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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皓月懸空。
蕭容川坐在庭院長椅上觀月乘涼。
遠遠望去，一坨毛茸茸的不明物體歇在他臂彎，親暱地蹭。
宮翊拿著狐裘走近，瞧清了那是隻黑色的鶻鷹。
“殿下。”
他將狐裘給蕭容川披上。
“夜裡寒冷，殿下大病初癒，當心著涼。”
蕭容川安撫警惕的鶻鷹，唇瓣翕動說著什麼，宮翊聽不懂，卻見鶻鷹展翅，疾衝而上，與黑夜融為一體，了無痕跡。
“不是說好，私下裡喚我‘義兄’嗎？”
“我…忘了，下次一定。”
宮翊打心眼裡不喜歡‘義兄’這個稱呼，這會讓他覺得他只是個弟弟。
“白日裡，燕都發生了一件趣事兒，商族的小公子與八皇子燕澤在九鷹塔鬧了矛盾，聽說打得還挺狠，商越親自過去了一趟，禁軍統領段清泓將八皇子領回去，皇宮那邊倒是沒怎麼追究。”
商越。
蕭容川視線斜向宮翊。
“你與商越的交情似乎不淺，商越與段清泓之間也有一些牽扯，那你與段清泓呢？”
段清泓可是炎業的兒子。
宮翊連忙搖頭：“我不認識段清泓。至於商越，殿下知道的，歸夜樓與北燕皇族之間有過十年合約，北燕皇族那邊會派出使者交接雙方任務，前些年是商族大公子商雲引。不過六年前他出了點事，中間臨時更換成太子燕潮，後來商越繼承他父親的相位，使者就變成了商越。”
“我同商越認識不過幾個月，就被宮堯派去了東昭。”
“先前沒有告訴殿下的是，我與商越的初見場所，是在宮堯的葬雪居，那日我跪在雪地裡受責，商越目睹了我最狼狽的模樣。”
當年沉重的刑杖捲起半空冰冷入骨的風雪，砸在少年傷痕斑駁的後背，幾輪捶楚，少年支撐不住倒下，刑杖從脊背碾壓到小腿，鮮紅的血跡才被風雪掩埋，新的血液便又滴落。
“那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喪失顏面。”
蕭容川眼神微凝，拉著宮翊在身旁空位坐下，換了話茬。
“你知道六年前為何會換下商雲引嗎？”
那時的宮翊才十一歲，被宮堯關在暗閣訓練，這事兒他還真不清楚。北燕那邊將真相藏得深，從商越嘴裡也套不出話，他只知道商雲引從戰場上回來後，好像犯了大錯，被燕皇問罪，後來銷聲匿跡。
“不清楚，殿下知道嗎？”
“大概能猜到。”
“！”宮翊興致勃勃，“能講嗎？”
蕭容川看出他眼神中的希冀。
“你想聽，我便告訴你。”
“六年前北燕鐵騎進犯東昭梁關。三軍統帥是大將軍炎業，幕後之主是太子燕潮，‘亡月’首領商雲引隨行左右。”
“那一年，燕皇力排眾議，冊立燕潮為儲，燕潮欲鞏固權力，又適逢燕皇五十大壽，所以燕潮許諾，要打下樑關，攻克洛陵，以賀燕皇壽辰。”
洛陵如若失守，東昭邊疆十七城閥門便破。
“昭國這邊的領軍人，是我九皇叔。”
“當時我和大皇兄也在。”
“九皇叔用兵如神，北燕雖有炎業坐鎮，然而真正指揮三軍的人卻是燕潮，傳言他自小熟讀兵法，可到了戰場上，他卻並沒有多少切實可行的打仗經驗。”
“北燕兵敗如山倒，九皇叔乘勝追擊。”
“北燕殘部逃往長極關，雙方於長極平原鏖戰半月，眼看長極將破，燕潮以俘虜性命相挾，意圖逼退皇叔，卻沒料到俘虜甘心赴死。燕潮手裡沒了人質，便拿長極關裡的無辜婦孺當誘餌，全然不顧那是他們北燕的百姓。”
“皇叔恥於燕潮的卑劣行徑，痛罵跟在燕潮身邊的炎業，炎業無動於衷，只有商雲引出面阻止。他是燕皇派出來的，地位舉足輕重，然而燕潮並沒有聽他的勸誡，甚至以皇權相壓。”
“無人能阻止燕潮的殘酷舉動。”
“我跟在皇叔身後，他無意讓我染上婦孺怨氣，決定暫時休戰。”
“數日後，皇叔將我留在梁關，再度兵臨長極，卻不知，長極關外累積成山的屍體，會導致東昭全軍覆沒。”
屍體被提前潑了火油，數以萬計的毒蟲遍佈這方領域，火星子噼裡啪啦點燃，熊熊燃燒的烈焰染紅了半邊蒼穹。
彤雲壓頂。
毒氣與烈火熔鍊。
北燕將士大概沒能預料，他們的屍體會被露天焚燒，成為人間煉獄的一角，吞噬活人的性命，屠殺長極平原所有生靈。
草木枯萎，被毒火攻擊過的大地乾裂焦黑。
濃黑烽煙捲起漫天餘燼。
毒氣的餘威侵入河道。
