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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旁,逐一笑也隨著笛聲入了心境。
逐一笑睜眼,眼前一處寺院佇立,正是他以往二十三年修佛論道的地方,青龍寺。
此時寺院內人擠著人,佔滿了整個院子。一群難民拿著碗爭搶著要吃食。住持道法站到走廊的臺階上指揮。
“阿彌陀佛,施主們莫搶,寺中備了足夠的糧食,每個人都有。”
道法說著,但效果甚微,難民們還是摩肩擦踵。
“師父,這樣下去恐怕會有踩踏,弟子去阻他們。”大師兄道智說著,走到後頭蘊力一喊,雄渾有力,難民一時被吸引過來。
大師兄露齒一笑,形似彌勒佛,比之卻更有幾分憨態可掬,“施主們,還請別搶,大家都有份的。”
難民只看了他一眼,回了一個笑,繼續去搶。他們已經五六天沒吃飯了,除了飯到手裡能心安,旁的都是狗屁。
眼看人疊著人,就要出禍患,一把劍凌空飛來,扎到人群中央,震開了人群。一行人四散倒開,哎呦了幾聲起身,不再往前擠,安分了很多。
“諸位叔叔嬸嬸姨姨,都有份,不擠了好不好?”
隨著劍落,一個身穿鵝黃羅裙的少女立在劍旁,看似和善的說,說完提起劍利落轉身。難民有眼色的讓出一條道。
看著眼前的黃衣少女,逐一笑怔了半怔。
“道因師父,他們不鬧了。”
“嫋嫋?”逐一笑伸手向著少女,黃衣少女卻徑直穿過自己向前面跑去。前面是個身著袈裟的和尚,面容青澀,目光明淨,像是一汪一眼就能見到底的泉水,超然物外。
“是嗎?那道因便謝謝施主了。”
“不必。”嫋嫋跟在道因背後,連連擺手。
“嫋嫋姑娘,道因,近來難民又翻了一倍。”
“弟子聽說了,只是朝廷的賑災銀不知何故,還未下發,寺中糧食粗略計算大概能供寺中師兄弟和這些施主半月有餘。”道因分析。
“哎,天災人禍,阿彌陀佛,先施粥吧,賑災銀之事老衲再向宮中陳情。”老住持嘆了一聲。
綏寧十三年,南澇北旱,戰事四起,民不聊生。往大里說內有七族內亂,爭先起義,外有扶桑倭寇,高麗等戰事不斷,西域虎視眈眈。往小裡說,江湖上有新起之秀風雨樓勢如春筍,廟堂上暗裡有奪嫡之爭,明裡東西輯事各為其主,鬧的不可開交。
“道因師父,咱們去施粥吧。”
嫋嫋看和尚皺著眉,出言提醒。隨後兩人一齊給難民施粥。從巳時一直到夜半三四更,剩的人再餘五六十人。
“姑娘,你去歇息一會吧。”道因又催了一次。
嫋嫋暗數,應當是第四次了。這傻和尚。
“道因師父,我前半輩子都做樑上營生,已然習慣了夜不寐。反倒是你,平日作息規律,一連幾天怕是難熬。”
“拔生救苦,本就是我的道義,小僧不覺得苦,反倒算是一種修行。”
“是,可小師父你還未修成金身,總還是個人,是人呢,就會累。好了,你去歇歇,這裡交給我了。”嫋嫋說著奪過他手裡的瓢。
“這怎麼行?施主還是快些還我。”
“你若要,就過來搶,不然我不會鬆手的。”嫋嫋看著道因一臉為難樣,暗暗發笑,隨後正了正色道:“好了,道因師父莫耽擱了,快去歇吧。”
見他不動,嫋嫋將他推走,回到鍋旁笑舀著粥。
直至天旁露出魚肚白,最後一個難民去歇息,嫋嫋伸個懶腰,席地靠柱而坐。
“今日辛苦嫋嫋施主了。”胖和尚大師兄道智走過來一臉笑的道謝。
“是有點,但還挺開心的。”
救人原是這種感覺,還不賴。她以往覺得浪費時間的蠢事,做起來還蠻有意思的。嫋嫋看著一旁酣睡的道因不由笑了。
笑哥哥幼時可是調皮搗蛋,混世魔王,沒想到六年之久,竟全然似換了個人。沉靜溫和,超然物外,佛?真奇妙。
逐一笑站在界外,看著瞧著他笑的女孩,潸然淚下。不由的往前走,蹲在她身前,想再撫一撫那張臉,手伸出去眼看就要觸碰到,結果影像四散,化成顆粒。
黯然間抬眼,年月更替,距離難民入寺已一月過半。
這天道因和嫋嫋安頓好難民,走在走廊上。
“小師父,寺裡的糧食不多了吧?”
