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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歸秋早已經下定過決心，不再哭泣，與其有時間哭泣，不如把自已武裝成刺蝟，戰鬥到最後一刻。
“你小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在外做生意，只能將你交給奶奶來照顧。
但是你在學校被人欺負，有一次被推到了河裡，差點淹死的那一次，你一身溼漉漉地回到家，可是奶奶笨手笨腳又正好把家裡的衣服都洗掉了，連洗澡用的熱水也沒燒。
然後你感冒了，燒了三天三夜，為此你還和奶奶絕交了三天。
小時候我們不在，你吃了很多苦，衣服文具也是經常被人弄壞，你都不放在心上，是個堅強懂事的孩子，可是奶奶放在心上了，她總覺得你的衣服不夠穿，每天都很自責，就每天、每天、每天打著毛衣……
直到你的衣櫃也放不下了。
最近老人家的記性不太好了，可是每當她能記起事情來的時候，就會拿起針線替你打毛衣。
所以，請不要怪罪奶奶在那段時間沒有保護好你，好嗎，都是爸媽不好……”
……
柳歸秋的獎狀提前到了。
一張補錄的上學期的省獎，也不知道有沒有記錄檔案，比起那些堂堂正正站在頒獎臺上領取的獎狀，總是看上去顯得有些暗淡。
沒有賀詞，也沒有表彰，就這麼簡簡單單的遞給她一張證書，甚至還說了，這是補錄上學期的獎，以後填表格有什麼獲獎內容的時候，不要寫錯了學期。
可是省獎就是省獎，其實獎狀上應有的燙金沒有印錯，該給的獎金也一分錢沒有少。
這樣就好。
如果真要讓她上臺領獎致辭，她還擔心不知道如何面對全校師生那些灼人的目光呢？
雖然她沒有戰鬥到最後一刻，但是……這樣就好。
她寧可要做一個學期衛生，也想要拿到的一張獎狀，不，這還不止，這張獎狀比起那個學校自已發的幾百塊錢，值錢不知道幾倍。
她覺得自已理所應當感到高興，可是這張獎狀太貴重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也笑不出來。
沒有關係，這一切都沒有關係，能在奶奶最後的時間裡把這張獎狀帶給奶奶看就好了，讓奶奶看到她的孫女已經長大了，看到她的孫女成才了，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保護，整天只會哭哭啼啼的孩子了。
她可以自已保護自已了。
郊區的公交車站臺連一個遮雨的廣告牌都沒有，就那麼孤零零的一根杆子一個站牌立在那裡，秋風蕭瑟，柳歸秋感受到了絲絲寒意，於是緊了緊身上不怎麼擋風的毛衣。
其實奶奶打的衣服並不好看，也不好穿，她一邊想著，往周圍唯一能高過她的站牌靠了靠，調整著角度，以求阻斷一小部分的寒風。
她很想對奶奶說，小時候的那些事情啊……
那不是奶奶的錯，你沒有必要自責！
可是奶奶已經記不住事了，她錯過了最好的道歉時機。
葉乾的話語突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必要自責。’
是啊！她們有什麼錯！是霸凌的人不對！
她們不應該受到懲罰！
可是她就是會過意不去，如同永遠感到自責而打著毛衣的奶奶，柳歸秋也希望自已能像葉乾一樣，什麼事情都能一笑而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活著這麼擰巴。
家離學校很近，離市中心的醫院就很遠了，當她到住院部的時候，上午的課已經趕不回去上了。
在她的預想之中，自已應該會綻放出一個完美的笑容，自已為自已自豪，同時奶奶也為自已自豪地露出笑容。
可是柳歸秋覺得此時此刻自已臉上的表情一定像是一個不小心在餐桌上吃到了苦瓜，卻又為了周圍的氣氛不得不強顏歡笑的傻子一樣。
沒有關係，只要奶奶能夠開心。
柳歸秋的奶奶注意到了站在門口努力強顏歡笑，卻又沒有假笑天賦，導致五官看上去不受大腦控制，各有各的想法快要脫離腦袋的大孫女。
以及大孫女手上那一張燙著金邊的獎狀。
“哎呀，是小秋……來來來！我打了新的毛衣，你來穿穿，這麼多衣服，你隨便穿也穿不完了。”
一句話，臉上洋溢著的是喜悅，口中道不盡的是悲傷。
奶奶已經有兩年沒有叫自已小秋了，柳歸秋的鼻子酸了一下，這代表著老人家記憶力更差了。
“不急，奶奶，你看，我拿到省獎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柳歸秋的強顏歡笑，老人家在短暫的愣神之後，又觀察了一下孫女的表情，最終也露出了一個很勉強的微笑：“是嗎？真了不起。”
看來祖孫兩人都沒有什麼假笑天賦呢。
可是不應該這樣不是嗎？假笑的是自已，奶奶會露出一個發自內心感到自豪，為孫女的成長感到高興感到放心的微笑！
柳歸秋摸了摸自已的臉，轉眼，在床頭的鏡子裡面看到了快要哭出來的自已。
也是，奶奶只是記性不好了，還沒瞎啊。
沒有待很久，醫院當中人來人往，大家都有自已的事情要忙，一個什麼事情也沒有的學生站在這裡難免有些侷促不安，窗外灑進來的陽光似乎都有些燙手。
但是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下午還是一個人溜回了學校。
