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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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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是的,序幕。

那個普通夜晚的普通聚會,卻是此後發生的一切的序幕。

案件發生後,刑警隊長餘鋒無數次回想起那個夜晚。

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刑警隊長才意識到:這個平常的夜晚,是引發惡性命案的導火線,是追尋案件真相的關鍵點,甚至,還是那些被不幸命運摧殘著的靈魂們的破曉曙光。

那個案件不僅改變了案件當事人的人生軌跡,也永遠改變了餘鋒。不,不僅改變了他,也改變了與案件相關的所有人。

而在當時,餘鋒只是靜靜地開著車。

軍綠色的“城市獵人”行駛在海岸路上。

車窗外,黑魆魆的海面偶爾閃過幾艘夜航船,海浪拖著尾韻悠長的弧線在海岸線上搖曳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雨了,一滴滴落在霧濛濛擋風玻璃上,嘈雜著,喧囂著,劃出一道道軌跡。有的長,有的短,有的曲折、有的短促,有的乾脆中途就中斷了。這些軌跡縱橫交錯,最終匯聚成一張錯綜複雜無法掙脫的網。

餘鋒開啟雨刮,瞥了一眼副駕位置上的文夫。

好友的面容在迎面駛來的車燈下忽明忽暗,鼻樑的暗影配合著突出的眉弓,讓整個臉龐彷彿素描教室的石膏像,端正、清冽,缺少人間煙火。

文夫斜倚在座位上,對著窗外一個小島出神。

夜色中,小島像一頭孤獨的鯨魚浮在海面上。那就是野鶴島,面積不足半平方公里,緊挨著陸地,其實就是一個被海水包圍著的狹長的小山峰。著名的地標性建築海貝大劇院就坐落在島的最北端。籠罩在華燈裡的歌劇院造型非常獨特,酷似兩個微微翕張著的扇貝。

猶豫片刻,刑警隊長還是決定開口了:

“這件風衣,是那個女人買給你的吧?”

聽到發問,猶如雕像突然注入了生命,文夫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下意識瞄了一眼身上的天藍色風衣。

“你說什麼?哪個女人?”文夫臉上果然浮現出驚愕的表情。

“就是那個遲到的女人,叫什麼美……?”

“美綢?”

“哦……對,你記得真清楚。”餘鋒側頭對好友狡黠地一笑。他故意裝作記不清那個女人的名字。其實心裡早就清晰浮現著一張白皙的鵝蛋臉。

“你說什麼呀?我跟她可是第一次見面。”

“因為,這種顏色,”餘鋒瞟了瞟那亮眼的天藍色,“絕不是你這種性格的人……”

“原來……你就靠這個來猜測的?”文夫清癯的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陷入座椅,點燃一支菸。

“你確定是第一次與她見面?”餘鋒似笑非笑,單手扶著方向盤,把車窗開啟一條縫,淡藍色煙霧貼著玻璃攀爬到縫隙處,盤旋著消失了。

“有問題嗎?”文夫避開正面回答,吐出一口煙霧,狹小的車內很快變得煙霧瀰漫。

餘鋒的思緒回到了剛剛結束的聚會。

那是一家叫作“簡餐”的高檔餐廳。

兩天前,傅鰲在文學圈的微信群裡發了一條邀請:“警告你們,再不來吃火鍋,天氣就要變暖和了哦。”

作為《海角文學》的總編,傅鰲的號召力還是強有力的。文夫不但自己赴約,還帶來餘鋒。這種型別的聚會本來可以稱為“文藝沙龍”,但地點放在讓人汗流浹背的火鍋店,而不是咖啡廳,就有點不敢那麼理直氣壯了。

大家一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抱怨著脫掉身上的大衣。

“有點熱啊,希望冬天尊重一下我們廣東。”

“什麼氣溫大跳水——氣象臺就是某寶的託,忽悠大家買冬裝的!”

門口的落地衣帽架上,很快掛滿了外套。

那個叫美綢的女人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她推開門後,遠遠地向餐桌上看了一眼,臉上似乎浮現出不安的神色。餘鋒估計,是因為發現自己是席上唯一女賓的緣故吧。

脫下風衣後,美綢開始在衣帽架上尋找空餘的位置。

“嘿!原來是燕美綢啊,”傅鰲隔著餐桌大聲招呼她:“可以把外套掛在椅背上!”

