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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鴻漸於陸,夫徵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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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十六年十月十七癸丑日,嶽麓書院。

“小賊,拿命來!”

魏謙看到李叔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已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魏謙轉身想跑,但護送兩人過來的男子早已經關上了院門,而等那男子轉過身來,其人的右手已經拄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魏謙。

像是看一個死人一般。

魏謙不禁打了個冷顫,卻也只能在心裡哀嚎著“吾命休矣”。

而另一側的李叔也在快步逼近,那指地微揚的刀刃在殘陽裡似是染著一層血色。

魏謙嚥了咽口水,猶豫著要不要掙扎一下,這樣好歹也死得硬氣一些。

原本雙手攏袖,笑意吟吟的山長聽李叔開口便是要取人性命,也是立時變色,連忙出聲叫住:

“李元樞!”

李叔果然停下了腳步,但卻不是因為山長,而是擋在魏謙身前的趙崇明。

李叔眉頭緊鎖,眼中殺意更盛,很是不悅道:

“少爺,你這是做什麼,快讓開。”

趙崇明根本不敢直視李叔。他的雙腳有些不受控制,整個人甚至下意識就要聽命讓開。

在趙崇明心中,李叔早便如同他父親一般。

李叔身上帶著自已父親的遺志,而這一路的奔波流離,也一直是李叔在照顧他、護著他。

所以趙崇明之前也從未違拗過李叔的種種安排,就像以前順從父親的心意一般。

可除了這一次。

趙崇明終究沒有挪動半分,只是右手下意識往後摸索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緊了魏謙的手。

這反倒讓緊張害怕到要命的魏謙安心了下來。

反正他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死了便死了,只是……只是小胖子多半要傷心一些時日了。魏謙心裡如是想著,突然打從心眼裡開始悲傷起來。

趙崇明擋不住李叔,但還是有人能攔住的。

山長此時也快步趕了過來,伸手就去搶李叔手中的刀柄,一邊怒問道:“李元樞,你什麼意思!”

李叔也是沒想到山長竟然敢直接空手奪刀,一時沒有防備,持刀的右手還真就被山長的一雙手給牽扯住了。李叔想發力,又怕刀刃傷了山長,見一時間僵持不下,李叔也是生了火氣,回道:“你如今竟老得連話都聽不清了?我今日便要了這小賊的狗命!”

雖然山長往日裡便知道李叔不近人情的脾性,可這態度還是激怒了山長。

山長立時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直呼其名道:“李衡,這是我書院裡的弟子,你要動手,可有問過老夫?”

“這小子心術不正,前日裡的陰狠手段你也見識過了,這也就罷了,偏他還居心叵測,私自帶人下山,我豈能容他!今日便當作是我替你清理門戶了。”

“老夫的書院輪得著你來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見山長跟李叔不對付,魏謙終於瞧見了一線生機,眼珠提溜直轉,一邊左右觀望著,一邊朝李叔嚷道:“這書院是聖人教化之所,你無憑無據的,怎可……怎可動用私刑,害人性命。你眼裡還有沒有書院,有沒有國法!”

李叔冷冷看向魏謙,聲音凜冽:“今日任你再怎麼花言巧語也是無用,一個罪臣之子,我錦衣衛殺便殺了,你若不服,便去閻王那兒喊冤吧。”

一聽“錦衣衛”三個字,魏謙的心立馬涼了個透,心底剛燃起的一線希望頓時被澆滅了。

明朝錦衣衛的赫赫兇名,哪怕魏謙穿越之前就已經是如雷貫耳了,如今也算是切身領教了。魏謙哪能不知道,像錦衣衛這種國家特務機關,別說是他這麼一個罪臣之子,哪怕是平頭小百姓,對於錦衣衛而言,那也就跟宰自家的老母雞沒什麼區別。

見李叔竟然對自已視若無物,山長終於是按捺不住怒氣,破口大罵道:

