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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笙離開長安時，家宅安好，雙親健在。
沒想到一年後再回來卻是物是人非，他在隴右變了許多，如今是更不愛說話了。
葬禮瑣事皆是管家徐賢撐著在辦，皇帝遣人慰問了一番，知道如今國公府人手不足，又派了一眾內官協助操辦葬儀。
前來祭拜的人很多，秦玉皎宛如木偶，她穿著素白孝服跪在一旁久久未動，毫無生氣，只是冷眼旁觀人們來了走、走了來。
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官僚，秦玉皎當初沒少跟著徐賢去求。
有的是真幫不上，有的直接將她拒之門外。
現在父親歿了，母親走了，他們又來假惺惺祭拜了。
令人作嘔。
溫昭聽說徐北笙已在返程途中，今日在素淡裝扮中還勻了脂粉，她踱著步子走進靈堂，不像祭拜，倒像來觀望尋人。
直到看見跪坐一旁的秦玉皎，她才稍稍收斂了些，手執香燭拜了三拜。
說起來衛氏生前對她還是很好的，可是很奇怪，她心裡竟沒有絲毫悲痛。
此刻看到秦玉皎，心裡竟還生出一股揚眉吐氣的感覺。
太扭曲了，連她自己都知道這樣不正常，但是卻控制不住。
趙權策馬來到國公府時，恰逢溫昭從裡面出來，兩人在門口頷首點頭，算是見了禮。
不同於溫昭的邪思，他事後聽聞太子求得皇帝手諭前往松州攔住信使時，心裡幾近被愧疚淹沒。
那時已經晚了。
可若在秦玉皎一開始求他的時候就派人去追，說不定是來得及的，應當是來得及的……
而不是現在讓他一個人悔恨，看著她家破人亡。
秦玉皎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看過這些人。
趙權祭拜完國公夫婦，望見秦玉皎蒼白潔淨的面龐，捲曲濃密的睫毛輕輕覆著一片白瓷如玉的肌膚，瑩潤的幾近透明。
她此刻不再是梧桐枝上的小小鳳凰，而像蜷縮在落葉堆中的雛鳥，孤零零的一個，尋不到任何溫暖。
如今是桂月了，趙權忽而想起她的生辰也在這個月末，心中觸及疼痛，經過她時，他微一駐足，斟酌著開口：“皎皎……”
秦玉皎未動，只是淡淡啟唇：“你走。”
她有些虛弱，語氣卻是冷淡至極不容置喙。
短短兩字，彷彿一把利刃狠狠插進趙權心中，事已至此，他徹底明白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都已經於事無補。
酉時三刻，前來祭拜的人漸漸少了些，惜容端著食盒來時，秦玉皎已經一整天未動。
“姑娘用些飯吧，今日都是些清淡小菜，這樣熬下去身子會受不住的。”
秦玉皎依舊淡漠：“吃不下。”
天邊陰雲密佈，光線淡薄。
秦玉秀在曹內官的攙扶中下了馬車，舉目望去，國公府的牌匾門楹皆掛上了素簾和白燈籠。
當初欺負了徐氏夫婦的掌上明珠，她再不得進入國公府邸。
如今又如何？她不但能進，還是以皇妃的身份進來，徐氏夫婦卻早入黃泉。
曹官人在旁道：“順儀娘娘如今位高權貴還能記得自家妹子，當真難得。”
秦玉秀笑得嫵媚：“我這個妹妹好不容易尋得親生父母，才過三年就又雙雙失去，著實可憐可嘆，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要來慰問安撫。”
家僕報順儀娘娘來時，秦玉皎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是誰。
待看到秦玉秀走進來，她才冷眼掃過，料想是皇帝的意思，便也沒有很大反應。
這會靈堂內沒有外人，秦玉秀也不進香，反而是走到了秦玉皎身邊，居高臨下望著她：
