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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知宜已經許久沒有回過丞相府了。
丞相府的院牆外是重兵巡邏把守，不許閒雜人等靠近半步，連低調喬裝的聞知宜走上前時都險些被驅趕，幸好身後跟隨的綠嬈即時亮出令牌，主僕二人才得以從側門入府。
側門旁是一個小庭院，庭院草地上正坐著一個年輕男子，手中把玩著隨意從草地上摘下的一朵野花，烏黑如墨的鬢髮襯得男子膚色越發凝白如玉，只可惜身形過於清瘦了些，月白色的長袍套在身上難免顯得空蕩蕩的，抬手時寬大的袖子順勢滑落，露出一截削瘦修長的小臂和指骨分明的手來。
聽到側門聲響，男子起身回望，頓時怔在了原地。
聞知宜歪了歪頭，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不知是哪朵花兒三生有幸，得了阿忌的青眼？”
聽到親人久違的笑語，聞知忌如夢初醒，琉璃般的瞳眸中霎時亮起瑩瑩的光。
光亮只有一瞬，心中那絲悸動還未來得及蔓延，頃刻間又被聞知忌強行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恭敬守禮卻略顯疏離的問候：“問貴妃安。貴妃娘娘怎麼回來了？”
“阿忌你……還是老樣子，真拿你沒辦法。”
聞知宜無奈地搖了搖頭，自顧自地環顧四周，發現府裡竟是空落落的，既沒有僕從護衛，也不見婢女服侍，連地上的雜草都冒了尖，顯然是多日不曾有人修剪過了。
“其他人呢？”
“父親被下詔獄後，我便將家中的僕從婢女全部關起來了，命幾個身手不錯的忠僕日夜看守，以防其中有奸細潛逃，或是伺機對外通風報信。”
聞知宜挑眉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機警，不錯。”
即便是得了誇讚，聞知忌面上也不見一絲欣喜，仍是一副淡漠模樣：“貴妃既然能回府，是不是父親的案子快要水落石出了？”
“證據確鑿，難如登天。”
聞知忌詫異地看向聞知宜，後者卻腳下不停，似乎沉浸於巡視自己久別重逢的宅院領地。
沉默了好一會兒，聞知忌才重新開口問道：“……皇后娘娘那邊，一切安好嗎？”
聞知宜腳下微頓，飽含探究的視線落到了聞知忌身上。
“雖說姐姐和我皆為後宮妃嬪，人前你怕落人話柄，以位份尊稱我們倒也罷了，可眼下只有你我姐弟二人在，你為何仍不肯叫我一聲二姐姐？”
聞知忌愣住，歷來古井無波的面容此刻終於有了一絲裂痕，浮現出幾分茫然無措。
聞知宜微微有些惱怒：“便是從前，我們姐弟三人在府中朝夕相處時，你也向來只叫姐姐‘大小姐’，叫我‘二小姐’，竟好似自己是個外人般。”
“……我是庶子。”
“那又如何？爹爹膝下只有你一個兒子，京中無人不知你就是聞家的下一任家主？況且孃親死後，爹爹從未有過續絃的打算，你也不必擔心……”
聞知忌打斷她：“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聞知宜訝異：“你說什麼？”
“我剛才說，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認清自己的身份。”聞知忌垂眸避開聞知宜的視線，聲線低沉，“我的生辰恰是母親的忌日，我的親生小娘又是害死母親的兇手，所以父親自我出生起便不喜歡我，留我一命已是父親寬厚，我又怎能沒有沒有自知之明呢？”
聞知宜皺眉：“你就是一直用這些想法來困住自己的嗎？”
聞知忌自嘲地笑了。
“貴妃怕是已經不記得了，您小時候也是曾經十分討厭我的。”
聞知宜默然。
她這個弟弟說得沒錯，自己幼時確實是深深厭惡過他一段時間的。
聽聞當年，聞家主母和妾室一同有孕，聞府中有過生育經驗的婦人們都說，主母和妾室這次懷的都是男胎。
那妾室本是聞府家生的婢女，野心勃勃，當初主母有孕在身無法侍奉主君，她便趁著主君醉酒後爬了床，一躍成為姨娘。
主母和主君原本感情甚篤，經此一事後主母冷落了主君許久，主君自知理虧，堅持不懈地哄了夫人好些年，直到大小姐都開蒙了，倆人才開始重修舊好。
不久之後，主母便再度有孕。
可此時妾室也已有了身孕。因著夫人這些年的冷落，主君本就對妾室頗有微詞，如今主母和妾室同時有孕，本該是雙喜臨門的大好事，可妾室心中害怕主母誕下嫡子後，自己腹中的庶子在主君心中再無一席之地，今後更是沒了繼承家產的機會，所以在產期將近時端來一碗紅花鬨騙主母喝下。
令妾室沒想到的是，這碗紅花沒能要了主母腹中胎兒的命，卻要了主母的命。
紅花引得主母胎動，拼盡全力生下一個女嬰後血流不止，迴天乏力。可主母不想以後每年小女兒的生辰都只能用來祭祀自己，本已是油盡燈枯的她，用湯藥硬生生為自己續了三天的命。
三日後，妾室生產，男嬰呱呱落地之時，主院中傳來主母歿了的訊息。
那個女嬰就是聞知宜，那個男嬰則是聞知忌。
主君愧對髮妻，連帶著也不敢面對這個髮妻用生命為他誕下的女兒；主君也痛恨妾室，所以對妾室生下的孩子也是恨屋及屋。
這對只隔了三天的姐弟倆在這點上倒是同病相憐，不僅自出生起就失去了感受母愛的機會，便是連父愛也不曾好好領略過。
聞知宜幼時曾偷聽到府裡的下人說，是聞知忌剋死了自己的孃親，她怎麼能不厭惡這個庶弟呢？
直到她日復一日地長大，不再年幼無知，不再人云亦云，姐姐才告訴她，真正害死她們母親的人不是庶弟，而是妾室；可妾室早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就被失去髮妻後悲痛欲絕的父親下令處死，為她們的孃親陪葬了。
姐姐說，世事無常終有定，人生有定卻無常。
至於這個庶弟……
“小囡囡呀，對於我們來說，阿忌縱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悲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