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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鬼迷心竅下做的糊塗決定，可那信差卻跑得彷彿身後有人拿鞭子追趕似的，一路馬不停蹄，到了驛站就換馬吃飯，休息片刻又接著跑。
有與之相熟的驛差見到他調笑：“你從前要是有這般拼命，恐怕早已升官發財了吧？”
信差卻不回答，這次他保不準也會升官發財，可到底是哪種升官他就不好說了。
想起那張妖嬈的臉，若是自己遂不了她的心願，只怕自己是有錢拿沒命花。
吐蕃的多雪勒贊普得知皇帝真不管這個徐國公，氣得半死，用藏語嘰裡呱啦罵了好大一通。
原本他還想多討個城池順帶好好羞辱一番皇帝，誰知這個皇帝如此昏庸小氣。
來到昏暗的房間，見徐禎雖然形容不整，但仍是那副氣度不凡的樣子，多雪勒用不甚流利的漢話對他道：
“你們皇帝老子拒絕了我的請求，他不管你了，徐國公，不如你就留在這裡，我也可以封你一個國公做做。”
徐禎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他面不改色，只淡然道：“贊普厚愛，徐某無法報答，奈何此身付與中原，不求來日。”
多雪勒嘆了聲氣：“早知道你是個忠心的硬骨頭，你的確是無法報答了。”
徐禎見他話裡有話，不免疑惑地抬頭與他對視。
多雪勒道：“你回去吧，我也不忍心殺你，留你在這只是浪費我的口糧。可惜那個皇帝昏庸無道，不配擁有此等賢臣，也根本不值得你效忠賣命。”
多雪勒是吐蕃裡即位較早的年輕贊普，英姿勃發，器宇不凡。
他說完這番話，當真叫人開啟了牢門放他出去。
這是近四個月來徐禎第一次看到外面的太陽。
如今已是炎炎夏日，待他回到長安，想必又該到皎皎的生辰了，她如今十七歲了，親事卻一直被耽誤。
他這番回去又如何面對皇帝和朝臣呢，還有阿煙，她的病如何了……
徐禎的傷一直沒能得到根治，他堅持著走了一個多月，傷口已經發膿潰爛。
待終於入得家國境內的文州後，他似乎是尋到了些許慰藉，若是此刻步入黃泉，也不算葬身異國了。
徐禎頂著驕陽坐在官道旁的大樹下，烈日炎炎，往來行人不多。
汗水自他額髮涔涔流下，傷口疼痛難忍。
他嘴唇乾裂，眼皮是抬也抬不起來，他再也走不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而感覺面前有一股清風徐徐送來，接著雙唇似被什麼清涼的液體沾溼。
他動了兩下，吃力地睜開雙眼。
一個粗布衣衫的男子正蹲在他身前，一邊為他打扇，一邊給他喂水，見他醒轉，忙道：
“相公醒了？可還站得起來？我家茶攤就在不遠處，去我家裡休息片刻吧。”
徐禎迫切需要這份溫暖，可想起自己的情況，又生出一股蒼涼之感，他氣若游絲道：“怕……汙了恩人家宅。”
茶攤老闆道：“這是哪裡話，我觀相公是從西邊而來？想必也打了仗的，你可識得徐國公？
若是沒有他，小人哪還能在此開設茶鋪，聽聞皇帝不肯捨棄城池換徐國公歸家，百姓都恨透了。”
徐禎聽了這話，年過四旬的七尺男兒竟流下了一行清淚。
茶攤老闆樸實心善，他與妻子兩個一道將徐禎抬進了屋內，妻子打水給他擦洗了一番，見他半晌不動，心中正怕。
茶攤老闆道：“你先守他片刻，我去城中請個大夫來。”
老闆娘想將他身上的髒衣服換下，可看他面色青白，想必傷得嚴重，於是並不敢輕易挪動，只得坐在一旁給他打扇，試圖讓他好受些。
茶攤老闆不辭辛苦將大夫請來，那郎中只看了一眼，走過去稍稍探了探鼻息，接著又將耳朵貼近心臟的位置聽了會。
他皺著眉，連忙開啟隨身藥箱施了一針，繼而又聽，最後拿手貼在了徐禎的脖頸處，片刻後搖頭輕嘆：“人已去了，請節哀。”
茶攤老闆一愣，竟是不受控制地落下淚來。
這個人，他連名字還來不及問，不知根底，不知姓名。
他獨身一人走到這裡，興許是為了尋親，興許只是為了活命。
可他還來不及見到家人就這麼死在了半路，死在了他的茶攤裡。
許是他早已知道自己命運，所以才不肯走進他的茶攤。
大夫看慣生死，他默然了一會才道：“某回去後會同衙署裡知會一聲，叫他們來處理。”
茶攤老闆抹著淚：“有勞郎中。”
茶攤老闆與妻子給徐禎尋了套乾淨的衣服，只想著他已經夠可憐的了，被拉走的時候好歹有些體面。
兩人給他換衣服時，摸到了他懷中的家書，上面寫著吾兒親啟，屬地是長安國公府的字樣。
夫婦兩個一驚，茶攤老闆哆嗦著放下信，兩人跪在徐禎的屍身面前哭著拜了三拜，這才又重新起身給他穿衣。
衙署的人到後，看到信封上的字樣後都留了個心眼。
前面有皇帝的使者拒絕吐蕃贊普的條件，後面又派人持手諭前去阻攔。
這人若真是徐國公的話，誰也擔不了責，幾人將徐禎的屍身好生抬走後，只叫夫婦兩個不要多言。
幾乎就在第二日，徐國公去世的訊息就已傳遍了整個文州。
府丞擬了奏章呈遞長安，又褒獎了一番茶攤老闆和妻子。
夫婦兩人得知訊息後，不免又痛哭了一場，並將徐禎換下的衣服在自家茶攤後立了座衣冠冢。
前來祭拜的百姓個個感念其恩，垂淚神傷。
徐禎自問沒有先輩那樣大公無私，可是他也沒有令先輩蒙羞。
他所做的一切起初只是為了保護妻兒，後來發現只有家國安好才能護得妻兒平安。
這麼大的江山社稷，沒有人站出來拋頭顱灑熱血又能屹立多久？
大公無私……或許他是做到了的，起碼他無愧先輩英魂，也無愧這山河百姓了。
只是若有可能，他很想親口告訴妻子，勿要掛念；告訴兒女，去追尋自己的所想所念。
而今為父逝矣，勿牽，亦無需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