“嗯。師父已經修書給朝廷了,再熬熬,不日糧食應該能下發。”道因看著院裡的人,一片悲憫。
“嗯,那若下發不了,還要接濟嗎?青龍寺救不了那麼多人。”
“小僧知道,能多救一個便多救一個吧。”
“縱使把寺中僧人的吃食捐出去?”
“施主莫擔心,寺中師兄弟修行多年,已可以辟穀,無妨的。”道因笑著寬慰。
“你們到底為了什麼,無名無利,只為了心中那一份‘善’便不顧惜性命?”嫋嫋還是疑惑,沒有一個理由只為道義,她不理解。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今日雖只救一人,可一人得救,子孫得救,雖救一人,卻得功德無量。”
“那你呢?你也是父母生,五穀養。你跟他們同樣是一條命。”
“是,眾生之主體本平等,但小僧既是佛門中人,理應多一分責任。”
“剛還說什麼平等,現在又有什麼勞什子理應,這算哪門子理呀?”嫋嫋覺得不公正,小聲嘀咕著。
“施主若願,可讀讀《地藏經》,佛學精妙,小僧願與施主共研。”道因自懷中掏出經書,遞給嫋嫋。
“好。”嫋嫋如獲珍寶,翻看幾頁,藏於懷中。
傍晚,嫋嫋坐在榻上,翻開經書,念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什麼意思呢?”嫋嫋搖頭。
忽覺一陣冷風破窗灌來,嫋嫋將經書藏於懷中,挑劍向視窗。
從視窗翻進來一個女子,跟她約莫一樣大。
見來人,嫋嫋收了劍,視窗探出頭左右顧盼一陣,關了窗,小聲道:“挽挽,你怎麼找到這了?”
“怎麼,不想我找到?一個月了,宗主叫你殺了天合派的大弟子,卻不見音信,派我來給你收屍。”這女子沒好氣的剜她一眼。
“到底怎麼回事?你失手了?又怎麼到這寺廟來了。”宋挽坐在榻上疑竇叢生的問。
“是失手了。”
“那怎麼不追殺,反躲在這廟裡呢?”
“挽挽,我們自小相識,你就像我的姐姐是不是?”
嫋嫋看著宋挽,宋挽狐疑的盯著她,道:“你想說什麼?”
“我不想殺人了。”
“說什麼屁話,你是殺手,不殺人叫人殺嗎?”宋挽起身,怒不可遏的斥責,半晌又道:“是因為那個和尚?”
探到嫋嫋在寺中,她一早便扮成難民入了寺。
“是。”
“我去殺了他。”
“挽挽,不行。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的事嗎?他就是逐一笑,與我曾定娃娃親的笑哥哥。”
“怎麼會?就算如此,你們現在……也不可能,放下他吧。天合派的人我已經幫你殺了,跟我去提人頭,然後回樓。”
“不。我不回去,也不會再殺人。”
“那你想怎樣?跟他再續前緣?可他已經遁入空門。”
“我知道,我不敢褻瀆他,我只想陪在他身邊,救苦救難。”
“救苦救難?”宋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你別忘了,你手上盡是血,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當真信?”
“你的身份他知道嗎?你敢跟他坦白嗎?他一身潔白的佛門子弟能容下一個殺人魔頭嗎?”宋挽字字誅心,句句緊逼。
“我信他。”
“信?他對你有禮僅是因為你是個‘普通’的女子,別天真了,我們這種人,沾了血,就洗不白了。”
“我從不奢望能洗白,我只希望以後能向善,不為惡。”嫋嫋抬頭看著宋挽,斬釘截鐵。
“向善?不為惡?你在想什麼啊?且不說他如何待你,你身份暴露當如何,就是身上這三尸蠱,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不為惡?還怎麼活?”
“可我們像一把刀一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十多年都熬過來了,你是想要為了一個和尚放棄生,去死嗎?簡直愚不可及。”
“可是挽挽,一輩子被人驅使,像牲畜一樣殘殺求生,只有勝負,日復一日殺人取命,無人噓寒問暖,活著像兵器,死了被踐踏,沒有自由,沒有尊嚴,真的是你要的嗎?”
“我也不甘,我也想活,我也想像普通人一樣,可是有路嗎?沒有,被抓回去的那一刻就沒了。”宋挽說著也眼眶發紅。
“這個月的解藥,你……好自為之,我走了。”宋挽扔下一個瓶子,飛身出了窗。
畫面又一轉,瘟疫肆虐。
道因跟著大師兄從外頭尋藥回來,往青龍寺走。
“別,不要進,不要進!”逐一笑站在境外,手捏著胸前舍利,他眉頭緊鎖,手下力發,舍利子一顆一顆散成齏粉,落在黑色鞋面上,顯眼刺目。
而那時的道因說說笑笑,還在為拿到了緩解的方子開懷,想著那些罹難的無辜人。尚不知,他這一腳踏進去,天堂地獄。
舍利子盡碎,逐一笑指尖滴血,也阻不了已發生的再現。
道因進了門,就聽見人聲鼎沸。一堆人圍著寺院中央,一股好大的血腥味撲鼻。
“道因大師回來了?”
