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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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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如今已空無一人的家,我就知道過去是不一樣的。過去,人們知道死亡在自己的身體裡,就像果子裡的核。孩子有一個小小的死,成人有一個長大的死。女人的死在腹內,男人的死在胸中。人擁有死亡,它給人以特殊的尊嚴和靜默的驕傲。

想到我見過或聽說過的其他人:所有人都這樣。他們都有自己的死。男人把死裝在甲冑中,如同被囚禁的犯人;那些很老的、變小了的女人,躺在床上,在所有家人面前,謹慎而雍容地離開。孩子們,就連極小的孩子,也不是隨意的兒戲之死,他們全神貫注,死於他們所是的,死於他們將要成為的。

當一個女人懷孕時,佇立著,纖細的手不經意地放在隆起的腹部上,是否會想起那裡面有兩個胎兒:一個孩子和一個死亡,是什麼讓她有了一種悲哀的美?她空曠的面龐上現出那濃稠的、幾乎富有營養的微笑。

我得做些什麼,去對抗恐懼。我整夜地坐著、寫著。現在我累了,就好像在西伯利亞的曠野上走過了長長的路。難以想象,一切都已不再,狹小的房子裡住著陌生人。也許,樓上的白屋子裡,她們正睡著,睡著她們沉重而潮溼的睡眠,從晚上到清晨。

我則一無所有,在這世上游蕩,一隻箱子,一本書,根本沒什麼好奇心。這究竟是怎樣的生活:沒有家,沒有祖傳之物,沒有狗。至少應該有回憶吧。但誰有回憶呢?即使有過童年,它也好像被埋掉了。也許,得到老了,才會靠近這一切。我想,老了,於我就好。我想,我得開始做點什麼了。現在,我學著看。我28歲,幾乎一事無成。再說一次:我寫過一篇關於卡特的糟糕論文,一部叫做《愛情》的小說,想用雙關法表現某種虛偽的東西,還有詩。可太早動筆,寫不出什麼詩來。一輩子都要去搜集意義和甜蜜,也許那會是漫長的一生,然後,在盡頭,或許能寫出十三行詩。詩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不是感覺——而是經驗。為寫一句詩,得見過許多城市,許多人和物,要認識人類,要感受鳥兒如何飛翔,要知道美麗的花朵以怎樣的姿態開放。要能想起無名的鄉間小路,想起未料到的相遇和眼見其緩緩而至的離別——要想起尚混沌的童年,想起受傷害的父母,他們想讓你快樂,你卻不理解他們(那是另一個人的快樂),想起孩子的病,它莫名地出現,有過那麼多次深重而艱難的轉變,想起那些靜寂、壓抑的小屋裡的日子和海邊的清晨,尤其是那片海。要想起海,想起低嘯而過、隨繁星飛走的旅夜——想起這一切,卻還不夠。還得有回憶,回憶那許多個無與倫比的愛夜,回憶分娩的呼喊和睡著的產婦,她蜷縮著,輕柔而蒼白。還要在將死之地待過,得在那間開著窗的屋子裡、在斷斷續續的喧嚷中,坐在死者身旁。有了回憶,卻還不夠。回憶太多,就得忘記,一定要有很大的耐心,等待它們再回來。因為回憶本身還不是它。只有當回憶成為我們的血,成為眼神和表情,只有當它們無以名狀、再無法與我們分開,唯有如此,一首詩的第一個字才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在回憶的中心出現,從那走出來。