“失去一切的滋味如何？”
秦玉皎睫毛微顫，垂著頭沒有說話。
秦玉秀冷笑：“你那高高在上的父母瞧不起我，生怕我欺負了你，更不許我踏入國公府半步。如今風水輪流轉，我是順儀，你又是什麼東西？”
氣氛靜謐，半晌後才聽秦玉皎開口：“你若是來看我淒涼敗落，你看過了，也可以走了。”
她抬頭看著秦玉秀，聲音冷冽：“但你要想看我的笑話以此來滿足你那卑劣的心思，我勸你省省，沒有人可以看我的笑話。”
秦玉秀咬著牙根，狠厲地盯著她道：“你究竟在傲氣些什麼？你雙親死了，從此就是個孤兒，無依無靠，除了頂著國公女兒的頭銜還剩下什麼？更不必說你與兄長犯下不倫姦情，國公府的臉面都被你們丟盡了。”
秦玉皎倏地秀目圓睜，這件事難道已經傳入宮闈了嗎……
她哆嗦著身子，強撐道：“錯的是我，我阿耶一生清廉正直，他不該受我拖累。”
秦玉秀見她這副樣子，總算還有些滿意，聽了這話，她俯身低聲道：“你難道就不好奇我當初如何入得宮，如何封得妃嗎？”
秦玉皎雙睫輕顫，沒有應答。
秦玉秀不顧她的反應，在她耳邊一字字道：“正是你那清廉正直的阿耶親手將我送入宮中的。”
“不可能！”秦玉皎矢口否認：“他怎麼會？你又憑的什麼？”
她越是激動，秦玉秀就越是暢快，“你及笄那年，皇上確是看中了你，但是徐國公死活不肯鬆口，只說好不容易認回了女兒，要多留你幾年。可皇上年紀大了，哪等得及？而我……”
她眼神陰鷙起來：“而我拜你所賜，名聲盡毀，莫說嫁人，便是出門行宴都困難。與其處處被人瞧不上，倒不如想方設法爬上天子的龍床。徐國公既不想你入宮，我又可替他免了這場風波，你說他會如何做呢？”
秦玉皎哆嗦著，豆大的淚珠就這樣不設防地滴落下來，沾溼了她素白的衣襟。
在她心裡，徐禎不是會使手段伎倆的人，他的確也是不屑於此舉。
但是為了她，為了不讓唯一的女兒跳進火坑，他選擇放下了引以為傲的清譽名節，做了上不得檯面的事情。
可她後來的行事所為，到底是讓父親失望了。
經年累月積攢下的怨氣，加上秦玉秀的枕邊風，終究導致了陛下對營救徐禎時的冷眼旁觀。
秦玉秀深知攻人心計，此刻見秦玉皎心中防線潰堤，她決定再進一步將她徹底擊垮。
“還記得乞巧節那日你親手掛在梧桐樹上的玉牌嗎？”
她曼聲輕言，句句灌在秦玉皎耳中，猶如蛇蠍卷爬：“徐郎君的名字是我刻的，也是我告訴徐夫人你與徐郎君苟且的。我原以為依著溫昭的性子，定會將此事捅漏出去，沒想到她對徐郎君痴情至此，竟忍下未說。”
外面狂風呼嘯，眼見一場大雨就要落下，靈堂的白幡被吹得鼓裂飄揚，她的聲音清晰異常，一字一句狠狠砸入秦玉皎的耳朵。
衛氏因此事病倒，徐禎因此事將徐北笙放至遙遠的隴右。
她原先也苦思不得其解，若是溫昭發現二人的關係，大可直接找他們對峙，而不是大費周章在玉牌上刻下二人的名字。
原來……一切的始作俑者都另有其人，而這個人，此刻就站在她的眼前。
秦玉秀洩憤解恨，全然不知她此刻的嘴臉有多麼可怖。
而跪坐在她面前的人，雙手緊緊攥住衣角，渾身抖動得厲害。
秦玉秀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便見秦玉皎忽然抬起頭，眼中迸發著熾烈的恨意。
她幾乎是失去理智地往前撲去，一手扯住了秦玉秀的頭髮，對著她左右開弓狠狠甩了幾個耳光。
不止秦玉秀本人，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到雙目圓睜，個個傻了一般呆在原地。
曹內官堪堪閉合了兩下嘴巴，反應過來後衝上前扯開秦玉皎，又驚又怒地顫聲道：“反了反了，你敢打皇妃！奴叫陛下治你死罪！”
秦玉皎現在是發狂的小獸，誰攔揍誰，她右手一拳重重擊在曹內官鼻子上，顧不得手上疼痛，歇斯底里道：
