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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結界之下，楚慕雲眼看著使了神力的錦衣男子把曹杉縛去，令她跪下，眼看著那男子在曹杉的天靈蓋重擊三掌，直到曹杉七竅流血向後倒去。楚慕雲聽不到一點聲音，也動彈不得，連張口說話也不得，眨眼也不得，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她倒下去。錦衣男子消失了，他才終於可以動彈。楚慕雲踉蹌跪行過去抱起曹杉，她面上血跡恐怖，已氣息全無。這些年，心裡看到的，這個真實的人，雙眼還睜著，卻不再回應他。
楚慕雲只覺七年來，心裡有一個地方時刻牽掛著，盤算著，又壓抑著的外殼破裂了，他肝腸寸斷，體內迸發出的哀嚎在這穹頂內沒了聲音，他心神俱裂，一寸寸感受著自己偽裝了多年的面具下，流出許多過去一幕幕的時光來。
若時間能倒流，他必不准她喪嫁做他人婦，還要為別人失血救命。
若時間能倒流，他定只認曹斂瑜的囑咐，帶她回西域。
若時間能倒流，他絕不會任由她隨自己踏身險境，她也就不會死在自己眼前。
只怪自己無能讓她記得自己，愛上自己，怪自己無力保她，致她慘死。楚慕雲摸上她的手，曹杉雙手尚未失溫，右手還攥著她在車上把玩的那個小物件。這物件碎裂成兩半，楚慕雲把它好好收起。
楚慕雲只坐抱著曹杉的屍首，漸漸能聽到似從遠處傳來的佛號唱祝聲，彷彿是超度，彷彿是祈福，他一徑不理，只是枯坐。穹頂裡日月變換，時而有飛鳥，時而顯仙山，楚慕雲一概不理會，懷裡的人體溫漸冷，楚慕雲低頭看她，片刻，想要為她擦去臉上血跡。可是血跡已幹，任他怎麼擦也擦不掉，楚慕雲終於無聲慟哭，啞聲道：“惜兒……”便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突然之間，這穹頂又佛光大漲，楚慕雲睜開眼，發現自己端坐在一架銅爐前，爐中離火正盛，圍坐爐邊，在自己左側的是一個白鬚白眉仙風道骨的仙長，看面目，竟是畫像上華佗神的模樣。右側有一個小道童，在不停地往銅爐裡添柴。
三人坐在蒲團上，身後的世界圍著他們旋轉，楚慕雲竟不覺奇怪。
華佗伸手在空中一抹，銅爐的火光中出現剛才曹杉被虐殺的情景，道童唱到：“胎光本魂，通幽招請。奭靈離魂，急急出天。幽精祭塵，三魂歸位。西威楚漠塵世四子楚慕雲元神在此。” 楚慕雲神色如常。
華佗又伸手一揮，道：“你已看過她死狀。”
楚慕雲答：“我已看過她死狀。”
華佗看著楚慕雲道：“方才你心念動。”
楚慕雲答：“方才我心念動。”
華佗道：“你願以己命，換人一命。”
楚慕雲答：“我願以己命，換她一命。”
華佗厲聲道：“你陽壽本還有五年，然而我欲在你功德簿上添一筆，保你二十五年。你若換命，過往種種俱灰飛煙滅，你可知道！”
楚慕雲答：“知道。”
華佗命小道童煽風，片刻爐中離火更盛，隨著華佗大喊一聲“出！” 從那爐中飛出一粒金燦燦的丸藥，華佗接住伸開手掌，那丸藥已褪去金色，看上去就是一粒普通烏雞丸的模樣。
華佗把手伸到楚慕雲面前。
楚慕雲接過收好，一時間又是風景變幻，此刻華佗和楚慕雲面對面坐在山頂的涼亭中對飲，這似是東海的仙山，山頂不時有飛鳥飛過，楚慕雲也不覺奇怪，只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華佗道：“過往因果，你可聽好。”
楚慕雲答：“弟子聽好。”
“華佗是凡人供奉的醫神，人間千年以來天災不斷，戰火不熄，由不得我心安，於是令弟子倉去到凡間遍展醫術，拯救蒼生。他在西威建名立號，至第四世，便是你的父親楚漠時，離我和他約定的三百年之期還有三十年，他突然心生倦意，一意回返神界，我不允。要你接下華佗神醫術，繼續在人間救治性命，然而你的母親是凡人，你以凡人之軀只能承三十年陽壽，並失一條腿。楚漠果然一意孤行，棄了凡人身體，自散了元魂，自此上下三界都找不到他蹤跡。”
“你是凡人之軀，現在自當知道，凡人不能騰雲，不會遁形，不可長生，於是凡人求仙拜佛盼得道，是因著在這凡人之上有妖怪，而妖怪之上有仙界，無論是哪一個顯了神通，都能隨意掌控凡人的命運。凡人之於仙家，就如同階下螻蟻之於凡人。數千年來，仙界只把妖精凡人當作玩物，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甚至為一己私仇便不惜叫人間改朝換代。饒是生靈塗炭，那東海一百零八個被敬做仙尊的小老兒，也只是裝聾作啞。然而這仙界之上，還有神界。神界被仙界矇蔽已久，又一貫不理下界之事，可我是華佗，我不能眼見人間生靈塗炭還無動於衷。”