“我呸,少拿你這‘錦衣衛’的狗屁名頭說事,我看你是小麻雀下鵝蛋——充個屁眼子比臉還大,老夫竟然準了你這條瘋狗回書院來,真是八十老孃倒繃了孩兒——瞎了老眼失了手。你李衡就跟你那黑心肝的主子沒兩樣,前世都是沒腚眼子的潑才,就活該這輩子斷子絕孫,當個老……”

後頭那個“絕戶”二字正要出口,山長突然意識到這可不把自已也罵進去了,還順帶咒了趙崇明一記,於是只能憋了回去,可氣勢也便弱了幾分。

饒是如此,山長這一通汙言穢語罵下來,聽得魏謙那叫一個呆若木雞。

魏謙雖然此前沒跟山長接觸過,只在書院裡偶而遠遠見過幾次,可他瞧著這小老頭體格富態,鬚髮灰白,慈眉善目的,頗是令人親近。

加之山長平日裡的扮相也頗為持重,頭戴東坡巾,一身青色織金雲紋氅衣,加上方才那攏著袖,一臉樂呵呵的神態,活脫脫就是一副老官紳的好相貌。魏謙心裡原本還懷著幾分尊敬和孺慕,可他哪想到,這一院的山長噴起人來竟是如此不堪入耳。

即便是見識過後世各種論壇罵戰的魏謙,一時也是在心底直呼遇到了“行家”。

魏謙低頭看向趙崇明,心想這莫非就是小胖子說的“一向寬厚”,“待人和氣”?可真就應了“儒雅隨和”這詞。

不過魏謙發現小胖子也是一臉的目瞪口呆,顯然也無法接受這令他幻滅的現實。

至於當事人李叔,被山長這麼狗血淋頭罵了一通下來,臉上已是一片漲紅,氣息都是不穩,一雙虎目死死瞪住山長,咬牙切齒道:“熊思魯……”

“喚你親爺老子作甚……”山長更是不甘示弱,甚至手上還在暗暗使勁,想將整把刀都搶過來。

李叔一時也奈何不得這老匹夫,只能開口出聲,喚道:“開陽。”

原本只攔在門口的男子聞聲,平靜的雙目中立時湛出神光,右手則徑直抽出鞘中的刀刃,一個踏步上前,揮刀就朝魏謙劈去。

魏謙正打量著退路呢,雖有防備,但這疑似喚作“開陽”的男子當真是動若脫兔,魏謙甚至都來不及欣賞這柄傳說中的繡春刀,那映徹著夕陽的湛湛刀光已經閃花了他的眼。

隱隱撲面的凌厲刀風讓魏謙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正準備閉目等死之際,魏謙只覺腰間一緊,眼前又是一晃,原來是小胖子那壯實的身影先撲到了自已跟前。

刀鋒瞬息便至,在魏謙耳邊劃過一陣淒厲的破空聲。

魏謙卻顧不得這如死神催命般的聲音,他想喚一聲懷裡這個死死抱住他的小胖子,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

魏謙從未像這樣恐懼過。

他一雙手打著顫,想往小胖子背上探去,卻又不敢,生怕摸到的是滿手的鮮血。

“少爺!”李叔也是被這情形嚇得大驚失色,這下再也顧不得跟山長拉扯,直接棄了刀,直奔向趙崇明。

趙崇明本也是緊閉著眼,聽到李叔喚他,見狀後趕忙轉過身推著魏謙就往牆邊退,嘴裡則朝李叔央求著:“李叔,你別過來。”

魏謙聽出小胖子中氣十足的聲音,只覺得心中從沒有這麼高興過,就好像即將被斬首的死刑犯,突然聽到了那一聲“刀下留人”一般。

可魏謙只喚了一聲“慎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叔自然也聽出來趙崇明沒有受傷,加之看到地面上還有開陽的繡春刀上也沒有沾染半分血跡,李叔吊到喉嚨的心才放下了幾分。可他還是朝開陽望了一眼,見開陽搖了搖頭,這才長舒了口氣。

可擔憂和恐懼散去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壓抑不住的暴怒。李叔雙目險些冒出火來,死死瞪著魏謙,恨不得把魏謙千刀萬剮了去。

李叔又看向趙崇明,質問道:“少爺,這小子究竟給你灌了什麼藥,少爺你竟然這麼護著他,連命都不要了。”