美綢似乎微微點了一下頭,也許是擔心衣服帶到火鍋旁,可能會薰染上油煙味——這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她依然旋轉著落地衣帽架,最終把淺藍色的風衣掛在了文夫天藍色的風衣上。

餘鋒推測這個女人大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脫去風衣的美綢穿著一件鮮紅的綢緞旗袍,旗袍順著身勢嚴絲合縫地一路裹下去。髮髻挽得高高的,右衽佈扣,脖頸被襯托得纖細修長,露出整條纖細雪白的長臂。男人們個個興高采烈又心事重重起來。

“那個女人進來的時候,”餘鋒再次開口了,“房間門口的公共衣架上已經掛滿衣服,她只能掛在別人的衣服上。她放著順手的位置不掛,特地旋轉衣架一圈,把外套掛在你的風衣上。當時,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句什麼歌詞——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這,這……你也太敏感了吧?”文夫嗤笑一聲。

“如果沒有發生散席時候的那一幕,的確可以說我過於敏感了。”

“哦,哪一幕?”文夫警覺起來。

“她先取下自己的外套,”餘鋒把車子駛進光線昏暗的海岬,“然後,居然把那件藍色風衣直接遞給了你。”

“這有什麼問題?”

“你別忘了,她是最後一個到場的,她怎麼可能知道你穿的是哪件風衣?”

“也許……她是隨手遞過來的呢?”

“但是,現場有四個男客,其他人都還沒有取走外套,她為什麼會偏偏遞給你?”餘鋒露出揶揄的笑容,“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她對你的衣著非常熟悉。”餘鋒加重語氣說,“其實,那件外套是她幫你買的。”

“難道就不能是我自己買的嗎?”

“嘖嘖!藍色,不,不僅僅是藍色,是天藍色,耀眼的天藍色,活像商業廣場的霓虹燈。你真的喜歡嗎?”餘鋒問。

“不喜歡,我為什麼買?”

“我太瞭解你了,你絕不會選擇這種花哨的顏色,就像你永遠只抽駱駝牌一樣。”

“難道就不能是我太太買的嗎?”

“我也考慮到了,靜中芳太忙,應該沒有時間為了這場突發的寒流照顧到你。”

餘鋒知道,文夫有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女兒,這種家庭的母親都在為孩子疲於奔命,不可能有餘力兼顧丈夫的生活。

“刑警隊長,你已經病入膏肓了。”

“你是指職業病嗎?這種頑疾,你這個前醫生能幫我治治嗎?”餘鋒也跟著苦笑道:“最近,一看到拎著黑色塑膠袋走向分類垃圾站的家庭主婦,我就會胡思亂想:看!滿滿當當的一袋子生物檢材。科技再發展下去,生活垃圾將成為人們最重要的個人隱私,重要性遠遠超過身份證號碼……”

文夫從座位上微微直起身子,兩手交握:“你這麼的聰明腦子,記得死後要捐獻給科研機構,像愛因斯坦一樣。”

“你大作家的優質腦子才應該捐出來。”餘鋒說。

“我早就將遺體和器官都捐獻給紅十字會了,捐獻證都領了十多年了。”文夫說。

“值得尊敬!勇敢而純粹的唯物主義者。”餘鋒說。“我可不想被扔在刺鼻的福爾馬林池子裡,泡到渾身發白。”

“放心。還沒等到泡得發白,你就被大卸八塊啦。學醫的時候,解剖課經常因為缺少屍體而停課,我在大一那年就下了決心:捐獻屍體,從我做起。”

餘鋒感慨道:“你一個學醫的,棄醫從文,真是稀奇。”

“一點也不稀奇:魯迅、郭沫若、渡邊淳一……柯南•道爾也曾經是個落魄醫生。”

“哎呀,我們扯到哪兒去了——”餘鋒打斷了文夫:“剛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什麼問題?”

