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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彌生常常做夢，他有記錄夢境的習慣。他最近都做相同的夢，看見程澈躺在醫院雪白的床單上，被蓋住臉，推進了太平間。他每次都從這個場景裡強迫自己醒過來，悄悄去程澈的房間看一眼，有時他半夜還在工作，有時他已經睡著，總之許彌生必須看到他還活著才放心。
他也知道自己最深的恐懼是什麼，他每天都活在這種恐懼中。許彌生仔細看過程澈的病歷，他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死去，最多不會超過兩年。
當他又一次做夢並驚醒，是程澈住進來的第十六天。彌生上樓，發現程澈的房間漆黑一片，沒有人，房子裡其他地方也沒有燈光。那一刻他感覺自己還在夢裡，或者有可能是從長長的夢裡醒來了，程澈根本沒有回來找他，他依舊健康地活著，所有都是彌生的臆想。或者他已經死了，自己只是無法接受。
彌生有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靠著房門緩緩坐下，抱著膝蓋，心裡的哀傷好像漩渦一樣把他吞沒。真孤獨啊，這麼大的房子，一個人住太空了。他想。一個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彌生？走廊那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燈亮了，程澈走過來。
醒了嗎？地上涼，快起來吧。我去花園走了一會。
彌生伸手拽住他的手，手背有點涼，手心很暖，的確不是做夢。
程澈蹲下來，做噩夢了嗎？
夢見你死了。彌生心裡說。他勉強笑了笑。
出於某種特殊的敬重，他通常不會用手碰程澈，但現在恐懼讓他緊緊抓住這個人，死神來了都不放手。
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知道，要走的時候會和你說的。
程澈知道他在想什麼，看著他的眼睛，另一隻手貼著他的額頭。
我們的每一天都是額外饋贈，不是在失去，你不要為我擔驚受怕，真心希望你回憶起來時覺得這段時間是幸福的。”
彌生的心彷彿被溫泉水浸泡著，其中的溫柔是承受了主人非常深刻的理解，很多年，很多年才噴湧出來，匯聚成海洋，流到他心裡。他伸手抱住程澈，薄薄的衣服下面有真實的溫度，恬淡的香氣讓他覺得心安。程澈順手摸摸他的頭，像是哄小孩子。
我常常覺得你不屬於人間。彌生低聲說。
程澈就是這樣的人，他走在人群裡，聽著古怪音樂思考著別人看起來奇怪的事情，畫畫，寫詩，拍照，翻山越嶺。他表達欲如此強盛而空靈，他不與人為伍，沒有同行者，只有暫時的旅伴。彌生偶爾會覺得有一種虛幻，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在自己身邊，就好像流光溢彩的鳳凰偏偏選了最普通的一棵樹棲息。程澈跪坐下來，讓他更舒服地抱著自己。
是啊，怪不得上天這麼著急讓我回去呢，程澈輕鬆地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活得太久了。很久很久。四五年前的事情像是上輩子。
他們至少已經度過了當初四年最純粹美好的時光，剩下的時間能有多少，全看上天仁慈。在無數個大雨傾盆後的日暮，跑過柔嫩飽滿的青草地，拍下少年模糊逆光的身影，空氣裡滴滴答答地淌下花瓣的汁水，在空教室裡看書，等彼此下課，或者乾脆睡著，醒來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在靜謐的街上走很久的路，直到天亮，買刨冰，在冷氣十足的美術館發呆，在書店看很久的陌生小說，一起去偏僻冷落的麵店和老闆娘聊天……
因為曾經實在太美好，所以害怕失去，害怕孤寂，是必然降臨的情緒。雖然在分開的五年裡，彌生對自己情緒掌控練習得很好，但毫無疑問，他還沒有那麼強大，去坦然接受程澈的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