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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這軍令狀,你怎麼不直接砍我頭?!
秦王政二十九年的春天。
被抓進詔獄裡關了好幾日的張良,終於重見天日。
他換上了自己原本那一身相當樸素的衣物,就與咸陽城內城外的普通黔首沒什麼兩樣,除了相貌俊美得非同常人,其餘根本與這巨大的咸陽宮格格不入。
嬴政走在最前方,而扶蘇與蒙恬落後半步,一左一右地跟隨著他,根本沒人看押張良。
這反倒讓張良渾身不自在。
他一邊不動聲色地扭動著自己那長期被束縛以至於有些僵硬的手腕腳腕,一邊琢磨著今日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是的,哪怕聰明如他,這些事情也已經超出了理解範圍。
嬴政確實是一個雄主,張良不得不承認,在秦一統天下前,不管是其餘六國的哪一位君主,都比不上他。
對一個之前時刻都想刺殺自己的六國餘孽,嬴政居然能做到放手放權,沒有絲毫顧慮,甚至敢讓張良繼續自行掌控他麾下那些遊俠兒。僅僅是這一點,張良都想不出任何一個君主能有這般魄力。
而嬴政非但敢放權於己,還敢承諾在郡國制之後再給他封地。
一般來說,將作少府掌管著宮室修建等大型工程建造的,可以說是古代版的城建,而掌管將作少府的官職就叫少府,雖然大官算不上,但怎麼說也得是個中層了。
張良徹底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默然點頭——
看來,張良這傢伙雖然已經妥協,但心裡還是很不服氣,否則怎麼會使勁找茬挑刺。
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究竟要幹嘛!
…………
而因為將作少府位於咸陽城,所以這裡的工匠,幾乎就等同於大秦全國最好工匠的聚集地。
一行三人乘坐馬車,來到了位於咸陽宮外圍的一處府邸。
張良梗了半天脖子,最終選擇換一個話題:
“我聽聞秦法嚴苛,士農工商或是卒,都有自己本職內的事情要做,若是越矩,哪怕有功,也照樣有罰。”
張良被這句話堵得臉紅脖子粗。
半晌。
嬴政笑道:
嬴政拍了拍手,錯愕得笑了出聲:
難道是準備把自己丟進囚徒堆裡挖墳?
“你做皇帝的都如此,底下人又該如何是好?”
“何況,你若去將作少府究竟要作甚,那就跟著一道去看看,總歸又不少塊肉。”
隨便吧。
張良腦子裡再次充滿了問號。
“……那你究竟去將作少府要作甚,這本該是工匠的職責。”
“你是君主,要修建什麼,把將作少府的工匠喊去章臺宮裡說一說不就行了,為何還親自跑一趟?”
“有人跟朕說過一個道理,水至清則無魚。只要有人在,那這些小問題總是無可避免的,但做得不過分,朕就不會太過苛責。”
“這有失體面吧。”
嬴政與旁邊的扶蘇和蒙恬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
“或許黔首之中,有農人具備工匠的才能,有官吏更擅長務農,但人各有職,他們若能先將自己的本職完成妥當,再去向上官說明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本領,想必他們上官也不會多管,甚至會幫著隱瞞。”
這還說得有點保守了。
落後於三人的張良才慢吞吞道:
“這是要去做什麼?”
韓王去將作少府?開什麼玩笑,當然不可能去啊!
擔心屬下沒做好怎麼辦?沒做好就砍頭,還能怎麼辦!
事實擺在眼前,但他說不出口。雖然這聽起來似乎也沒什麼錯,可是在嬴政這種理所當然的詢問之下,他確實是覺得有點羞愧。
這裡就是將作少府。
將嬴政作為一生之敵的張良,當然知道這位始皇帝有多厲害,卻未曾想過真正接觸之後竟能如此震撼。
“若他們有了其他功績就可以抵消罪責,甚至得到比懲罰更多的獎賞,那麼官吏不管案件,農人不事生產,全都去搗鼓本該由工匠考慮的事情,你又待如何?”
如今,既然已經選擇要做大秦的臣,那就不能再如先前身處詔獄時一樣直呼秦王政。雖然陛下什麼的還有點喊不出口,但說話客氣點總歸是沒問題的。
要張良說,這哪裡是有失體面,簡直是給君主丟人丟大發了!
