一白兩個身影。
“她很像阿甯，蘼蕪也與她很親近。”
“光憑這些，你就捨得將養了幾百年的蠱蟲送人？”閒九道，“萬一不是，豈不是虧了？”
“這不也是你所希望的嗎？”山主看他。
閒九否認：“她身份不明之前，都是我的敵人，我只希望她別死就行。”
山主笑而不語，轉身離開。
蠱蟲消停之時，嬰羽已經筋疲力盡，她掀開眼皮看了眼窗戶縫隙，隱約有了亮光。她拖著沉重的四肢，爬上了床。
清晨，綠枝醒來，感覺頭昏沉沉的，似乎睡了很久。她像往常一樣做好早飯，去到嬰羽房間，一進門，就看見地上的點點血跡。
她急忙推醒嬰羽：“王姬、王姬……”
“怎麼了？”嬰羽的聲音有氣無力。
“我看地上有血，昨晚發生什麼事了？”
嬰羽隨意敷衍道：“沒事，不小心磕到了，出去吧，午時再喊我。”
綠枝退了出去，撐著額頭冥思苦想，昨晚肯定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為什麼一點動靜也沒聽到？
嬰羽趕上了午後的陽光，金黃的光線落在憔悴的臉龐上，她假裝沒看到綠枝欲言又止的模樣，閉著眼睛假寐。
太陽未及落山就隱入了雲層，天空中白雪紛紛揚揚，很快就覆蓋了大地，混合著前天未融化的殘雪。
天色漸漸暗了，嬰羽嘆了口氣，回屋關門。
有了昨天的經驗，她知道當蠱蟲開始行動，她根本沒有機會做任何事。於是她早早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嘴裡叼著一根打磨好的竹子。
蠱蟲再次甦醒，她瞬間倒下身子，蜷成一團，牙關緊緊咬著竹子，抑制不住的慘叫聲從唇邊洩露。
數次昏死過去，又數次被疼痛喚醒，週而復始，迴圈往復。
突然，窗戶“砰”一下大開，紛紛雪花被風裹挾著吹進屋內，一個人影從窗邊走來。嬰羽神志迷離，看不清是什麼人，她知道，此刻，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取走她的性命。
那人身上帶著風雪的寒意，嬰羽說不出話來，溺在疼痛編織的一重重浪潮裡，一陣重重的浪花襲來，她再度失去了意識。
當她又一次次醒來時，痛覺重新將她吞噬，忽然，一股淡淡的雪松的味道傳來，像一層厚厚的屏障，輕輕柔柔擋去一部分刺來的刀劍。
她的眼睛無法睜開，四肢動彈不得，墜在疼痛的深淵時，彷彿看到深淵裡開出棵棵高聳入雲的雪松，劈開了所有的幽暗混濁。
午時，當嬰羽睜開眼睛，屋內風平浪靜，窗戶嚴嚴實實，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唯有枕邊的竹子，牙痕遍佈，隱有開裂的跡象，昭示著昨夜的狂風驟雨。鼻端似乎還有一絲雪松未盡，真實和虛幻交錯，恍若夢境。
陽光煦煦，嬰羽一手拿著竹子，一手攥著刻刀，指尖窸窸窣窣，碎屑撲簌而落。
綠枝在一旁看了會兒，大踏步走過來，直截了當道：“王姬，我最近兩晚睡眠異常沉……您是不是給我下藥了？”
嬰羽動作依舊，“是啊，怎麼了？”
綠枝又驚又惑，問：“為什麼？”
嬰羽抬頭直視她的眼睛，淡淡道：“因為你是我父王的人。”
“可陛下是您的父親……”
“推我墜崖的曾是我最信賴的母親。”
嬰羽打量著她的神色，緩聲道：“既然挑明瞭，現在你有兩條路，一，哪來的回哪去，二，從此刻起，你的主人只有一個。”
綠枝幾乎沒有猶豫，目光純粹而堅定，“奴婢願一心跟著您。”
“我父王不會放過你。”
綠枝笑得如初夏柔柔綻放的白咎花，“我這一生，能選擇的事情不多。”
嬰羽也笑了，埋頭繼續搗鼓竹子，說道：“晚上聽到任何動靜都不要出來。”
之後的每晚，在她神志模糊，痛苦掙扎時，總會有人挾著風雪，帶著雪松的氣息，來到她身邊。見識她的狼狽，她的隱忍，她的消極和崩潰。
夜晚耗盡精力，白日裡便萎靡不振，隻日日盼著雲霧散去，太陽現出，為她的小院撒上薄金。半月下來，人明顯消瘦了一圈。
詩戈時不時來看她，每次手裡都提著滿當當的補品，話不忍心說幾句就走，讓她好好歇息。
梁芷來過一次，見她面容蒼白，掩不住的憔悴，身形瘦削，嚇了一跳。此後，詩戈帶來的補品中，總有一兩樣，是梁芷塞進來的。
一天中，只有下午幾個時辰的清醒，嬰羽閒來無事想製作些毒藥，卻力不從心。滿院落了厚厚的白雪，只留出一條通往木門的小道，有時會在某處看到幾個深深淺淺的腳印，也許是晚上某人踏雪而來留下的足跡。
日常沒那麼多雜事需要做，耳濡目染，綠枝就學著嬰羽，尋個角落曬太陽。時光靜謐無聲，兩人常常會閒聊幾句。
“你可有什麼喜歡的人？”嬰羽望著高高的院牆，突然八卦道。
