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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巷子裡傳出隱隱狗吠。
男人拿著酒壺，眼角、顴骨一片酡紅，舌頭也捋不直了，卻還在斷斷續續地說：“怎麼樣...哥沒說錯吧...跟我混，這個....少不了你的....”說著舉起沉甸甸的錢袋子。
攙扶著他的是個年輕些的男人，此刻嘻嘻笑，把他扶上腳伕的背，討好道：“王差頭，這可得拿好嘍，天黑，別讓人扒了去。”
“扒我？誰敢！”
男人大喝一聲，在腳伕背上伸脖子瞪眼，又給了年輕男人一個大逼鬥。
“老子現在是官吏了，縣長都要靠我辦事，你混的到老子這份兒上嗎你....”
年輕男人立刻自己掌嘴，笑嘻嘻道：“是，是，大爺，您慢點，小弟明日再去拜訪您。”
他彎著腰，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看著腳伕揹著個八尺壯漢走遠了，手伸進袖管裡呸了一聲。
“要不是踩了狗屎運攀附上趙家，你算個球！不過是跟我一樣平起平坐的官差。”
深黑的巷子裡，腳伕七拐八拐，腳步飛快，背上的男人鼓著腮幫子，發出‘嘔嘔’聲。他拍著腳伕的背示意停下，然後跪倒在牆根，哇一聲吐了。
“喂，你過來，扶我起來。”
一隻草鞋從黑影中邁出來，腳縫裡還沾著泥土。
男人視線上移。
空無一人的巷子，投在牆角的黑影中，走出了一個腦袋凹進去半邊的人，他滿臉血汙，半個腦袋是敞開的，裸露著白花花血淋淋的一灘，不時還有黃水從腦漿中流淌出來。
男人頓時酒醒，牙關打顫道：“兄弟...有話好說，我、我這有銀子，給你，都給你....”
他跪在地上捧著錢袋子，因為抖得太厲害，碎銀嘩啦啦散落一地。
突然，巷子上方不知從哪飄來一道女聲。
“你不認識他？”
“誰？誰在說話？”
“他兩日前才被你打死在地裡，你竟然不記得？”
男人不敢轉頭，此時一對眼珠小心的、緩緩的移到眼角，瞥看著那個站著不動的‘腳伕’。
“你是人是鬼...”
“當然是鬼啦，都告訴你了，你把他打死了。”
男人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想到剛剛自己還趴在他的背上，霎時後背發涼。他一躍而起，伸出拳頭就衝‘腳伕’不停揮舞。卻見對方只是站立不動，所有拳頭都如划向空氣，一拳一拳，如穿過無形的幻影。
“誰！給老子滾出來！裝神弄鬼！啊啊啊——”
突然，男人抱頭跪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
“疼！好疼！！！”
他感覺自己的腦殼裂開了，頭頂持續在被重物擊打，他狂亂的揮舞著，卻什麼都沒摸到，根本無人近他的身。
“王大川，你欺壓百姓，是受誰指使？”
“沒有...我沒有....”
剛說完，他又感覺十指傳來細密的銳痛，彷彿一根長釘從指尖嵌入指甲蓋裡，然後不斷用力釘錘，一下比一下深。
饒是個大男人，也受不了這種鑽心的疼，於是屈服。
“...是縣長...他要我量田時多報出來一些，然後挨家挨戶催稅，他說這些都是賤民，出了人命也能幫我兜著，重點是要把錢收上來...我才...我才...”
“為何只催百姓，不催當地豪紳？”
男人疼的虛脫，聽到這個問題，眼珠在眼眶裡轉的極快，緘口不語。
“你不說？那今夜就在這兒把命還給阿福吧。”
“我要是說了，就算今晚活下來，明天他們也不會放過我，橫豎都是死！”
男人一捶胸口，竟生出三分惡膽。
巷子裡安靜了片刻，那女聲再次響起。
“原來你和你娘過去也是這樣被人欺負....自己的兒子站在了當年欺壓她的那一邊，你娘知道會怎麼想？”
“別傷害我娘！”
男人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跪地掩面。
“我不想的....但他們的勢力盤根錯節，我不去欺壓別人，那今天被欺壓的就是我和娘！”
“他叫阿福，和你一樣，從小和他娘相依為命。他不偷不搶，沒做過壞事，甚至死後的心願，都只是想給他娘再泡一壺熱茶...”
男人抬頭，看著那個黑影邊上的‘人’。
阿福垂手站著，遍佈血汙的臉突然嘿嘿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男人失聲痛哭。
“想要不被欺壓，不是藉助惡的力量將武器對準和你相同的人，而是反抗惡的源頭。”
女聲空靈，句句皆帶著迴響，透過他的耳膜滌盪著他的靈魂。
“王大川，你命數未盡，但殺業已生，後半生窮困潦倒，結局是橫屍街頭。現在我送你一份天機，你要不要？”
男人連連磕頭，涕淚橫流。
“要！我要！”
“去陳家村找一個叫陳修齊的人，他乃文曲星下凡，對他說出你知道的所有事，他會幫你消去業障。”
“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男人再次對著虛空再次連連叩拜，再抬頭時，巷子裡恢復了寂靜，黑影邊上的‘人’也不見了。他張著嘴巴恍神。
“娘誒，菩薩特地來點化我，我佛緣不淺啊....”
......
“怎麼動不動就是菩薩啊，這麼深入人心嗎？你說呢阿福？”
“什麼叫你也不認識別的神仙？”
“嗯？你說他的結局？當然是我胡編的哈哈。”
若此時有行人經過，必定嚇得魂飛魄散，因為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一個姑娘正揹著手緩步而行，並不停與身旁的空氣對話。
妃湘走到熟悉的巷子口，看著阿福笑笑。
“好啦，你進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阿福點點頭，飄進了葛大娘的屋裡。不到一刻，又從門上飄了出來。睡夢中的葛大娘的床頭上，此時多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這麼快？已經和葛大娘道別過了嗎？”
阿福點頭，露出兩排白牙。
妃湘擊掌兩次，十指交叉，銀光乍現。只見隨著她閉眼唸誦，四周出現點點星光，將阿福從下到上團團圍住，然後消融，巷子口只剩下了妃湘。
妃湘抬頭看天，淡淡一笑，然後走向了巷子深處那道熟悉的院門。
聽到吱呀聲傳來，窗邊月光下的陳修齊才放下手中書卷。
他凝眉看著那面牆，眸中閃過疑慮。又靜坐良久，最終披著外衫躺回床上，一夜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