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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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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被大雨淋溼,身體就會著涼;執念被無限放大,邪念就會伺機入侵;情深不壽,付一片痴情,終如激流之花。這些年與曹植郭嘉有關的記憶如雨水般湧上心頭,雨水是冰涼的,我的心也是冰涼的。

閉眼,靜靜感受雨水與髮絲粘稠在冰冷麵龐,連嘆息的力氣也沒有。

楊荀二人的愛恨,和我心底的愛恨聯起手來,交織成一張巨網,緊緊網住了我的靈魂,讓我直視生死,令我幾乎不能呼吸。孰雲忘憂?忘憂即我。年少悸動,花下眩暈,終究在夏季一場大雨中清醒。純粹而卑微的愛,雖是捧在手心的琉璃盞,一碰即碎,可沒有人能將它否定,因為不論是否有回應,它都在那裡,它不該被輕賤,它值得被尊重。因我的固執,我和楊夙又見面了,愛而不得卻仍選擇守護,那種感覺我說不清,道不明,我只知道我的心,它藏不住啊。

不知為何,心雖是死的,我拼力揉眼,卻發現一滴眼淚也沒有了,可喉嚨仍哽咽得難受。

好睏好睏,真的好累好累。

回家吧,回去睡一覺。

回家?回家?可路在哪兒呢?我又能回哪去呢?

我該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

今日親眼目睹,自己就這麼被平素信任的“好朋友”無情利用。而楊荀二人的故事,或甜蜜,或酸苦,鋪天蓋地壓來,好像一場未了的夢境,前路仍有無比美麗的危險。如今長大了,一時竟也不能對青春荒唐事悉數釋懷。那個搭上性命才懂得自尊自愛的傻姑娘,可不就是對我最好的預判和警示麼。

我有時回想,楊夙為什麼要將他和荀小娥的故事告訴我。別人的卑微、別人的淒涼,別人的迷惘、彷徨、痛楚,紛紛壓在我心頭,一併勾連起21世紀時的憂傷。我早已在兵荒馬亂的青春收場時將你放下,我好不容易學會了遺忘。你卻告訴我你對曾經的我很是喜歡,很是念念不忘,卻因而對另外一個女孩動了真心,多麼離譜的事呢。時間磨平了一切,今日之我已非昨日謙卑之我,我要的是一種真正平等、自由的愛啊。

世之男男女女,沉湎於情湖幻夢,任憑旁人如何痛心疾首,都置若罔聞,是不是都要等到一切都失去,才懂得珍惜當下擁有?沒人在乎你的感受,沒人感受得到你此時此刻的悲傷或喜悅,為什麼不能學著好好做自己,為什麼不能好好愛惜自己的感情呢?

他楊夙,是我前世糾葛不清之人。

曾有那麼一束陽光,透過生命巨石的裂縫,將我照亮。

他是錯過了的美好,是錯過了的喜歡。

所謂錯過,就是錯了。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

由於傍晚驟雨,田獵提前結束,大隊紛紛攘攘擁入城中,待我獨自牽馬,渾渾噩噩回到司空府時,驟雨已停,曹操正在前堂宴請賓客,於是我從後院小門而入。

夜色深深,園中曲廊裡昏暗不明,庭燎搖曳,照映的是跌跌撞撞的步伐。

正當我睏倦得眼皮直垂時,忽然被身後一聲叫住。

“崔纓?”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於是我站住,也不回頭。

“午後你去了何處?”

我撇撇嘴,興味索然,抬腿便要走。

“我都看見了。”

如果此刻說話的是曹丕,興許我還會有些緊張,可如今心亂如麻,根本沒有力氣與此人對話。

“數月前詔獄失火,聽聞失火的監牢邊上,還亡走另一名死囚,”曹植站在我身後,冷冷質問道,“幼時有幸見過那楊夙一面的,如果我猜得不錯,那黑衣男子就是他,對否?”