李叔眼裡的怒意嚇得趙崇明下意識往後挪了半步,心裡強烈掙扎了片刻後,才使勁搖了搖頭,執拗道:“李叔……不關道濟兄的事,是我求著道濟兄帶我去城裡的,我……李叔……我……我求你不要傷了他。”

魏謙確認了小胖子完好無恙後,強自按捺下了心裡的悸動和不捨。他心裡打定了主意,於是也懶得再聽後續這主僕二人間沒營養的狗血對白,揚聲叮囑道:“慎行,你留下斷後,替我拖上他們一會。”

魏謙說完,硬下心甩開了小胖子的手,將小胖子往最近的開陽跟前推去,然後拔腿就往牆邊的那株槐樹跑去。魏謙踏著井沿,矮身一蹦,攀上了一根粗壯的樹枝,然後使了吃奶的力才挪上去了幾分,堪堪能伸手夠住附近的牆角。

一旁的開陽趕忙扶住趙崇明,然後就要上前阻止魏謙逃跑,卻被趙崇明見勢抱住了大腿,開陽也不敢用力甩開趙崇明,就只能眼看著魏謙笨拙地翻上了牆,而後縱身跳了下去。

“哎喲!”隔著牆傳來魏謙的一聲痛呼。

隨後又聽魏謙喊道:“慎行,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這聲音越來越飄忽,一聽便知人已經漸然跑遠了。

聽了這話,院內其餘四人一時都有些呆滯。

趙崇明緩緩鬆開了手,回頭望著魏謙跳下的那片牆頭,揉了揉眼角,隨後“噗”地一聲,憨笑出聲來。

李叔很是氣急,恨鐵不成鋼道:“少爺怎還笑得出來,你這麼護著這小賊,可他卻把你拋下不管,你還真指望他回來不成?”

趙崇明依舊凝望著牆頭,撓撓頭想了想,笑著說道:“為善論心不論跡,若是圖著旁人回報,難免多生煩擾。我原本就顧念著道濟兄,只想他好好的,如今他安然無恙地……走了,我心裡自然是高興的。”

這番話竟讓李叔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只恨當日在船上沒把這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小賊給剁碎了去。

李叔正後悔著,又聽一邊的山長拍手叫好道:“此言甚妙!甚妙!為善論心不論跡,想來下一句是:為惡論跡不論心了。”

見山長又恢復了往日裡笑呵呵的溫和模樣,趙崇明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差點以為之前山長的那些汙言穢語都是自已的幻聽。

趙崇明點了點頭應道:“正是。”

然後趙崇明又把魏謙的原話念了一遍。

山長笑意吟吟,捋了捋頷下短鬚,稱讚道:“慎行吶,你雖說不諳人事,可到底是天資聰穎,像這些分明善惡的道理,旁人怕是一輩子都領會不來,有些人啊,那真是老藤鞭子趕野狗——一把年紀落到狗肚子上去了。”

一旁的李叔哪裡聽不出來山長在指桑罵槐,只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聽山長誇自已,趙崇明有些難為情,連忙擺手道:“山長過獎了,這些話都是道濟兄說與我聽的。道濟兄他懂的很多,教了我許多道理。”

一提起“道濟兄”,趙崇明眼裡就泛起了笑意。

山長輕“咦”了一聲,略想了一番倒也不怎麼意外。

可一邊的李叔就聽不下去了,他也不能怪趙崇明,便朝山長怒道:“看你們書院教出來的好學生,滿嘴的歪門邪道。若不是你有意縱容,那小賊何至於膽大包天,竟敢拐帶世……少爺下山?”