我所有的詩都不是這樣寫成的,故而也就不是詩。——寫小說時,我又犯了多大的錯。為了講述兩個彼此糾葛的人的命運,我卻需要第三個人,我是個模仿者和小丑嗎?我多容易就陷入了這個圈套啊。我本該知道,這貫穿了生活和文學的第三個人,這個第三個幽靈,從未存在過,沒有意義,必須拒絕他。大自然總是竭力把人的注意力從它最深邃的秘密上引開,這第三者,他只是大自然眾多借口中的一個。他是屏風,擋住了後面上演的戲。真正的衝突是無聲的靜寂,他則是這寂靜入口處的喧囂。也許有人認為,如果只講述真正攸關的那兩個人,迄今的一切都會太困難;那第三者,正因他如此不真實,才成為任務裡最容易的部分,誰都能把握。戲剛一開始就不耐煩起來,人人都迫不及待,第三者因此到來。只要他在,就萬事無憂。若他來得遲了,會多無聊,沒有他,什麼都不會發生,一切都站著、僵著、等著。倘若真就停在這凝滯上、這猶豫上,又會如何?作家先生,還有你,瞭解生活的觀眾,如果這個受歡迎的享樂者,這個像萬能鑰匙一樣打得開所有婚姻的不自量力的年輕人,倘若他消失了,會怎樣?比如,若魔鬼抓走了他,會怎樣?讓我們設想一下吧。我們會突然意識到小說裡造作的虛空,它們像危險的洞穴被牆圍住,只有從包廂邊隙撲出來的飛蛾在那沒有支撐的空腔裡起起落落。作家們再不能安享他們的別墅。所有公開的探尋者都在世上的偏僻角落為他們搜尋那個不可替代的人,他就是情節本身。

然而,生活在人群中的,不是這“第三者”,而是那兩個。關於他們,可說的多到無法想象;關於他們,卻從未說過什麼。雖然他們受難著,行動著,束手無措著。

可笑。我坐在這,在我的小屋裡,我,29歲了,默默無聞。我坐在這,什麼也不是。然而,這個什麼也不是的人開始了思考,在五層高的樓上,在一個灰色的上海午後,他想著這樣的想法:

有沒有可能,他想,人們還沒有見過、認出、說起過現實的和重要的?有無可能,人們有過幾千年的時間,去看,去想,去記錄,卻讓這幾千年像課間休息那樣流逝,只吃了點糧食和食物?

是的,這是可能的。

有沒有可能,雖然人類有發明和進步,雖然有文化、宗教和世間的智慧,人們卻仍只是停留在生命的表面?有無可能,就連這本也該是些什麼的表面,也被蓋上了一層難以置信的無聊,讓它看上去像暑假客廳裡的沙發?

是的,這是可能的。

有沒有可能,整個世界史都被誤解?有沒有可能,過去是虛假的,因為人們一直在言說民眾,一如講述著很多人的活動,卻不說被眾人圍立其中的那一位,因為他陌生,因為他死了?

是的,這是可能的。

有沒有可能,人們相信一定要補回他們出生之前發生的事情?有沒有可能,非得讓每個人記住,他源於所有先人,知道此事,並因此不允許自己被另有所知的人說服?

是的,這是可能的。

有沒有可能,所有人們爛熟於心的過去,從未曾存在?有沒有可能,對於他們,一切真實都是虛無;他們的生命流逝著,與任何東西都不相干,就像空屋子裡的鐘?

是的,這是可能的。

有無可能,對那些還活著的少女,人們一無所知?有無可能,人們說著“女人”,“孩子”,“少年”,卻未曾料到(即使受過所有的教育),這些詞語早就沒有了複數,而是無數的單數?

是的,這是可能的。

有無可能,還存在這樣的人,他們說到“神”,認為那會是某種共有的東西?——只需看看兩個兒童:一個買了一把刀,他的同桌在同一天買了一把完全相同的。一個星期後他們拿出兩把刀,結果它們只是遠看相似——在不同的手中它們已變得那麼不同。(是的,對此一個孩子的母親說:你們總是馬上把所有東西用壞。——)既然如此:是否還有可能相信,人們有一個神,卻從不使用?

是的,這是可能的。

如果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即便只是渺茫的可能性,——那麼,為了這世上的一切,就一定要發生點什麼。任何一個有這些不安想法的人,一定得從這被錯過的開始做些什麼:即使他並非最合適的,即使他只是隨隨便便的某個人:可再沒有別人了。這個年輕人,無足輕重的人,得在五層高的樓上坐下來,寫作,日日夜夜:是的,他得寫,這就是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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