他在市井裡顛沛流離多年,早就深諳審時度勢的道理,沒有普通六國貴族後裔那種無用的骨氣與傲慢,否則在逃難住破屋的時候就已經羞憤自盡了。
這已經不僅僅是膽大妄為了……
這什麼玩意兒,剛把自己從詔獄裡放出來,又要去將作少府?
嬴政回頭斜眼睨他:
“對,對對,忘了告訴你,朕要去一趟將作少府,蒙恬和扶蘇都想跟著一起去,所以,也就把你給帶上了。”
到底是多強大的自信,才能做出這種事情?
“那他要是想做點什麼,又不放心,該怎麼辦?”
張良再次被堵住嘴巴。
想了想,嬴政不答反問:
他遲疑了半天才道:
三人這才恍然發覺,竟然沒有一個人告訴張良他們要去幹嘛。
“怎麼,以往韓王從來沒有去過自己屬下的府邸嗎?”
嬴政走下馬車,進入將作少府的大門。
他身後只有蒙恬、扶蘇和張良三人,沒帶更多的護衛,離宮時也已經換上了更加低調樸素的衣裳,跟張良差不多,而扶蘇本來服飾就比較低調,總是一身黑白衣裳,哪怕不換,離開咸陽宮也沒人能認出來他是大秦長公子。
唯獨蒙恬,還是一身戎裝佩劍,隨時準備好護衛陛下週全。
嬴政漫步走入將作少府,門口的護衛們本想上前阻攔,可在看到蒙恬的衣冠打扮後就放棄了這種無禮舉動,徑直退了回去。
進門後,不少工匠都在院子空地處席地而坐,有的在陽光下研究漆面,有的在比著影子看自己那塊木頭有沒有刨直,更有甚者竟然直接搭了個棚子在這兒起爐打鐵。
總之……匠人們大多都光著膀子,或者將衣袖擼到了肩膀上,各個看著都不怎麼得體。
嬴政眉毛也沒抬一下,似乎對這種場景毫不在意。
但張良的臉色卻並不太好。
在他看來,大秦身為如今一統天下的王朝,連將作少府都如此無禮,裡頭的工匠也是衣冠不整,實在是太過禮崩樂壞。
而嬴政的反應就更離譜了,作為君主,看到這種場景也不訓斥一二,大秦果真是隻以法度治國,絲毫不在意禮節?
看到他的表情,旁邊的蒙恬主動解釋道:
“將作少府一貫如此,陛下原先來過此處,不過那都是提前說過的,所以他們以前衣冠整潔。但實際上,鐵匠們要打鐵,身上若穿著衣物很容易被火星濺上損壞衣裳,他們寧肯燙到皮肉也不願意燙壞了衣裳,就算朝廷給配發了衣衫也捨不得穿。”
“其他匠人要麼時常做體力活,要麼衣物容易碰上髒汙,就如普通農人下地時總會挽起褲腳一樣,衣裳洗多了容易壞,所以他們也捨不得。”
“伱不要覺得這樣有礙觀瞻,他們做的都是本職工作,哪怕有了爵位、收入已經是普通人的數倍數十倍,捨不得就是捨不得,而且許多匠人都出身墨家,本性便是勤儉,若勉強他們反倒不好了。除了這衣裳之外,你看看他們哪裡有不對的地方?”
張良仔細看了看,發覺這些匠人們大多沉默寡言,只埋頭專注於自己手裡的活,對於他們這一行人的到來,匠人們沒有絲毫要招待的意思。即便是有什麼需要討論的,他們也會壓低聲音三五成群地低聲交談,避免吵到其他正在觀察自己手中事物的同僚。
雖然看起來一個個都衣冠不整、流裡流氣,可實際上,這群人卻是最用腦子思考的一部分人。
無形中,張良也被這種氛圍給影響了,壓低聲音回答道:
“我知曉了。”
他沒有再多說,表情也重新變得一如尋常,不再對匠人們的衣著打扮表示驚奇。
而幾人在院裡站了沒多久,裡頭便有一個人匆匆忙忙迎了出來。
那人腳步很快,但不顯得忙亂,只是看起來十分重視的樣子,再往上,能發現此人十分年輕,大約才二十多歲的年紀,與張良相當,比院子裡的所有匠人年紀都要小。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此人嘴邊留了幾撇鬍鬚,唇上有兩撇,下巴上還有一縷短鬚,給他添上了幾分成熟。
他身著代表九卿之一的官服,臨到四人面前時腳步放緩,顯得鄭重。
等終於走到了跟前,他才對著嬴政等人恭敬行禮:
“少府章邯,見過——”
嬴政抬手打斷:
“都稱呼上官便是。”
顯然,他並不想在此時暴露自己的身份。
自稱章邯的年輕少府登時瞭然,趕忙對著所有人行禮:
“少府章邯,見過各位上官。”
“不知上官今日突然來訪,是有何要事吩咐將作少府?”