趙崇明正想要出聲替魏謙解釋,卻聽山長雙目一瞪,張口便罵道:

“大肚婆娘吃黃豆——放他孃的狗屁。姓李的,你前個月上趕著來求老子的時候,怎麼不是這副狗頭嘴臉。你家世子在我這書院裡究竟是少胳膊還是少腿了,居然還怪到老子頭上來,我就縱容怎麼了?我瞧著他跟著那魏道濟可比跟著你好多了。”

見山長說漏了趙崇明的身份,李叔和開陽都是如臨大敵,開陽立馬便出了院門去,左右環視了一圈才回來,朝李叔點了點頭。

李叔見山長臉上毫無愧色,也再懶得跟山長多計較,只冷冷道:“你也不用說這些難聽的,我現在便帶人走。”

山長聞言一愣,怒氣立消:“可……可這馬上要入夜了。”

李叔半跪著身子,一邊替趙崇明理了理衣衫,一邊答道:“白日裡趕路反而不便,我已在嶽州府安排了船,就定在明日出發。”

山長也沒挽留,只冷哼了一聲道:“八百里快馬赴喪宴——投胎的不急奔喪的急,要走趕緊走好了,別留在這礙老夫的眼。”

李叔起身後卻沒有立刻走人,轉頭問道:

“你把東西給我,我即刻便走。”

山長朝門口張望了一眼:“我早讓人去拿了,你再等一會吧。”

於是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而一旁的趙崇明趁這機會,扯了扯李叔的袖角,小聲問道:“李叔,我們是要離開書院了嗎。”

“嗯,京城的事已經辦妥了,我這就帶少爺去南京。”

趙崇明低下頭去,心裡掙扎了許久,到底還是沒有出聲違逆。他可以為了魏謙而反抗,可事關已身,他便只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李叔哪裡看不出來趙崇明的心思,心裡更是把魏謙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怕傷了自家少爺的心,他剛剛一定要追上去,把那小子給活剮了。

李叔難得放緩了聲,安慰道:“少爺你放心,日後不會再有人追查你的身份,到了南京後,我便帶著你在那安家,不用再四處奔走了。”

趙崇明眼神黯然,沒有一絲歡喜,只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好一會,趙崇明終於是鼓起了勇氣,抬頭道:“李叔,我……我想去跟道濟兄道個別。”

見李叔眉頭皺起,趙崇明連忙解釋道:“就一會,我跟道濟兄說一聲就回來,我怕……我這樣不辭而別,道濟兄……道濟兄會怪我的。”

趙崇明說到最後,話裡已是有些哽咽。

李叔腹中雖是氣得緊,卻到底也沒狠下心來,往一邊默然而立的開陽使了個眼色,便點頭同意了下來。

趙崇明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先走到山長面前,恭敬行了一個弟子禮。

山長見狀,連忙俯身將趙崇明扶起,沒有讓趙崇明叩頭,道:“楊元和才是你的恩師,老夫當不得你這一禮。”

“山長這些時日的照拂,慎行銘記在心。雖然山長沒有教過我,可我已經將山長視作半個老師。”

山長嘆息了一聲:“也罷,既然受了你半禮,我也提點你半句。楊元和宰執一國,無論治國之道還是治經的學問,都不是我能指摘的,只是唯有這為人處世的道理,你切不可學他。不然……”山長說到這,又是一聲嘆息,搖搖頭沒有繼續。

趙崇明猶豫了下來,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山長看出了趙崇明的為難,轉又笑道:“你也不能學你那‘道濟兄’,那孩子我也算是看出來了,老太婆舉碗喝稀飯——端得是無恥(齒)下流,你生性最是仁厚純善,沒得被他給帶壞了。”

李叔又是一聲冷哼,心想這老匹夫還沒糊塗,總算說了句人話。

趙崇明連忙辯解道:“道濟兄他是……他不是壞人。”

趙崇明原本想說魏謙是好人,可想到魏謙往日裡的行徑,“好人”二字始終是說不出口。而想起和魏謙朝夕與共的這些日子,趙崇明眼裡先是生出了滿滿的笑意,很快又翻湧起悲傷來。

山長點了點頭,笑呵呵道:“老夫明白,你且去同他道別吧。”

山長目送著趙崇明在開陽的護送下出了門去,而待院內再無旁人,山長才出聲譏諷道:“恭王倒是生了個好兒子。只是不知這孩子前世造了什麼孽,平白無故地要為著他父親受這許多罪?”