疫病肆虐，兩國邊疆百姓受盡了苦楚。
“那一戰，十萬昭國將士，無一生還。”
“包括九皇叔。”
“燕潮此一舉，導致民怨激憤，為阻流言，他做了一件事。”
“什麼？”
“屠城。”
蒼穹忽然電閃雷鳴，黑壓壓的重雲將月光覆蓋，仰頭凝望，浩瀚深淵降臨，萬里無光，彷彿要吞噬人間。
“那天的夜晚，也如這般，後來又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在梁關的城牆上站了一宿。”
“第二天黎明到來，我讓副將下令將梁關百姓轉移到後方洛陵。第三日，北燕軍重臨梁關，那時的梁關只剩兩萬守城之軍。”
“大皇兄臨危掌舵。”
“北燕軍未能在短時間內攻下樑關。”
“之後商雲引請來了聖旨，燕潮不得不退兵。”
宮翊冥思苦想問出一句：“我記得傳言當年一戰，有滅世琴聲驚現戰場，這是真的嗎？”
蕭容川輕敲他的腦門。
“哪兒來什麼滅世琴聲？不過是尋常的音攻之術而已。”
“……”音攻之術，很尋常嗎？天底下有幾個人會？會的人中又有誰能做到爐火純青？
宮翊表示不理解。
“殿下既如此清楚，莫非當初使用音攻之術的人就是殿下？”
“是啊。”蕭容川坦然承認，“當初耗盡內力，重傷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後又被父皇禁足了九個月。”
還差點兒挨頓家法。
因為永清帝氣他不顧惜性命，可最終也沒捨得打下來。
“我醒後諜影呈上燕都秘報，燕潮焚屍屠城的訊息還是傳了出去，燕皇將流言鎮壓。皇族不可能承擔這樣的罵名，所以只能推出替罪羊，商雲引。”
“相權再大，終究是臣，高不過皇權，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何況當時的商丞相，因陳年舊傷，重病臥榻，有名無實，在朝堂上說不上話，也救不了長子。”
“商雲引被下放死牢，商府被禁軍包圍。燕皇曾召見商雲引，密談之後商雲引認下了所有罪名。”
“他被遊街示眾，於萬民前受了三百軍杖。”
“燕皇以顧念老臣為名，赦免商族死罪，決定不再重用。但商越成了一個變數。”
“此前商雲引光芒在前，商越又過分低調，若無劫難，他估計不會這麼快嶄露頭角。”
更多的細節，宮翊已經能夠想到。
受苦受難的是尋常百姓和底層士兵，而在亂世之中，活下去才是王道。燕皇只要稍稍出些銀兩，作為撫血金髮往士兵家中，經過時間消磨，也就不會再起多大的風浪。
畢竟古往今來，並非沒有焚屍屠城的先例。
只不過是難以撼動的權威壓在頭頂，普通人無能為力，而達官顯貴明哲保身罷了。
真相是什麼鮮少有人會去在意，他們要的只是有人出來承擔罪孽。
商雲引就是被犧牲的那個人。
宮翊突覺心情沉重。
“那商雲引，還活著嗎？”
“活著。”
“殿下知道他在哪兒？”
宮翊沉重的心情再湧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觸。
蕭容川對於燕國秘聞，似乎瞭如指掌。
武功高強不說，深城府，智多近妖，能夠與鶻鷹交流，懂音律，善音攻……接觸久了，竟讓人無端生出恐懼來。
指不定哪天，就會被他算計得連褲衩子都不剩。
“你在怕我？”
蕭容川敏銳地察覺出宮翊身上細微的氣息變化，他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平和。
宮翊卻覺得，這樣的蕭容川反而是最危險的。
“我為什麼要害怕殿下？殿下又不會傷害到我。”
還得順毛。
他可太難了。
蕭容川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宮翊心絃不安地顫動。
“殿下？”
“月黑風高夜，你陪我出去走走。”
說完當著宮翊的面，運起輕功離開，可謂踏夜無痕。
宮翊：“……”
衝開穴道就算了，能不能別這麼明目張膽地暴露？
宮翊覺得自己正在走一條由蕭容川鋪墊出來的不歸路。
他看不透，猜不透，模模糊糊找不到方向，唯一的指路光線，來自蕭容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