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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事急從簡，不求鋪排，然而等朱玄御龍至主街時，遠遠地就看見夾道恭候的鴻源邸下人，都穿著和昨天一樣的水綠僕服，有一部分是白綠相間，是江流家的世僕。清水灑過街道，街面上五十步一焚香。弘州果然富庶。
盛裝的江流徵站在鴻源邸側門前，靜待朱玄降落。朱玄一揮鞭，示意飛龍降在夾道隊伍的最前面。一經收翼，江流家的下人就帶朱玄走過隊伍，來到江流徵面前。
“因為是以我的名義，不太正式，暫且入偏門，還請見諒。”江流徵掛著得體的笑容，語氣十分熟絡。
“沒關係，走吧。說正事。”朱玄將龍鞭交給下人，示意夜去安置飛龍。江流徵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這次會面如此簡單，朱玄甚至一個下人也沒帶。
鴻源邸內早置好了家宴，朱玄落座後開門見山道：“弘州有幾家不錯的煙火商，但這次煙火遊會，我還是決定依例拜託貴府，全權負責煙火供給。”
江流徵早就料到，自如回答道：“江流氏從真晏朝始成為王族火器行商，交給我們，朱司使大可放心。只是這採買細目不知道你們擬好了沒有？快完成了的話，我也好著手準備不是。”
看著眼前新發禮都未及的少年，尚且蓄髮長及肩胛，卻要稱呼他一聲“朱司使”，江流徵下意識中總有些微怪詫。金齊不缺少年英才，青年才俊輩出有如過江之鯽，但像朱玄一般年方十七掌總司使印的，確實絕無僅有。
因此，這場原本常規而普通的商談無形中繃緊了一根弦。
“哦，細目本已經初擬好了，夜一會就會送來。勞煩江流氏再斟酌修改了，有什麼事可以通告行驛。”
“為君為王，江流氏不辭勞苦。何況這本是江流之幸。”江流徵客套應付著。
“我看弘州行驛富麗堂皇，弘州真是寶地聚財。”朱玄隨意提一嘴那漂亮園子。
“不敢，弘州遠不比王州。聽聞朱司使自幼在雀神居長大，王州繁華絕代。弘州遠不如。”
“那樣的園林，即使王州，也是少有。”朱玄敏銳地察覺到江流徵的表情在迴避。
“你們王州人氏一貫謙卑為訓，一座園子倒讓朱司使誇上天了。”江流徵不尷不尬地掛笑道，不動聲色地給朱玄夾菜。
不料房前另一個聲音解答了朱玄的疑惑：“那園子原是弘州吳氏所造，承崐朝賜名彩園。後來吳氏滅族，彩園也一併充了公。”隨著聲音越來越近，朱玄看清了來人——是江流明瑜。
“這位是江流明瑜，我的三弟。尚未及新發禮。說起來，年齡應該和你差不多呢。”江流徵向朱玄介紹道，“你何時回來了。”
“武官今日家中有事，我也無心修練，不如回家樂陶。”江流明瑜回過話，又接著彩園說：“我們見過了——弘東吳氏滅族案，朱司使聽說過嗎？”
朱玄何止聽過，當年調查吳知景時，翻閱過有關此案的全部卷宗。“略有耳聞。吳氏欺君罔上，敗壞國法，判處滅門。啊，只是道聽途說罷了，我也不以為真。”
江流明瑜順勢坐在朱玄身邊，一副要細說的架勢。江流徵看出情況不對，趕忙阻止他：“武官不在，還有夫子。萬掌經那兒今日有閒，你何不請教一二去？”
江流明瑜拈過一塊清竹糕，意興闌珊道：“彩園天工奪巧。朱司使風雅，不遊賞其抱憾也。”然後匆匆告辭走掉。朱玄也就作罷。
江流徵拉回正題：“是諸項和往年一樣呢，還是有所改制呢。”
“我想大體還是循舊制。但畢竟圖個老人家新鮮，所以還是略有不同的好。江流夫人怎麼想？”朱萱朗早就叮囑過，要出彩，要讓王太母深深不能忘。這樣朱玄才有機會跳過官序走近內朝。