“衣服,衣服啊!你身上這件衣服,是她買的嗎?”餘鋒說。

藍色煙霧掠過文夫緊蹙的額頭,他狠狠揉著眼睛,表情明顯帶著惱怒:“請別再捕風捉影了!”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特意觀察,只是那個女人,色彩明快的衣著和臉上呆滯的神情實在太不協調。”煙味裹挾著海藻的腥味繼續在車內盤旋。外面寒風呼嘯,車窗不能完全開啟。餘鋒只能把車窗縫隙開得更大一點。只有文夫才會這麼放肆地在他的車上抽菸。

餘鋒苦笑一下,繼續說:

“有時候,一個細小的動作,就包含著微妙的意義。心理這東西,很難進行蒐集和固定,也就沒法作為呈堂證供的,你不用擔心什麼……”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文夫摘下雙梁金絲邊眼鏡在額頭面前揮舞著,彷彿在驅趕著煙霧,“下次我也出一個謎題,好好為難一下你這個不可一世的福爾摩斯!”

“謎題?好啊!我期待著!”刑警隊長一臉輕鬆地轉動著方向盤。

謎題——餘鋒暗暗咀嚼著這個詞。不用等文夫的什麼謎題,眼下那個叫燕美綢的女人,就像是一道神秘的謎題,值得細細揣摩。可以肯定,這女人與文夫之間,肯定有著某種非比尋常的關係。

餘鋒瞥了眼文夫,發現他摘下眼鏡,拿在手上,靠著車門蜷起了身子。

餘鋒聽著文夫的鼾聲,思緒又回到了剛才的聚會。

看看人都齊了,召集人傅鰲端起酒杯站起來:“今天,我要隆重介紹一位新朋友——詩人仇甲丁先生。”

那個叫仇甲丁的男人體格強健,粗脖子上架著一顆圓腦袋,板寸短髮,戴著金邊眼鏡,穿一件紫色絲綢襯衫,腰間繫著一條大“H”的愛馬仕皮帶。仇甲丁隨著介紹站起身,向大家致意,一邊用手指撓著探出領口的胸毛,發出沙沙的聲音。餘鋒真不敢相信,這樣敦實的身體裡,居然住著一位詩人。

餐桌旁侍立的經理從料理臺下取出一摞書,開始派發。不知是緊張還是職業習慣,這個光頭男人一接觸到仇甲丁的目光,就禁不住頻頻弓腰點頭。

一本裝幀高檔的詩集也放在餘鋒面前。

餘鋒敏感地覺得,這本詩集就是召集這頓飯的目的吧?現在出書,總要拉來一班子所謂“知名作家”助陣,腰封上用黑色大字堆積一長串“某某、某某名家聯袂推薦”之類的廣告。他閉著眼睛也猜得到,詩集出版的時候,肯定腰封上印著諸如“傅鰲褚文福聯袂推薦”之類溢美的話。

“希望各位幫忙寫寫評論。”傅鰲果然說。

餘鋒大概翻了翻,原來那是一本尚未出版的樣書,名為《放歌翠微》,讚頌一個叫翠微村的歷史文化。但水平平庸,風格跳躍,應該是幾個不同的槍手所為吧。餘鋒不忍卒讀又不好意思馬上放下,只能在心裡感嘆:詩歌,就是死在詩歌愛好者手裡。

他用餘光瞥了瞥傅鰲和文夫,傅鰲一副很欣賞的表情,文夫則微微皺著眉頭。

一個名叫呂光的年輕人率先合上了書。

仇甲丁馬上向他投去徵詢的目光。

“我是外行,我主要畫畫。”呂光似乎在找理由似的說,“不過,我記得你是做地產生意的吧?”