李叔也沒好氣:“王爺對世子殿下早有安排,實在犯不著你勞心。”

山長捋著頷下短鬚,冷笑不止:“早有安排?這孩子自幼便離了生身父母,獨自入宮為質,想必這就是恭王的安排。他名義上是聖上的養子,實則成了外朝對抗內廷的棋子,終日命懸一線,看來也是恭王的安排。可後來聖上二子接連降世,楊元和被貶官流放,而他險些死在了宮裡,莫非……這還是他恭王的安排?”

李叔無言以對,只道:“不想你呆在這嶽麓山中,知道的倒是不少。”

“哼,老夫雖處江湖之遠,卻還也不至於閉目塞聽。這朝堂和宮裡,左右不過是這些狗皮倒灶的破事,老夫早就看慣了,只覺好生沒意思,還不如在書院裡教書來得自在清靜。”

李叔瞥了山長一眼,淡淡道:“你怕不是在朝堂待不下去,被楊元和趕出京城,這才到這書院來的。”

山長眼皮一跳,不想差點被李衡這小子猜出了老底,但山長面上依舊裝作波瀾不驚,故作不屑道:“你是井底蛤蟆看青天——曉得個屁,你師父我好歹也當過日講官,是給先帝講過經筵,寫過起居注的。老夫當初御街誇官,傳臚唱名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裡玩泥巴呢。楊元和那廝是不知好歹,當時老夫便勸他還威福於主上,聖上雖然沒有根基,可終歸是大義正統所在,他楊元和看似能呼風喚雨,卻到底也不是這大明的天。潛龍勿用,亢龍有悔的道理,他一個明經治典的庶吉士怎麼就不懂?竟還遷怒於老夫,活該落得這麼一個下場。”

山長本還有些幸災樂禍,但很快轉為了悵然,感慨道:“不過如今想來,當初或許是老夫思慮淺了。到楊元和這種位子上,又哪能是說退便能退的呢?”

李叔卻道:“我也不懂你說的這些有的沒的,我只知王爺為了保全世子殿下,便是連自已的性命都舍了去。”

“這時候他才想起要保全自已的兒子了,那可真是咽過氣後想抓藥,入了棺材哭不孝——遲了。他分明是一連死了兩個兒子,眼看要絕了後,這才惦記起自已還有一個送了人的長子來。又是向朝廷上書請求重新立嗣為世子,又是假裝重病求聖上恩准其回封地探望,最後還整這麼一出金蟬脫殼的戲碼,真當全天下人是傻子不成。他恭王不死,這出戏怎麼收場?”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一個無兒無女的老鰥夫懂什麼。”

山長原本還捻著鬍子,頗有幾分氣度,可一聽李叔這話立馬又炸了。

“你一個秀才都沒考上的童生,還有臉在老夫面前講《戰國策》?伏羲門前算八卦,女媧跟前捏泥巴——當祖師爺的面充什麼內行!”

李叔卻懶得搭理山長,淡淡瞥了一眼沒吭聲。

山長更來氣了,他心知李衡的痛腳,於是道:“他恭王連自已的命都保不住,還計個勞什子的狗屁深遠?”

果然一聽山長這麼不留情面地罵恭王,李叔頓時就不淡定了,不悅道:“老匹夫,人死燈滅,萬事皆空,你且積點口德吧。”

“哼,癩蛤蟆扒皮——活著惹人厭,死了還討嫌。他本就懷有不臣之心,暗地裡也不知做了多少惡事。他謀劃這一出金蟬脫殼時,可曾想過一朝兵亂將禍及多少無辜生靈?永州府數十萬子民何辜?我湖廣一省的百姓何辜?可恨他死了竟還能落個王爺的體面,想來都算是便宜他了。”

李叔沉默了一會,最後說道:“我不管別的,我只知王爺對我恩重如山,臨終所託,不敢或忘。世子殿下是王爺的血脈,無論如何,我都要護著他的平安。”