嬴政微微一頓,便道:
“嗯,確實是有件比較重要的事,需要親自過來說一說。有個物事,打算問問你們能不能做出來。”
“此物,名為紙。”
章邯很茫然。
紙是什麼……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啊?
他抬眼看了看蒞臨將作少府的這四個人。
當先的自然是始皇帝,平日上朝議事,他身為少府自然也是遠遠見過的,但大部分時候,以他的官職都沒有資格能跟皇帝單獨對話,所以能認出,但也僅僅是能認,並不熟悉。
而在始皇帝身後半步,左邊是上將軍蒙恬。
蒙家在大秦一直是極有地位的貴族,蒙恬的祖父蒙驁本是齊國人,後投靠大秦,官至上卿,歷仕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和始皇帝四朝,數十次出征,屢立戰功;蒙恬的父親蒙武也是武將,雖然比不上蒙驁,但也是參與過滅楚之戰的名將了。
有這樣的祖上,蒙恬只要不作死,就不會混得太差——更何況他本身也一樣很有出息,所以這些年來自從蒙武隱退後,蒙恬和蒙毅兄弟倆就一直被始皇帝重用。
始皇帝右邊那個人,章邯只見過一次,還是在他上任將作少府之後的事情。
那是大秦的長公子,也是大家公認的未來儲君,公子扶蘇。
雖然還有一個相貌俊美、與自己年齡相當的人不認識,但就這個陣容而言,已經是祭天才能湊齊的豪華了。
章邯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這區區一個將作少府究竟有什麼能耐,竟然能驚動他們三人一起出動。
他有些惶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
“陛……上官,屬下從未聽聞過此物,還請上官明示。”
嬴政頷首,並沒有發怒。
“無妨,此物你沒聽過才是正常的,我等也是剛剛才聽聞。”
說著,他轉頭看向蒙恬,問:
“今日課上,你把朱標給的那些都看完記住了吧?”
蒙恬拱手:
“是,屬下已全數記下。”
今天在課上,大家都在議論國制如何如何,而蒙恬謹記自己的任務,一進去就一心二用,邊聽他們扯皮邊找朱標拿了造紙術的流程開始拼命的死記硬背。有了陛下的提前示意,他也很清楚,自己進去之後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背下這個東西。
嬴政思索了一陣,又道:
“那裡頭不止一種造紙術……耗時最短的,似乎被稱為漢皮紙?用的是澆紙法吧?”
蒙恬在腦子裡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才肯定道:
“沒錯,漢皮紙製作效率比較低,一次能造出的紙張並不多,但確實耗時最短,從開始製作到得到成品,只要氣候不太差,用時不會超過半月。”
嬴政很滿意地點了點頭,道:
“那你跟章邯說說,這漢皮紙要怎麼造,給將作少府一個月時間吧,畢竟那紙簾也要耗功夫去做。”
章邯一聽,頭皮都有點發炸。
且不說這是個完全沒有聽聞過的物品……
這他孃的東西都還沒做,軍令狀就先下來了,要是一個月沒能做出來怎麼辦?拿頭去見陛下嗎?
他頗為緊張地看向了蒙恬,希望他不要說出什麼太離譜的玩意兒。
蒙恬輕咳一聲,開口了:
“首先,就如今這個季節,砍兩到三年生的桑樹枝條,剝皮,而後捆縛起來,以石壓之,流水浸泡七日……”
章邯兩眼一黑,恨不得現在就暈過去。
只有一個月的工期,光是浸泡樹皮就要用上七日功夫,你怎麼不直接把我頭砍下來,這倒是來得快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