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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鄉下,鄉下的聲音是規律的,那些有規律的韻律讓我感到內心平和。
只要一颳風,竹林就發出海浪般有節奏的颯颯聲。
傾聽著竹葉颯颯作響的聲音,我的心也會隨之安寧起來。
——摘自《怪物的愛情》(以上為每章節的題記,應為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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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天空裡,陰暗的雲朵壓得很低,似乎在醞釀著一場暴雨。
天氣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整個城市溼漉漉的。
從醫院出來,餘鋒神情恍惚地在街上閒逛。街頭時不時有警察正在巡邏,警燈閃爍。通緝令已經發布,旅店賓館、火車站飛機場都在設卡嚴查,全市警力在高負荷地運轉著。不知是因為即將降臨的風雨,還是因為感覺到整個城市異乎尋常的肅殺氣氛,街頭行人的步履比平時都加快了不少,整個城市還沒有從這個案件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濃厚的霧氣重重地落在肩上,濡溼了身上的警服,汗水在脖頸處如蟻亂爬。
站在人潮洶湧的人行道中央,餘鋒感到眩暈,彷彿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猝然襲來的休止符,讓幾乎摔倒在地。身邊掠過無數低著頭匆匆來往的人群,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塊被激流沖刷著的頑石,不知所措地停留在原地,他堅守在那個立錐之地,他也被困在那個立錐之地。
突然發現,除了單位和家,他連另一個可以偶爾躲避的地方都沒有。
回辦公室?難道要再回去忍受那些異樣的目光?何況他已經被強制休假。
回家?他從未在這個時間回過家。妻子一定會盤問不休,他不想面對妻子猜疑打探的目光。
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殺人犯,只想躲避所有追蹤打探的目光。他的內心深處,既不想要任何人的陪伴,也受不了任何人的陪伴。他彷彿一個流浪漢,在為靈魂尋找可以蜷縮一晚的地方。
避開人群,漸漸將五光十色的街道甩在身後。鬼使神差地,他瞥見一家小賣鋪敞開的貨架上放著一排排關東梅。那一瞬間,他已經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了。
買酒的時候,他隨便從貨架抄起一包煙,連什麼牌子都沒看清。
穿過馬路,一輛飛速行駛的無牌電瓶車差點撞到他。倒後鏡蹭到了制服的肩膀。那人看到餘鋒穿著制服,滿臉的驚懼神色,棒球帽簷下的小眼睛四處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同樣露出更恐懼表情的,是餘鋒。這個場景把他帶回多年前的一場車禍。他無力地向那人揮揮手,彷彿在用力驅趕記憶中的那場噩夢。
那人沒有多停留一秒,立即飛快溜走了。
突然,他覺得那人的眼睛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他盯著那人的背影:車架上沒有安裝餐箱,不是送餐員。電瓶車不能摺疊,也不是代駕。
算了,管他是誰呢!如果沒有那次車禍,他的人生,現在又該是怎樣的?他和歆歆應該早就結婚生子了吧?歆歆生的孩子會不會更乖巧,不像不服管教的菲菲?如果歆歆在世,他今天還會和這個自己岳父的上司唇槍舌劍勾心鬥角嗎?他被深深的荒誕感包圍著,人生啊!人生。
野鶴島,案發現場。
巨大而虛空的海面深不可測,海鷗從綠色峭壁上俯衝而下,焦躁地尖叫著。
地上還殘留著尚未消失的勘查印跡,一個白色粉筆的人影輪廓倒臥在鵝卵石之間。
他擰開鋁製瓶蓋,把半瓶酒倒在白色人影身上,任憑酒精濺溼了靴子。
“對不起了,歆歆,我今天破一次例,可以嗎……”
剩下的半瓶酒在喉嚨裡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酒滴順著嘴角流到腳下草地上。苦澀立即在舌苔上漫延開來,他感到喉嚨緊縮,酒精燒灼著喉嚨,繼而是胃,彷彿一隻大手緊緊攥著他的胃,這種感覺讓他恍然回到第一次看到文夫屍體的那個清晨。他記得,那時儘管心情一樣的悲慟,對著這條溪谷裡滿坑滿谷的犯罪痕跡,他是那麼的躊躇滿志,堅信兇手絕對跑不掉!
那個謎一樣的女人依然安然無恙地住在寄廬,甚至連哪怕一絲一毫的證據也沒有被抓到。而他,卻被趕出了專案組。
靜中芳瞬間掉落的的面具、燕美綢蜥蜴一般的空洞眼神、仇甲丁茫然失憶的面孔、月夜跟蹤的警靴、小說與現實案件謎一般的暗合……這些相互交織的拼圖雜亂地疊加在一起……案發那天晚上,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個冷漠蕭索的小小溪谷,到底揹負著多少秘密?
他丟下酒瓶,瘋狂地翻找著河灘上的每一塊石頭,直到腰痠背痛手臂無法抬起,直到汗水模糊了雙眼,直到被一堵綠色高牆擋住去路。他疲憊地抬頭,一叢大約十幾米的高的竹林裹挾在密密匝匝絞索般纏繞在一起的寄生藤蔓中,就像一群依偎在一起糾纏不清的戀人。夕陽透過高聳入雲的竹林,把一大片翡翠般的亮光投射到腳下。
一隻豆娘掠過若有若無的溪水,那一團幽藍的火花,飛向竹林,落在一塊褐色斑點上。
斑竹?那不是懸掛在紅霞裡書房牆上的卷軸嗎?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湘妃竹吧。文夫當時選擇在這裡露營,應該也是精心挑選過的吧?