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回答，嬰羽轉頭看到綠枝染上潮紅的臉，忍不住笑道：“說說嘛，我會保密的。”
綠枝支支吾吾道：“有過一個。”
“是誰？”
“也是暗衛，我只知道他的編號，005。我從小就在訓練營長大，那裡的人都是孤兒，沒有名字，只有編號。他對我很好，我因為訓練不合格，沒有飯吃時，他會將饅頭分我一半，有人欺負我時，他會為我出頭。他很厲害，沒過幾年就被挑選走了，後來，我也離開了訓練營，為陛下做事。”
“你們沒再見過？”
“茫茫人海，暗衛不見天日，如同盲人在大海撈針。也許他有了名字，很受重用，也許他早已經死了……”綠枝眸中泛起光亮，深吸了口氣，“不過，若是他日有緣碰到，我一定能認出他，因為他的眼睛很特別，很好看，像星星一樣。”
像星星一樣……嬰羽有些失神，她好像也見過有人的眼睛像星星一樣好看，紫色的……
她莞爾笑道：“你若是認出他，我把人給你要來，好歹是司幽王姬，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夜晚，大阿山銀裝素裹，白雪紛揚，寒風如劍。一人推門而出，踏著碎瓊亂玉，迎風前行。
“又出門？”青蒔出現在廊下，問道。
閒九頓足，“嗯”了一聲，沒再停留，很快身影沒入風雪。
一日，詩戈前來，告訴嬰羽有人在山腳驛站等她。嬰羽猜想定是遊昔來看她，忙讓綠枝綠枝幫自已梳洗打扮，妝容蓋住蒼白的氣色，裹上厚厚的大氅，倒也看不出什麼異常。
“要不別去了，你現在身子虛弱，吃不消的。”詩戈勸嬰羽道。
“沒事，躺了這麼久，也該動動了。”
行至山腳，嬰羽已氣喘吁吁，滿頭細汗，腳步虛浮。
遊昔站在門口，急步迎上去，滿眼心疼，問道：“怎麼累成這樣？”
嬰羽笑笑，“平日裡懶得動，缺乏鍛鍊。”倒不是防備遊昔，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讓她相信，一定是遊昔。只是過程艱辛難熬，說了也只是徒增擔心，不如等一切結束，苦盡甘來，再說與他聽。
進了驛站，竟意外看到星月這個冤家也在，脫口問道：“你怎麼來了？”
“本王子想來便來。”星月掃她一眼，道，“你怎麼了，這麼喘？”
嬰羽沒好氣地說：“你從山上走下來，也得這麼喘！”
“切，我才不跟某人一樣！”
遊昔無奈道：“你們倆個真是一見面就掐，不能好好說上一句。”
嬰羽調皮地吐了吐舌，這樣也挺好，真情實感，吵著也不累，全當平淡生活的調味劑。
“你是不是瘦了？吃的不好？”遊昔上下打量著，問道。
“沒啊。”嬰羽立即否認，“可能天氣太冷，不是特別有食慾。”
遊昔又問了一些天山的事情，大多是睡得好不好？習慣不習慣？規矩多不多？山主待她如何？
嬰羽大肆吐槽了需要卯時起的早課，以及兩千多條山規，飽含了豐富而激烈的個人情緒。
“可有後悔？”遊昔笑問。
“不！”嬰羽斬釘截鐵。
遊昔算著時辰，日落之前需要回到山上，又聊了一會，便將嬰羽送出門外，臨走前，遊昔問起她對白洛的看法。
嬰羽有些猝不及防：“他……我對他沒有那方面心思。”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嬰羽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沒有。”
“既然沒有，不妨考慮考慮白洛，無論身世、模樣、還是才識，他都是出類拔萃。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紀，要多上心才是。”
“我可以一輩子不嫁人，為何要考慮這些事。”嬰羽扁著嘴道。
“又說胡話。”
“我認真的。”
遊昔嘆了嘆氣，道：“天色不早了，天黑不好走路，快走吧，這件事我回頭再跟你討論。”
“哦。”
上山更是費力，嬰羽望著前路連連嘆氣，卻也只能咬著牙往上趕，若是到了蠱蟲活動的時辰，人還在路上，後果不堪設想。
嬰羽一邊埋頭趕路，一邊腹誹著天山荒謬的條規，驀然抬頭，竟然看到白雕站在路邊。
她仿若看到救星，三步並做兩步撲了上去，激動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白雕昂然抬頭，神態倨傲。
嬰羽爬上雕背，猛然想起閒九在竹林中說的秘密，百感交集，輕輕叫了聲：“蘼蕪？”
白雕驟然展翅，直衝雲霄，長嘯於空，高亢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