“險獠閹豎，我如今家破人亡還怕被治死罪嗎？既然要治我死罪，我先殺了你們兩個，再下黃泉找我父母！”
說罷她當真爬起身子，跌跌撞撞從後堂裡拖了把利劍出來，曹內官見狀，嚇得是屁滾尿流。
他扶起秦玉秀哭道：“娘娘，這女子瘋了，她要謀殺皇妃啊！”
秦玉秀氣瘋了，她生性好鬥，卻屢屢在秦玉皎手下吃虧，這次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嚥下這口氣了。
還不等她發怒，惜容就已經從旁扯住了秦玉皎，哭叫道：“姑娘萬萬不可，謀害皇妃是大罪，姑娘若有個三長兩短，郎主和夫人在九泉之下也無法安息。”
秦玉皎只是聲勢大，那柄劍沉重無比，她在這跪了一整天，光是走路都雙腿打顫，哪還有力氣提劍砍人。
趁惜容拿走她手中利劍的間隙，秦玉秀看準時機，一把搡開攙扶她的曹內官，上前兩步一腳踹在了秦玉皎的肚子上。
幾人全沒防備，惜容手中的劍還來不及放下就見主子被踹到在地。
秦玉秀仍不罷休，她追著上去，將秦玉皎狠狠壓在身下，作勢也要扇她耳光。
惜容見這情形不免也紅了眼睛，她將利劍扔在一旁，這會也顧不上僭越與否，衝上前將秦玉秀攔腰抱住，把她從秦玉皎身上扯了下來。
口中還叫嚷著：“娘娘息怒，別打了！”
手上卻是一點也不含糊。
秦玉秀被甩在一旁，趁惜容去檢視秦玉皎傷勢的空檔，從旁抄起扔在地上的長劍，那一刻，她是真的動了殺心了。
惜容回頭時，正見她費力地舉起了利劍，曹官人的尖叫在旁響起，外院的家僕見狀忙都圍了上來。
阿落卻是比任何人都快，它碩大的身軀一個猛撲，曹內官更早一步護住了秦玉秀。
阿落也發起了獸性，咬住曹內官的胳膊就不鬆口。
秦玉秀見阿落被拖住，她再次費力地舉起長劍，最終還是任怒火佔據了理智上風，不過是個遺孤，先殺了再論其他！
徐北笙一路風塵僕僕，滿心的悲痛還來不及釋放就看到眼前這幕。
他衝上前把佔了上風的秦玉秀扯了下來一把丟在一旁，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接二連三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應接不暇。
秦玉皎腹部有傷，加上一整天沒吃飯，這會虛弱至極。
另一邊阿落還咬著曹內官的手臂不放，恨不能要將他胳膊咬掉。
秦玉秀不顧曹內官的喊叫，對徐北笙吼道：“我是皇妃，你敢對我不敬？”
徐北笙真的變了很多，他直接將腰間的唐刀抽出了一截，咬著牙說：“遑論你是誰，你敢動徐家的人，我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若不是顧及著秦玉皎的將來，他真的會一刀殺了這個女人。
秦玉秀抖如篩糠，曹內官在旁哭喊：“娘娘救救老奴，奴要被這畜牲咬死了！”
秦玉皎不願在父母的靈堂前鬧出人命，輕喚了聲阿落的名字。
阿落這才鬆開了曹內官的胳膊，跑回了她的身邊，仍舊弓著背對秦玉秀和曹內官齜牙咧嘴。
曹內官託著血淋淋的胳膊，跟在髮髻散亂的秦玉秀身邊出了靈堂。
臨走前，秦玉秀忽而雙眼通紅地扭頭大聲喊道：“徐氏兄妹不倫苟且，枉顧禮教，上烝下報，世俗不容！百姓該群而討……”
鏗地一聲錚鳴，秦玉秀的頭髮竟被徐北笙丟出去的橫刀斬斷了半截。
眼見著他目眥欲裂地往她這裡步步走來，曹內官是嚇得肝膽俱裂，“殺人了、殺人了！國公府的人都瘋了！”
他拉起還驚魂未定的秦玉秀，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府邸，這個國公府他是再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