“施主,出了什麼事,我找到了緩解的辦法。”道因拍了拍後頭一個小個子難民。
那位難民喜上眉梢,忙道:“道因大師,喜事,大夥兒有救了。你不在的這幾日,找到瘟疫源頭了。”
“真的嗎?阿彌陀佛,太好了。”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道因大師,瘟疫的源頭就是那個妖女。”
“什麼妖女?”
“那個嫋嫋,就是她趁給大夥施粥的時候放的毒!”
“不會,定是誤會什麼了。”
道因一急,撥開人群往裡找。
一通擁擠,終於到了跟前。手裡的藥包落地,道因呆住,耳旁是滴答滴答的響。血滴在碗裡悅耳又猙獰的響。
“和……尚,快跑……”
嫋嫋披頭散髮的被綁在柱子上,面無血色。兩隻腕上都被割了一刀,臂上也被割了好幾刀。五六個人拿個碗在盛血而飲。
“你們……在幹什麼啊?”道因怒喝,掀開了那幾個接血的人。
“道因大師回來了?她的血能解毒,我們喝了就不犯病了,大師,你也來一杯。”一個彎腰駝背的青年笑呵呵的擦擦嘴,把還未飲完的血端給他。
道因一把拂開,“荒唐!人血怎麼能治病呢?”
“嫋嫋,我來遲了,我帶你走。”道因邊解著繩子邊道。
“哼,道因大師,看你是佛門中人,我才把仙藥給你,你卻不識好歹。你跟這妖女眉來眼去,早就六根不淨了吧?”
“你……不得妄語,我跟嫋嫋施主清白。”
“身子是清白,心呢?啊?破戒僧。”一個鬍子拉碴的青年腳下踉蹌,手指著道因心胸。
“我一心向佛,自是清白。”
“施主,我帶你走。”道因給嫋嫋包紮了傷口,攙扶著嫋嫋起身。
“和尚小心!”
腦後勺一根木棍擊下,道因倒地,後知後覺的捂著頭。
嫋嫋爬過去低聲哽咽,“道因師父,你聽我說,你是得道高僧,只要附和他們,殺了我,是不會怎樣的,然後……”
道因忍痛打斷:“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斷不會做。”
“好,那我就告訴你真相。我不是什麼飛寇,而是酆樓中人,來中原為刺殺天合派的大弟子劉知曉,卻被你半路截斷。”
“那……那瘟疫可是你?”
“……”一陣靜默。瘟疫四起,不是她,她沒法認。
“不重要,我的血裡被中了毒,他們喝了會麻痺,興奮至瘋癲,其間力大無窮。住持和寺裡其他師兄弟都被綁了,你還要救人。”
“我不會丟下你的。”
嫋嫋聞言一笑,兩滴淚劃過,“那便夠了。”
最後的最後,逐一笑只記得眼前是一片紅,火光濃濃的圍著他。他抱著奄奄一息的女子,拭了她快烘乾的淚。
嫋嫋聲音淡如雲霧,“笑哥哥,我是不是就能見到佛祖了?真……好,不用……”
嫋嫋死了,死在了道空懷裡。
道空抱著發冷的屍體,在大火中起身,他歪歪頭,像個初生的嬰兒似的站起身,一步一步的從火裡走出來。
“咦,他……他怎麼沒死,還……還毫髮無傷?”
一眾發狂的難民打量著他:道空除了衣上,面上的灰塵,確實再無受傷的痕跡。
“難不成真修成了佛陀?有金剛不壞之身?”
“佛陀?”道空僵硬的動動頭思考著。
“沒有,我……不是佛陀。”
眾人一聽,心下鬆了大半,卻在下一刻驚慌四散。
道因迷茫的思索著,抬頭卻見眼前皆是無面惡鬼。有的無眼,有的無鼻。有的一根舌頭長長的吐著,紅的像血。有的顎骨前突,有的後腦勺長瘤……哪裡是人?
晃晃悠悠出了寺門,道因看著自己手上粘稠的血,怔了半怔,踉蹌的跑到溪邊洗,卻似乎怎樣也洗不淨。閉眼便是百鬼晝行,滿目血色。道因打坐唸經,眼前佛竟唇角扯到眼窩笑。
半晌,道因半哭半笑,拖著步子不知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