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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桃源寨已初顯盛夏的苗頭，蟬鳴不斷，唯有風吹林動，才捲來幾絲涼意。
桃源寨中西北角一處荒廢古宅的角落，傳來一陣細碎的人聲。
少女蹲於角落裡頭，瞧著約莫十四、十五的年紀，打滿補丁的薄布青衫溼噠噠黏在身上，背上那根脊骨的形狀清晰可見。
“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三百二十四，總計三百二十四文。”
孟嘉月將最後一枚來之不易的銅錢放入陶罐，摸著胸前戴的長命鎖，微昂起頭，兩眼呆呆望向漏光的屋頂。
袖口伸出兩隻細得僅剩皮包骨的手，細數從清水鎮來清河鎮投奔舅舅的日子。
已經十年有餘了。
那年爹爹在山中養蜂，倒賣蜂蜜，家裡不說大富大貴，但一家三口的日子也算過得有聲有色。
只是天意弄人，他在山中養蜂時，不幸墜落懸崖身亡。
母親得知了訊息，從此一病不起，不久後也撒手人寰。
僅僅幾年功夫，她就從爹孃的掌上明珠，變成了無依無靠、無家可歸，只能投奔舅舅的孤女。
如今一晃十年過去，她竟未曾回清水鎮看過一眼。
她真是個不孝的女兒。
可她身在舅舅家，每頓只允准吃半碗飯，過冬的衣裳亦是三位表兄表姐挑揀剩下的，又能如何呢？
陶罐裡存下的回清水鎮的盤纏還是揹著舅舅舅母，甚至連外祖母也未曾說過，才偷偷攢下這麼多。
孟嘉月無神的眸子溢位紅血絲，眸底淚花閃動
“爹爹，孃親，你們瞧，嘉月已攢了三百多文銀子。你們再等等，容嘉月再攢多一些銀子。等湊夠了路上的盤纏，嘉月來年就能回清水鎮看望你們了。”
“嘉月！你好了沒啊！解個手，為何這麼久？若再不出來，我就闖進去了！”
荒蕪古宅外響起杏兒催促的嗓音。
杏兒的阿孃玉如姨原是母親在桃源寨最要好的玩伴，二人一同長大，不是親姐妹，卻勝似親姐妹，關係無比得緊密，幾乎無話不談。
若說兩人關係變得生疏，還是在及笄之後，各自都成了家。母親遠嫁清水鎮，婚後只回過一趟桃源寨，那便是生了她之後那一年。
而玉如姨家除去她，只剩兩個年幼小妹，且父母又已年邁，恐二老及小妹無人照顧，不得已招婿留在了寨裡。
後來玉如姨得知母親病亡，獨留她回到桃源寨投奔舅舅，見她小小年紀一人孤苦伶仃在世，沒了爹，沒了娘，外祖母年事已高，舅舅舅母又不可依靠，著實可憐得很，故常常視她如已出般關懷照顧。
在此地，除了外祖母，就數玉如姨和杏兒待她最好了。
“哎，我就來。”孟嘉月匆匆抹去眼淚，小心翼翼把藏了銀子的陶罐放回深土坑，扒拉兩邊的黑土埋回去，再拉個破水缸置於上方擋住，才跑出去與杏兒匯合。
見著人，她愧疚道，“杏兒，害你久等了。我這幾日吃錯了東西，肚子總是疼。”
“嘉月，我叫你出來，不是為了這個！”杏兒擺擺手，擺正孟嘉月身子，睜大眼珠看著她，“嘉月，你可知我為何著急尋你出來？我有件要緊事要告訴你。”
玉如姨家中只有三個姐妹，無兄無弟，時常遭家裡男丁多的人家欺負。
玉如姨身為家中長姐，為了護著妹妹，所以打小便養成了潑辣不好惹的脾氣。
杏兒的脾性也是隨了玉如姨，脾氣火爆急躁，遇上芝麻丁點的小事，也會渲染地如同天將塌下來般。
孟嘉月早已見怪不怪，像往常面帶笑意，平靜看她，“姑奶奶，你又有什麼要緊事啊？我不急著回家，你且慢慢說來。”
田杏兒見孟嘉月還有心思逗她，真是被人算計了都不知曉。
她著急地跺腳，“嘉月，你前些日子不是同我說，你舅舅舅母想說與你給那上個月才死了婆娘的狗屠戶嗎？我剛才親眼看見那個不要臉的臭玩意兒，肩上扛著半扇豬進寨，被你舅舅舅母親自接到家那兒去了！你還不趕緊回去瞧瞧！”
杏兒的話音剛落，孟嘉月如遭雷擊，臉上笑意頃刻全無，“杏兒，你說什麼？你說鄭二柱見我舅舅舅母了？”
杏兒心急如焚，“我親眼所見！千真萬確！豈能有假？你快回去看看，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孟嘉月握緊拳頭，“我這就回去！”
不料她跑得太急，與深巷中走出的兩位青年迎面撞上，瘦削的身子頃刻被撞翻在地。
凌雲上和範輕舟看著莽撞衝出的少女，兩人互看一眼，同時朝地上的少女伸出手，“你沒傷著吧？”
孟嘉月抬手，只見掌心被地上的頑石擦破一層皮，疼得實在厲害，可跟鄭二柱上門求親一事相比，根本算不得要緊事。
她擺了擺手，說道“我沒事。”
杏兒驚慌跑過去，看見她掌心的傷口，急得流出眼淚，“嘉月，都怪我嚇著你了，疼不疼啊？”
“杏兒，我不疼，我得趕緊回去。”孟嘉月悶聲不響推開她，踉蹌起身，一心往舅舅家跑去。
杏兒擔心她一人會受欺負，連忙追上去。
二人匆忙離開，站在原地的凌雲上盯著其中那道消瘦的背影，眉宇微蹙，匪夷所思道
“她竟是孟嘉月？”
一旁的範輕舟笑了笑，打趣起來，“怎麼？雲上，你離開桃源寨才幾年光景，這麼快就不認得我們這些兒時的玩伴了？”
“我並非是此意。”凌雲上遲疑收回視線，“我只是覺得，這孟嘉月的性子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範輕舟斂起笑容，“怎麼不一樣？”
凌雲上看著他，“她話少了許多。”
範輕舟點頭，此話倒是不假。
凌雲上和孟嘉月是同年來的桃源寨，同是住的外祖母家，就連脾性也不是一般的像，皆是要強不服輸的性子。
兩人一旦碰上，就像槍口撞上了火藥，總是吵的喋喋不休，非得爭個高低不可，說是冤家對頭也不為過。
好在凌雲上只在桃源寨暫住五年而已，之後被爹孃接走，這對鬧騰的冤家才算消停下去。
範輕舟想起兒時的往事，失聲輕笑，“她一個姑娘家，年歲漸長，通曉人事，性子變得嫻靜溫順些，這有何稀奇的？莫說她，你不也比從前沉穩了許多麼？”
凌雲上睨他一眼，“這不叫做沉穩，這叫鋒芒內斂。”
範輕舟“……”確實不大沉穩。
凌雲上撫著手裡這塊長命鎖，“我若沒記錯的話，孟嘉月看重此物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此物若是真丟了，她還不知道上哪兒哭去。”
他暗示範輕舟，範輕舟拎著手裡的茶水，是要給田裡忙種的家人送去的，“我知道你們二人關係不好，但念在兒時的情分，你給人家送回去吧。”
那小子說完話，一溜煙人已不見了蹤影。
“哎！這臭小子……”凌雲上拿著這塊長命鎖，放下不是，丟了也不是，猶如一塊燙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