“最近恰好在翠微村搞舊村改造專案,迷上了那裡的歷史文化。”仇甲丁回答。

餘鋒明白了,出書是為了包裝自己,包裝他的那個地產專案。

過了幾分鐘,文夫合上樣書,表示需要找時間再認真拜讀。餘鋒覺得,那是一種禮貌的拒絕。長篇小說的好壞要看完才知道,而一首首短詩的優劣則是一目瞭然的。

仇甲丁倒也沒有什麼失望的表情。他顯然知道,很多時候,寫推薦寫評論是要看潤筆費的。就算他不知道,他的掮客——傅鰲肯定早就指點過了的。

傅鰲臉上掛著驚歎的笑容,不失時機地高聲朗誦低聲讚歎著。餘鋒懷疑,傅鰲早就看過書了,現在只是在裝裝樣子。

這種所謂的雅集,其實充滿著交易。

這種微妙的交易最好是放在酒酣耳熱時提出,效果會更好。大家紛紛收起書,放到一邊,場面一時間有點尷尬。

恰好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女人走進了房間。

燕美綢的到來拯救了尷尬的場面。

“你一進來,整個房間都被照亮了!”餘鋒對面的呂光說,纖細的脖頸上晃動著一張娃娃臉,“燕美綢女士在文化圈裡名聞遐邇,她可是天才的音樂家、作家。”

“來,美綢!這個鵝肝得趁熱吃,放涼了就膩了。”傅鰲說完,帶頭一口吞下鵝肝。

女人表情艱澀地向大家打了個招呼。

因為是唯一的女賓,美綢自然成為餐桌上矚目的焦點。

坐在美綢左邊的仇甲丁訕笑著遞上名片:“雖然初次相見,但這個小姐姐好像見過!”

“這種搭訕太老套了!”傅鰲大聲嘲笑著,“至少300多年曆史了!”

傅鰲開啟一瓶高檔醬香白酒,給文夫倒酒。

文夫雙手罩住酒杯:“不,我戒酒了。”

“前些天去日本的時候,你不是還喝了不少清酒嗎?……說戒就戒了?”他驚訝地問道,叫來一罐啤酒,遞到文夫手上,“那就來點啤酒吧。”

文夫勉強接過啤酒。

“身體不舒服嗎?”餘鋒停下手中的筷子,向他投去關切的目光。

文夫抬起頭來,目光緩緩地再次低下去,喉結滾動了一下,算是回答。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傅鰲腦袋上滲滿了汗珠。

他推開身後的一扇窗戶。寒風風伴隨著一陣陣嬰兒的哭嚎聲湧入。

傅鰲擦著額頭油膩的汗珠,突然瞪大眼睛說:“文夫,怎麼你一滴汗都不出!”

喝了幾口熱茶,餘鋒也感到汗滴正在額頭慢慢滲出,不禁看了一眼鄰座的老友。文夫白皙的額頭依舊潔淨乾爽。

“他的汗都養起來了。”仇甲丁笑嘻嘻地說。

餘鋒解圍說:“那是因為就他一個人喝冰鎮啤酒吧。”

“看人家呂光就不養漢,甲丁也不養汗。”傅鰲露出一個含義豐富的笑容繼續補充道:“關鍵是,美綢小姐也不養汗。”

大家一愣,突然鬨堂大笑。

“天吶!”傅鰲上下打量著美綢,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對方胸部上,驚訝地說:“連胸部都出汗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美綢的胸部。果然發現她胸口兩側各有一塊淡淡的水漬。

面對這種曖昧粗俗的笑話,美綢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左手輕輕搭在圓圓的鵝蛋臉上,眼神遊離地隨著水蒸汽飄忽著。

“美綢小姐,”呂光似乎看不下去了,適時地轉換了話題:“聽說,小學的時候,你就能背誦整本《紅樓夢》?”

“嗯……”美綢含混地回應道。

“所以要罰你一杯!”傅鰲向仇甲丁舉起酒杯:“知道嗎?你剛才的搭訕——這個妹妹我見過——《紅樓夢》裡早用過了。人家高中時候就會背誦了,你還敢用吶!”

“不,”仇甲丁再次把目光投向美綢,固執地說,“是真的眼熟!”

餘鋒發現,對於陌生男人,即使是那種禮貌得體的眼神,燕美綢也會迅速移開。餘鋒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眸,只是單純倒映著世界,就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清澈見底。

這個不善交際的女性,為什麼會來參加一個她明顯不適應的飯局?

那麼,必須有一個不得不來的強烈動機吧?