“對不起了,文夫,那個真兇,要逍遙法外了……”
歆歆和文夫,是他此生虧欠最多的兩個人。
他感到疲憊不堪,仰面癱倒在礁石上,腰被一個東西硌了一下,原來是記事本。就在剛剛,他還舉著它,在會上與領導與同事據理力爭。他笑笑,摸出打火機,本子點燃了,烏黑的字跡被火舌舔著,勘查分析、案件疑點、心理畫像……一點點消失在黑暗中。
他舉起酒瓶,往胃裡灌入最後一滴酒。
扔掉酒瓶,他拿出一根菸,點燃。從嘴裡到肺裡,每一口呼吸都痛徹心扉。煙霧不小心燻進右眼,眼前黑了一下。他哭了,沒人能看到他的眼淚。煙很快變短,菸頭燒焦了,手被燙了一下,菸頭劃了一個弧線,被丟進溪流裡。
夜色暗湧,最後一塊兒夕陽沉入海底,燈紅酒綠的城市噪音在海潮的波瀾中遠遠盪漾著。在身上四處摸了摸,找到手機,螢幕亮起,乾淨,沒有一條資訊。點開警務通,同樣乾淨,沒有任何與他有關的警情。他摁滅手機,驀然發現螢幕上一個陌生人正對視著他,眼神模糊呆滯,深陷的眼窩寫滿了蒼老和疲憊,下巴上滿是黑色胡茬。這麼多年,他都無暇細細端詳過自己。現在,一個事實一步跳到他面前:青春正在一步步遠離。
他感到腦袋發沉眩暈,眼前的一切變得失真起來。石板山路上的白熾燈一盞盞地亮起,昏黃的光暈遠遠互相望著,更顯得彼此間的距離是那麼的不可逾越。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著他。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嘩聲有節奏地傳上島來,重複的韻律讓身體彷彿陷入了一片粘稠的黑色海洋,意識在不斷下沉……漆黑的暮色裡,一個男人從礁石上坐起來,遠遠地衝他招手,好像在告訴他什麼。
男人是誰?是文夫嗎?
男人身後,突然閃出一個眼神空洞的女人,女人一幅民國裝扮,身穿著一件鮮紅的綢緞旗袍,髮髻高高挽起,露出整條纖細雪白的長臂。
女人是誰?是那個阿香嗎?
女人眼裡的光比刀尖更冰冷:“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心肝到底是什麼顏色!”
女人揮舞著刀,髮髻披散下來,黑色長髮遮蓋了整個面目,寒光切割著男人。男人彷彿剪紙般飄散,飛濺的鮮血,殘破的肢體……女人雙手掬著滴血的血紅色肝臟,拋進水裡。
女人面前的男人雙手死死捂著肚子,淒厲地叫著:
“餘鋒!救我!”
是文夫!
餘鋒拼命揮動雙臂,可是身體彷彿陷入流沙,想要站起來,卻猶如頂著狂暴的逆風,四肢痠軟無力……
女人高舉著尖刀,逆著光向餘鋒一步步走過來。指甲和眼眸都是紅色的,嘴唇沾染了淋漓的鮮血。蒼白的手指握著還在滴血的尖刀,纖細雪白的手臂表面爬滿一條條凸起的血管,蜥蜴一般的空洞眼神直勾勾盯著他的咽喉!
是美綢,她是兇手!
突然,風雨大作,洶湧而來的洪水沖走了肝臟。糟了!現場要被雨水破壞了!
“不!”他絕望地大喊,大口喘著粗氣,縱深一躍,刺骨的冰水灼燒著他每根血管每寸面板。他感到自己被窒息的河水吞噬,血紅的肝臟越漂越遠……他奮力追趕,水裡飄過另一個女人的臉!
女人用幽怨而深情的目光凝視著他,那張熟悉的臉,讓他既留戀又恐懼!
黃歆——
他喊道,感到一陣眩暈,手腳開始痙攣,猛力擊水,試圖趕在在肺部空氣耗盡之前浮上水面,但是,他感到自己卻不由自主沉下去沉下去……
暗藍的夜空中,黃歆向他遞出手來——
他也伸出手去,哦,抓到了!
黃歆蒼白的手掐住他的脖子。無力感從四面八方向他擠壓過來,感覺肺部漸漸抽緊。他用盡全力反抗,但酒精讓他四肢無力。
是歆歆,歆歆在懲罰他!
恍惚中,彷彿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黃昏。鳳凰木在他頭頂投下沉重的影子,花朵浸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他緊緊抱著黃歆漸漸變冷的屍身,不斷呼喚著自己的靈魂:“誰來救救我!”他用雙手拼命按著黃歆的頸動脈……止不住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一直噴一直噴一直噴,與頭頂的花海連成一片血海……
這就是命吧!我不該喝酒,我不該違揹她的遺言,不該違背自己的諾言,我應該受到懲罰,我早該受到懲罰!
歆歆,帶我走吧!
他感到自己乘著鳳凰木的輕盈的羽毛,正一步步飄向夜空中的黃歆。
每接近一點夜空的星星,他的軀體都感到一陣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