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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若問前生春幾許，需向姑蘇夢裡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湯顯祖《牡丹亭》
我叫林如夢，今年三十歲，是一名小縣城的景觀設計師。景觀設計本就是冷門行業，在小縣城更為甚之，加之如今房地產行業江河日下，單位一年到頭也沒什麼專案，平日裡工作頗為清閒。週末我常去雨湖旁的古琴社教教學生，其餘時間就是自己畫畫仕女圖。在旁人眼中，除了大齡未婚未育外，我已過上了他們嚮往中的生活。
但外表看上去平靜的我，內心卻頗為焦慮。
自小我就常常做同一個夢：天色熹微之時，獨自踏入一座古舊的深宅。 其內有蜿蜒的長廊，爬滿紫藤的嶙峋假山，空無一人的庭院內春意盎然。 進入後院，只見一株綴滿白花的老梨樹下如飛雪般的泉水從山澗中奔湧而出。
每每從夢中醒來，我都有說不出的惆悵感，隱隱感到這座宅子在深深地召喚我，是一種要把前世今生一同託付般的強烈召喚，令我心悸不已。為何多年來頻頻夢到此座園林，這裡曾經住過何許人也，而我又是誰，這種焦慮與不安隨著年歲增長而更為強烈。
對於我現有的三十年人生而言，二十五歲可謂是一個分水嶺。在二十五歲前，我是旁人眼中標準的工作狂，那時候的我已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三年，一週需要通宵加班個兩三回。但我不以為苦，反以為樂，並立志要成為中國的奧伯蘭德 。
大學畢業後我選擇在上海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上海離蘇州很近，只需花上半小時就能到達我夢中的園林。這座園林就是鼎鼎大名的環秀山莊，遇見它實屬機緣巧合。那一年我剛過完十九歲生辰，中秋之夜，我們園林系的幾個學生相約去蘇州城賞燈會，這一晚，蘇州老城內張燈結綵，穿著漢服的我們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打眼。不覺走到景德路的環秀山莊，正巧碰上裡面在辦一年一度的中秋晚會，一個崑曲班子在庭院裡演出《遊園驚夢》。
從踏入這座宅子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命來找我了。它與我夢中的場景實在太像了，大到每一處房屋與假山，小到每一塊青磚與瓦片都與夢中之景一模一樣。園中簡介欄上寫著：「環秀山莊，其建造歷史最早可追溯到晉代王珣舍宅建景德寺，後成為五代時期錢元璙的金谷園，宋代為文學家朱長文的樂圃，其後屢有興廢，幾經易手，清道光始稱環秀山莊。」
我隨著同伴往後院走去，正值中秋月圓之夜，水面上閃動著月之清輝，耳畔傳來悠緩的絲竹之聲，空氣中瀰漫著桂花的清香，恍惚之間已分不清今生與來世。
老闆邀請我們幾個大學生一起來加入演出陣容，為中秋助興。同伴知我出身古琴世家，也會些崑曲唱段，便推搡著將一身青衫男裝扮相的我擁入臺中。
絲竹聲漸起，面對著滿池清輝，我緩緩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低頭俯身之際，竟看到水面出現一張清俊的少女面龐，她穿著粉色戲服，手握摺扇，正微微對我頷首。再往水面望去，少女已不見蹤影，可戲臺之上明明只有我一人啊。待我緩過神來，再準備淺唱之時，一片烏雲遮來，眼看著就要下雨，中秋曲會至此散場。
這一晚的際遇開解了我的生命密碼，也成了我一生夢魘的開始。此後，每逢節假日，我都會上環秀山莊走一走。庭院裡的每一處置石、每一叢花草，都已瞭然於心。而我做的更多的是用各種繪畫手法描摹那位少女的模樣：有時她在水墨畫的芭蕉樹下吹簫；有時她在工筆畫的庭院中焚香拜月；有時她出現在我的油畫中：穿著西域服飾，跳著五代時的胡旋舞···寢室一角堆滿了我的畫作，加之我平日裡愛男裝打扮，旁人皆以為我是同性戀患者，原本對我有好感之人也慢慢萌生了退意。
於是，大學期間沒有了戀愛紛擾，更讓我沉浸於仕女畫創作，彷彿魔怔一般，畫中少女不論處於什麼朝代，不論穿戴怎樣的服飾頭冠，都是同一個人。沒人知道我畫的是誰，這是屬於我的秘密，它令我感到歡喜。
畢業後在上海無數的景觀設計公司中，我選擇這一家小型的外企公司，緣於無意中遇見了這家公司的職員：曾許諾。他長了一張和我畫中女子一模一樣的面龐。我初次遇見他是在一家中式奶茶店，店鋪剛裝修不久，整個店面被刷成了粉紅色，裡面擺放著幾盆盛放的桃花。他默默點了一杯「月上海棠」，返身之時，其清俊的笑臉與我迎面相撞。大概從看到這張臉開始，我的焦慮症就開始了。
這家臨近於上海梨花女子紡織學校旁邊的景觀設計公司成立已有十年之久，曾許諾自大學畢業起就一直待在這家公司，一個人在靜安寺附近租房子住。平日裡極為低調， 寡言少語，也沒什麼朋友，更不近女色，每日只是悶頭做專案。常年累月的加班使他雙眼下的黑眼圈色度逐年加重，但仍不掩其傾城的美貌。身為一個男子，他卻擁有十隻修長白皙的手指，這雙手除了用來敲擊鍵盤，其餘時候多是用來完成他的人生愛好：茶道與刺繡。
愛好茶道這一點，公司上下是都知道的，曾許諾說起各種茶葉的產地與歷史如數家珍，在每年上海舉行的中日茶道盛會中都有他的茶道表演節目。他喝茶方式也與常人有所不同，總愛往茶中放入鹽與薑末，據說這是唐朝五代人的喝法，旁人皆喝不慣，他卻甘之如飴。
而刺繡則是他的家傳絕學。曾許諾的老家位於烏鎮西柵老街，開著一家中式成衣鋪，祖上出了不少國內外有名的繡娘。但身為家中男子應當志在四方，他是不被允許學習刺繡的，於是背地裡偷偷地學，十八歲時繡的西湖十景輕輕鬆鬆拿了國際大獎。加上其傾城的美貌，旁人皆私下暗歎：若其為女子，且生在古代，定是絕色美人，豔壓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