山長本還想嘲諷李衡幾句“愚忠”,可想起往事,又不禁意興闌珊,語帶蕭索道:“罷了罷了,有些事你們到底也不會明白。恭王用性命保全了自已唯一的兒子,彌補了虧欠,自已落了個心安理得;而你呢,好歹也能成全個忠義壯烈的好名聲。至於九重天上那位,更是除去了心頭之患。你們都有自已的謀算考量,可誰又真真替這孩子想過?誰又曾問過他願與不願?可嘆他心性純良卻命途多舛,一朝變故,眼見著父母恩師一一離世,留他孑然一身,顛沛流離,昔日的養父竟還成了仇人,他好端端一個聖子皇孫,如今反不如那飄萍斷梗。”

“王爺的苦心,世子他終有一天會懂的。”

此時,院門之外傳來叩門之聲,隨之外頭有人喚道:“山長,您要的東西到了。”

山長立刻整理了有些凌亂的鶴氅和冠巾,臉上覆歸平靜,然後應了一聲門。

進門的是一名齋夫,雙手持著一塊用絹布牢牢包裹的物件。齋夫正想要遞給山長,卻見山長使了個眼色,於是轉而交給了一旁的李叔。

李叔翻開絹布,開啟了裡頭的盒子,也不敢觸碰盒子裡的東西,只細細檢視了一番,然後又小心合上,收入懷中。

山長道:“我找公羊老頭來看過了,不過他也參不透這塊玄璧上的玄機。”

李叔眼裡閃過一絲失望,微微點頭道:“原本也沒指望能輕易解開,勞你費心了。”

難得聽李叔同自已這麼客氣,山長有些驚詫,轉而問道:

“既然這是恭王給你的,難道他就不曾告訴你這裡頭有什麼機關玄妙?”

李叔搖了搖頭:“王爺臨終前只交代說這東西不到最後關頭,萬萬不能動用,更不能讓宮裡那位知道。”

山長又譏諷道:“鐵柺李的葫蘆——也不知是賣什麼藥。這究竟是你家世子的護身符啊,還是催命符吶?”

李叔只當沒聽見山長的冷嘲熱諷:“不知道也罷,只希望不會真有用到這東西的一日吧。”

“不過也不是全無半點收穫,公羊老頭倒是透露了這東西的來歷,他說這應當是文帝時留下來的東西。”

“他怎麼知道的?”

“他家祖上在文帝之時可是帝師,宮裡的那些密辛和禁物,就算知道些也不足為怪。”

李叔陡然變色:“他知道這是從宮裡來的?”

山長見李叔眼中殺機閃露,哪裡不懂李叔想幹嘛,趕忙勸道:“你可別去招惹他,他公羊家早已不過問俗務,便是知道了這東西的來歷也不會透露給旁人的。”

李叔沉吟不語。

山長只好繼續勸道:“那老狐狸卜算通神,老夫浸淫《易》經這麼多年,也是遠不如他。你若是惹惱了他,指不定把你家世子的事給抖落出去,你自已且掂量著吧。”

聽了這話,李叔才打消了心裡的念頭。

東西到手,也是時候離開了。

李叔也沒再跟山長多說,連禮節都免了,轉身便朝院門走去。

開門時,山長還是叫住了他:

“元樞。”

“當初你執意下山,我為你課了一卦,你可還記得?”

李叔默然,搖了搖頭:“太久了,早不記得了。”

“鴻漸於陸,夫徵不復。”山長喃喃念道。這句爻辭多年來讓他耿耿於懷,常自難安。

李叔沉默了一會,才答道:“‘未知生,焉知死’,這也是老師你教過我的。像這些神鬼難測之事,弟子向來是不信的。”

李叔說完,推門而去,再不回頭。

殘日西沉,夜色漸濃,目送著李衡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蒼茫之中,山長眉頭緊鎖,始終不見舒展。

聖人說四十不惑,山長卻驀地發現,他如今早過了天命之年,卻是越活越不明白了。

枉他這半生精研易理,皓首窮經,卻終究是窺不透這命數,參不透這世道。如今反而覺得這些個卦辭義理、經書典籍、聖人學問,竟全無是處。

既然早知有那一日,當初自已為何偏就篤信了命數,要放這逆徒下山呢?

山長在心中問自已,卻到底也沒尋出個答案來,只長嘆了一聲:

“可真是,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命裡半點不由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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