“人間易主，本是日升月落，自有天道。然而大概三百年前，易乾坤與宿敵天星紫芒爭執，竟以人間皇權為賭注，一個賭建一個三百年的中原皇朝，另一個賭必教他的皇朝活不過三百年，這王朝便是皓景。三百年來，皓景動盪不休，也不知有多少生靈塗炭。再過兩年，三百年之期便至。易乾坤與皓景朝運綁了血符咒，可笑易乾坤和他的宿敵天星紫芒本是一胎同體，卻因無聊爭執，鬧得人間如過了三百年煉獄！十八年前，易乾坤卜得一掛，閱州曹斂瑜家二胎得女，乃紫芒星四世下凡，易乾坤於是落下血咒散去曹斂瑜二女兩世精魂，六世神魄，只留本體一生魂，一血魄堪堪活命。紫芒星魂魄被他打散，人間十八年再無蹤跡。”
楚慕雲面無表情，又飲一杯酒。
華佗嘆了口氣：“曹斂瑜二女現已三魂歸位，但並非天星紫芒。此女不屬此間，縱現下不死，但她命中難逃死劫。你心有執念，陽壽將近，我允你以命換命。但你從此便要歸神位，再不屬凡間，你已想清楚了！”
楚慕雲答：“我已想清楚。”
風景再次變幻，此刻華佗和楚慕雲行走在仙山小徑上，山頂一座巍峨的殿宇隱約可見，華佗在前健步如飛，楚慕雲在後，雙手負後健步跟上。
“俗世之人，可再記不得你了！” 華佗在前朗聲道。
楚慕雲答：“弟子知道。”
華佗行至殿宇前，指著殿宇上方掛著的牌匾對楚慕雲道：“此女死後，十五日內來這裡。” 說罷，兩指成劍，對著楚慕雲眉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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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外仍是風雨大作，我捂著心口，老半天緩不過神來，漸漸才聽到陶謙和小紈急切拍著馬車的聲音：“公子，夫人！秦將軍說風急雨驟的，前面就是驛站，我們去那裡歇息！”
我回過神，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好的，轉頭看楚慕雲，他只微笑看著我卻不說話，他的笑卻比往日放肆些，眼中閃閃爍爍。我才信了那只是個夢，突然一股委屈和失而復得的心情湧上來，我撲上去抱著他大哭，抱他抱得緊，眼淚怎麼也止不住。現在，我都想起來了。閱州長街口，那個日日等我的少年小九，迎風而立，笑容燦爛。但比小九的記憶更多向我湧來的，是楚慕雲自始至終一如既往看我的溫柔的眼神。他曾在我睡夢中救治我，在我偷偷醒來時對我微笑，在我對他哧哧傻笑時仍願與我說話，也曾在我隨小九到處遊玩時擔憂地跟上，發現我無礙後又默默離去。我是何時開始注意到他？也許我的眼睛裡，一直能看到他，只是他被印在我的記憶裡深處了，冷凍了，從來也不曾想起過，可現在，那一片片曹小姐痴傻時，眼睛裡看見的東西，都在。
這次的他不同以往，不羞也不躲，只溫柔地回抱我，輕聲問：“怎麼了？怎麼突然哭了？”
我花了好大一會兒才平復下心情，一邊抽泣，一邊說：“沒，沒什麼，就是做了個噩夢，夢到你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楚慕雲眼中掠過一瞬的悲傷，他替我把眼角的淚拭去，柔聲道：“我怎麼會死呢。你也不會死的。”
我生怕他的手離開，連忙握緊他，他很欣喜，再無以前的躲閃羞赧，慢慢地，擁我入懷。
“公子，夫人，驛站到了。” 陶謙在馬車外喊。
秦予把驛站的上房安排給楚慕雲和我。大夢時，我體會到了瀕死的感覺，天師易乾坤擊下的那三掌恐怖而真實，眼看著楚慕雲被天師擊倒面無血色的模樣，我就心中抽抽地疼，我不願再失去他。好在，他看上去並不知道我做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夢，也好在，他對我不再躲閃。我們相視一笑，相扶下車，攜手走進驛站。
窗外仍是風雨不歇，我和他在窗前依偎，我們誰都沒有提駱九源來營救的事，彷彿前路怎樣都好，哪怕一起進了皇城也無甚所謂。
“你小時是什麼樣子？” 燭光搖曳，我歪頭看他。
“小瘸子的樣子。” 他也歪頭看我，沒有任何負擔地調侃到。
“你最愛吃什麼？” 我又問道。
“閱州的杏仁茶。” 他答道。
“你可是好些年之前就見過我？” 我笑著看他，聲音已有哽咽。
“是。”他仍是輕鬆笑答，伸手撫上我的臉。
“你為何從不跟我說？也從不問我是不是記得你？”我淚如雨下。
“你已經說過你什麼都不記得，我信你。” 他認真地替我擦去臉上淚痕，手下用力，好像生怕擦不掉。 我抬眼看他，他毫不猶豫地吻上來。
大雨滂沱的夜，不知是我倆誰，何時熄滅了蠟燭，床幃放下，我和他好像失散了多年又重逢，而沒有一刻懷疑過對方心意的戀人，只是無聲地擁吻，交纏，不去管明天的太陽何時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