疑團,像發酵的麵糰,緩慢而又堅定地膨脹著。

幾次應酬下來,罐裝啤酒見底了。

似乎為了表示不再碰酒的決心,文夫揚手把啤酒罐投向牆角,鋁罐沒有命中垃圾桶,砸在牆角,滾到料理臺下面了。

“好久沒寫東西了吧?”餘鋒笑著對文夫說。

“所以,”文夫苦笑,“手感也消失了!”

呂光好奇地問:“寫東西與手感有什麼關係?”

“用廢稿紙對著紙簍練投籃,是我多年的習慣,不寫稿就沒機會練投籃,所以……”

文夫說話的時候,美綢以一種盯著不放的執著凝視著他。這個女人不願與他人對視,除了——沒錯,除了文夫——而戲劇性的是,文夫則似乎盡力避免與她目光相遇。

男人們漸漸覺得,這個美麗女人儘管容貌靚麗,卻毫無親切感,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難以攀談的訊號,一開口說話就給人明顯的距離感,注意力漸漸開始從她身上渙散,只有仇甲丁仍在堅持不懈地與她攀談著。

“美綢小姐,喜歡旅行嗎?我們可以一起去澳門……”

“說到旅行,我們可以再去一次日本,”傅鰲向文夫建議,“我老婆說那個馬桶蓋對女人生理期很友好。”

餘鋒突然用戲謔的語氣打斷了仇甲丁與美綢的交談:“仇老闆,沒給你老婆買一個馬桶蓋嗎?”

“我不需要,我只有一個兒子,”仇甲丁以同樣戲謔的表情補充道,“還有幾個多餘的前妻。”

“又離婚了?”傅鰲驚笑道。

“也就五次嘛。”仇甲丁露出優越感十足的壞笑——彷彿在顯示自己是社會規則之上的特權階層。

“那應該是五個,”餘鋒轉向美綢的方向,強調似的說,“五個多餘的前妻。”

仇甲丁唇邊的微笑猛然消失了,鼻翼狠狠煽動一下,浮腫的眼袋裡閃過一道狠毒的光。那一瞬間,餘鋒感受到一股真實的惡意。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他再一凝神,對面早已恢復成一張佞笑的臉。

散席前,美綢夾起餐盤上剩下的生肉片,放進塑膠袋裡。

“家裡養了寵物?”餘鋒問。

“你怎麼知道啊?”

“在餐桌上不動筷子,散席時卻搶著打包的女士,大都是這個原因。”餘鋒微笑著解釋,然後問道,“是狗嗎?”

“是一條羅威納。”美綢的神態好像在自言自語。

“哦。你住在市郊?”

“咦,你怎麼知道?”美綢抬起頭,卻並不去看餘鋒。

“因為那種烈性犬,市中心範圍禁養。”餘鋒說。

“養狗是一件討厭的事。”一旁的仇甲丁看他們聊得起勁,湊過來打趣道,“一來我對毛髮過敏。二來嘛,我看到狗就忍不住想吃掉。”

傅鰲和文夫先後從洗手間回來了,傅鰲嘻嘻哈哈地說著“下次再聚”的散席辭。

美綢迅速站起來,似乎就在盼著這一刻的到來。她匆匆走在最前面,來到衣架前,找到自己的風衣搭在左臂上,再拿起文夫的風衣,遞給了跟在傅鰲身後的文夫。

文夫楞了一下,接過風衣,低頭匆匆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

一推開酒店的旋轉門,凜冽的寒氣襲來,空氣冷得讓人窒息。

“誰說冬天拋棄了廣東?”仇甲丁拉直了風衣領子,低聲嘟囔著,邁著僵硬的外八字步子,似乎腿腳已經凍僵了。

上車後,餘鋒剛要發動車子。

“別開車,”文夫說:“先鳴幾下喇叭。”

“為什麼要鳴喇叭?”