倔強的小刺蝟一個人抱著燙著金邊的獎狀，在學校的廁所中發呆。
她不是太敢於在學校裡面拿出這張獎狀，即便要拿出來，她也只敢在沒有人的時候，或者這樣沒有人的地方。
就像是見不得陽光的老鼠一樣。
到頭來，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辦到，簡簡單單，哄奶奶開心一下，這種小事她也辦不到。
柳歸秋真的很羨慕葉乾這種人，其實葉乾看的很透徹，他其實什麼都明白，即便到了最後，其實拿不拿這個獎已經不影響任何東西了。
但是葉乾還是選擇了，拒絕。
她看不明白，或者說她到現在才後知後覺的看明白了。
說的沒錯。
‘這些人無權為你頒獎。’
真是好啊，能夠堅守自已的本心到最後一刻，如果自已也像他一樣，如果自已當時能接住對方伸出來的那一隻手，如果自已當時坦然面對葉乾的視線……
想必自已在奶奶的面前一定能夠發自內心地笑出來吧。
秦陽沾血的破碎鏡片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但是她還是拿了這個獎，所以現在，她也是幫兇了，明明一切都是霸凌的人的錯，可現在，她也是他們的一份子了。
自已明明曾經是那麼的痛恨霸凌行為……
當她想要推開門出去的時候，卻發現廁所隔間的門已經被人用什麼重物堵上了，推不開。
啊，是霸凌的慣用手法呢。
她也不是一次兩次被人鎖在廁所了。
隨後從上方，毫無徵兆地，一整桶的汙水傾瀉而下，澆了她一身。
看來沒有猜錯，門外的人就是衝著找她麻煩來的。
她也不是一次兩次被人澆一身水了。
柳歸秋感覺自已剎那之間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個她還不是刺蝟的時代。
如果換做平時她一定會用著最兇最惡，最像不良少女的氣勢，恐嚇門外的人走夜路小心一點，別給老孃找到落單的時候……
可是今天，她沒有力氣喊出聲。
在那些陰暗、陰暗深沉到像是被悶在一潭死水裡面不能呼吸的日子裡面，她明明一次又一次地發著毒誓，發誓要讓那些欺負她的人好看，她決心要抗爭到底，決心自已從此就是鬥士，決心自已永不妥協……
永不！
其實後來的後來，在同學指著她的衣服說有一股老人的臭味的時候，再次弄壞奶奶親手打的毛衣的時候，柳歸秋再也忍無可忍一拳揍了上去。
很振奮人心，很解壓的反抗吧，只是第二天她的奶奶就被老師叫到了學校裡。
說柳歸秋用暴力霸凌同學了。
表面嚴厲，實際上卻從來沒有在柳歸秋被霸凌的時候說過一句話的班主任老師；戴著眼鏡噴吐著唾沫的某某企業副總裁家長；縮在人群后方捂著完全算不上一回事的傷口幸災樂禍的真正霸凌者。
奶奶一個人被夾在他們中間，居高臨下，指責著。
“還真是有什麼樣的家長就教出什麼樣的垃圾來，要是把我家孩子打出個什麼三長兩短你陪都賠不起……”
柳歸秋看著惶惶無助，只能不停地給人鞠躬道歉的奶奶，很想很想說，不是那樣的，我沒有錯，我只是出手懲戒了那些欺負我的壞人而已，你沒有必要道歉啊……
不要向他們妥協啊！
不要為了我……卑微低賤自已，到如同塵埃一般矮小……
‘真是抱歉啊，柳歸秋……只能和我這樣沒用的老太婆生活在一起，你受委屈了吧。’
在回家的路上，奶奶沒有問柳歸秋為什麼要打人，而是默默說了這麼一句。
（啊……真是該死啊，我啊……明明已經決定好了，從今往後這些人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說來中二可笑，整什麼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這碼戲，什麼不共戴天，實際上到頭來自已還是妥協了。）
她明明應該指著錢主任的鼻子告訴對方，老孃才不怕什麼校長老師教育局，我柳歸秋就是要與你們這群人抗爭到底啊！
誰他媽敢在學校裡面欺凌任何一個人她都要上去拼命啊！
無論生死，哪怕是前途斷盡，至少要和過去的自已有一個交代。
就像是葉乾那樣……
這樣的話，那一天的葉乾他，也許也就不需要露出一副落寞的表情一個人默默離開了吧？
結果到頭來，奶奶也並沒有喜笑顏開。
柳歸秋覺得，自已好累啊。
她只是伸手捂住了自已的耳朵，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想。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上課鈴已經響了兩聲，在下節課下課之前，都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吧。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澆一身水了，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我才不怕呢……我才不會哭呢……”
她一個人蜷縮在角落，將頭埋進了膝蓋之間，被打溼的獎狀早已成了一灘廢紙。
就像是凍結了萬里的冰河，她困在這裡，出不去了。
眼淚還是沒有戰勝重力，從眼眶裡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