“我也是這個意思。但是沒什麼好點子，即便革故鼎新，也苦於技拙。”煙花怎麼樣反正弘州是瞧不見的，但是搞不好江流氏也有一份責任。就算小朱公子年輕銳氣，也千萬別跳脫規矩。
“那接下來幾天，先商討煙花形制，後議製作採買吧。”朱玄聽出來江流徵的委婉。這位江流家的話事人一向穩妥而保守，沒有大多數商人精明的衝勁，但其生意場上婉轉騰挪的本事也絕不落後 。
直到日薄西山，秋涼逼入裡屋，二人才商討完。暫且告一段落。江流徵把朱玄迎出門，夜早就牽好了飛龍在默等。白色的飛龍捲了卷危險的尖舌，撥出一口混濁的吐息。御龍的少年一身不變的黑衣，身影融入黑暗的夜色，瘦而勁如生鐵。
“那麼過幾日再見吧。夫人留步。”朱玄一揮鞭，飛龍騰空而遁。轉眼已經飛遠了。
一個人影出現在江流徵身後的牆簷上，是江流明瑜。他雙手抱臂，後靠簷獸，單支起一條腿，另一條腿垂下來搭在牆壁上，“徵娘，這位朱司使，似乎對彩園很感興趣。下午我離開後，他還聊了吳氏。”
“你派人偷聽是吧？”
“我沒有離開，就在偏間，聽得不全，但知道個大概。”鴻源邸待客在通廳，前後設門但不常關，都只放屏風，聲音自然能傳過去。左偏間是一個小書房，右偏間是臥室，都是給客用的。
“非禮勿聽。”江流徵言簡意賅。
“是萬掌經讓我在那兒臨帖，我不想聽見也不行。”
“又是臨帖。你那筆爛字還真是頑固。到時候入山考第一科都過不去你就樂吧。”江流徵見過江流明瑜的字，筆意渾然，線走龍蛇，神氣得一看就知道是誰所書，平心講，寫得極好。但是與金齊官考的定例背道而馳——曰書則端方遒勁，秉直而持中。
入山考是入學官序的一道考試，為各族子弟所設。因為官序建在明學山之上，所以稱之為入山考。入山考向來為各族菁英角逐之處，其中不乏各氏族傾力培養的家族代言人和支柱人物，儘管透過率很高，還是不免激烈。
江流氏經商營貨，政治向來參與不多，倒並非要鐵了心把江流明瑜送進去。他要樂意做一輩子閒散公子，從紈絝子弟直活到紈絝老爺都可以。所以江流家長輩對這個老三沒抱啥遠大的希冀，也就管得不嚴。江流徵雖然責怪幾句，但也是嘴上說說。
江流明瑜並不這樣想。
他要接近金齊，接近江流明華的死，就必須要入官序而登內朝。
朱玄回到行驛，在書房處理事務。新官上任，尚有許多事情不太熟悉，夜就從旁指點一二。
許久之後，朱玄突然問道：“夜，你知道江流明瑜麼，江流家那個三公子？”
“略知一二。”
“他是不是和吳氏有什麼關係呢？弘東吳氏的案子，卷宗上來看和他沒有關係。但是他好像知道什麼內情。”
“據說弘東吳氏以前有位中族的女兒，素與江流明華交好。後來吳氏滅族，那位吳家女兒也不能倖免。江流明華胞弟就是江流明瑜。恐怕是有這層淵源吧。”
“那個吳家女兒叫什麼？”
“不太清楚。按金齊律法，氏族如若在冊《誅滅錄》，其他卷宗便不能詳錄。這傳聞是在《江流明華卷》上的。”
“《誅滅錄》是誰家在管？”
“這，只有王氏族人了。今朝的話，是王真衍王管閣。”
“那個老龜？”
“慎言。管閣乃內朝侍事之位，朱氏能位及侍事的也不多。”
“是個不好說話的龜。還是算了，來日方長，先議眼下吧。”朱玄搖搖頭，又提筆一頭扎進公務。
遠在金齊的王管閣猛地打了個噴嚏。
“秋涼了。”王真衍迷濛中挪動胳膊，翻了個身。花白的長長的鬍鬚和書卷的繫繩攪在一起，灰布長袍的一角掛在案邊。
書案上空的雕花鳥籠中傳出一聲滑稽的話音：“秋涼了。秋涼，秋涼，了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