“一般海鮮餐廳附近會有很多流浪貓。冬天,它們經常會躲到發熱的引擎下面取暖,有的初生小貓還不夠機靈,會在車底下睡著,曾經因此發生過碾壓的事。”

餘鋒伸手在方向盤上拍了一下。喇叭聲過後,果然,兩隻黑乎乎的流浪貓從車頭下面竄出來,逃走了。

“城市獵人”經過餐廳門口的時候,一輛G級賓士開過來,停在出口正中間,漆黑的車身在酒店前廊的燈光下閃閃發光。車頭鋥亮格柵像高不可攀的護欄一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司機從駕駛位上走下來,像老虎機滾窗一樣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睛,警惕地盯了餘鋒一眼,轉眼瞥到仇甲丁後,司機慌忙小跑到仇甲丁身旁,恭敬又麻利地拉開車門。那張滿是精悍氣息的臉上,同時交織著諂媚的神色,真是個讓人難忘的組合。

餘鋒忽然想起劉德華在《天下無賊》裡說的那句話:開好車,就一定是好人嗎?

一個幽靈般的影子攔住了“城市獵人”,是燕美綢。在賓士射來的兩束車燈之間,那瘦弱的影子怯怯地匍匐在文夫腳下。

她舉起手,呆呆地盯著副駕位置上的文夫。

“對不起,”文夫說,“也許其他人……更順路——”他伸手向美綢身後的車輛招呼著,“誰能幫忙送一下燕美綢女士?”

影子彷彿燙傷一般,抖動了一下。

“我可以!”仇甲丁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

文夫馬上衝賓士車拱拱手,似乎想把美綢儘快移交過去。

美綢在原地猶豫著,似乎在判斷哪個更糟一些。是文夫的當眾羞辱呢,還是仇甲丁遠遠掃過她臉頰的露骨目光?

像是被什麼東西推搡著,她慢慢轉身,走向賓士。那笨拙的姿勢彷彿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美人魚。

拉開車門的時候,瘦削的肩胛骨從她單薄的綢緞旗袍下凸顯出來。

仇甲丁迅速升起墨黑色的車窗,黑色賓士沒入黑暗的夜色中。

傅鰲與呂光一起走向停車場,經過城市獵人的時候,對話斷斷續續傳進餘鋒耳朵。

“……是不是有點怪……”傅鰲說。

“……也不奇怪啊!藝術家嘛,都有那麼點兒……伏爾泰就說過……”呂光說。

文夫重重關上車門,斬斷了對話。

刺耳的喇叭聲不時從窗外傳來,打斷了餘鋒的思緒。

車子駛下海岸路,繼續向南開,穿過兩個紅綠燈,進入燈火通明的市中心,道路陡然變得擁擠起來。頻繁的剎車把文夫從昏睡中晃醒。

他睜開眼,找到近視鏡,戴上,坐起身,摸出一支菸。

“最近忙嗎?”

“天天加班!沒完沒了!”餘鋒嘆息著。

“以後……可要多注意身體。”

“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餘鋒哂笑一聲,“你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沒什麼,只是……我們都不再年輕。”文夫摸出打火機,準備點菸。

“知道自己不再年輕,就少抽點嘛!”餘鋒伸手一把搶過文夫嘴上的菸捲,丟到後座,動作中充滿了蠻橫的友誼,“酒都不喝了,煙更要少抽!”

拐過幾條雜亂逼仄的巷子,車子開到“紅霞裡”小區,文夫下車,正要離開。

“我問你一個問題。”餘鋒降下車窗,叫住他,“那個燕美綢似乎在經歷某種精神打擊,這個打擊來自哪裡?是你嗎?”

“我?”文夫眼神遊離不定,“就因為我不讓她上車?”

“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餘鋒盯著越來越快的雨刷,語速也越來越快,“你們家鄉有一種表演:人們把一根十幾米高的毛竹插到河邊,然後掛在彎得像弓一樣的竹竿頂端做各種危險動作。可無論那些人有多小心,竹竿總有一天是會斷的——”餘鋒手握方向盤,看著前方,意味深長地說:“就像婚外情。”

說完,刑警隊長踩下油門。

他並未等待摯友的回答,或者說,他早就知道答案。

文夫對著車子的方向喊了一聲:“餘鋒——”

呼嘯的北風夾著冷雨蓋住了他的呼喊。

雨下得越來越急,氣溫急轉直下,刺骨的寒冷籠罩著整個城市。

文夫裹緊那件讓他難堪的天藍色風衣,瑟縮起身子,凝視著車子遠去的方向,喉結滾動了一下,認真地對著越來越模糊的尾燈低語著: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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