“是又怎樣?”我側臉笑問。

“今日若他敢動手,我必抽刀上前。”

“你打不過他的。”我笑了。

“崔子嚶!”曹植怒喝道,“你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嗎!?”

站在黑暗裡,如同剝奪去靈魂的行屍走肉。雙腳踩到青石板上,是軟綿綿的觸覺。我疲憊極了,加之淋雨良久,早站不穩腳跟,於是一聲不吭,也不理會曹植的怒氣,只一心想要離開。

“如果不是我信任你,你現在還能安然站在這裡!?”曹植狠狠扯住我的胳膊,堵在前頭,“說!後來你跟那人去了哪?”

“為何渾身溼透?”曹植拽住我的袖口,這才察覺到我臉色不對勁。

他驚詫著,連忙緩和了語氣追問道:

“阿纓……你怎麼了?怎麼氣色如此差?他對你做了什麼?”

“告訴我,你是不是被楊夙威脅了?”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被曹植拉住輕聲詢問,腹中苦水瞬間就決堤似的湧出,一想到荀小娥悲慘遭遇,我胃中一陣難受,突然乾嘔,全身電擊般痙攣起來,繼而便是渾身發冷,一直哆嗦。

曹植慌了神,趕忙將我攙扶住。

“怎麼了?你還好嗎?”

脆弱和委屈在撕扯,我痛苦地閉上眼,低頭抹淚:

“他罵我,他罵我……他說我自作多情啊……”

“誰罵你?誰罵你?你傻啊!罵回去啊!”

“是我主動尋的他……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哽咽不已,雙手捂著臉,就那樣在曹植面前放肆大哭起來。急得曹植團團轉。

“阿纓,你在說什麼啊?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那個人欺負你了?”

“他楊夙到底是你什麼人?你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

“還不肯說麼?”曹植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扭頭就要走,“行,那我去告訴父親,讓他替你做主。”

“曹子建,你站住!!”

我緩過勁來,趕忙叫住曹植。可忽然想起什麼,我故作冷漠之態:

“我沒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就是同情他,此事與你無關。”

曹植怔了怔,回過頭來。

“據我瞭解,這個楊叔夜當年與郭祭酒交情匪淺——你是受了郭嘉什麼指示吧?”

“你很聰明,但你最好不要插手。”

“哼,難怪你一心想離開司空府,來許都做什麼文書工作,說吧,預謀多久了?”

“……”

“楊夙之事牽涉甚廣,你摻和進去做什麼?就不怕父親傷心嗎?”

“他楊夙被生生折磨了八年,又有誰為他傷心呢?”我反問曹植。

“我的好妹妹!這些不是你該管的事兒!天底下這樣的冤枉多了,你做不起這個大善人!”

我頭腦發熱,渾身戰慄,遂後退數步,別過臉去,一字一頓認真表態道:

“曹子建,我不願同你對話,你不要管我,只當沒有我這個妹妹好了。我崔纓是生是死,都與你無干。”

曹植緊逼上前,用力抓起我的右手腕,憤憤地說道:“崔子嚶,你何時變成這副模樣?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我是什麼樣的人,我自己竟也不知,你又對我瞭解幾分呢?”我渾渾噩噩,睜大眼睛瞪著曹植,淚眼婆娑,“你根本不認識我!你知道嗎?”

“我不管你胡言亂語什麼,我只警告你,藏匿死囚是大罪,你這是忤逆,更是觸犯國法!”

“你沒有資格教訓我。”

“你就不怕我告到父親那兒去?”

“你不會。”

我也不知我哪裡來的勇氣和自信,對著曹植說出這樣冷漠絕情的話。

曹植被我氣得語噎,他一言不發,鬆開了手,不再與我糾纏,恨恨地拂袖轉身離去。

這時,我突然害怕曹植真的會說出去。

可頭重腳輕,迫使我再無力思考,只得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小院裡。

思蕙和文蘭見我如此溼漉模樣,嚇了一大跳,連忙迎進屋內。

那一夜,我又發燒又咳嗽,一人在房裡哭泣了整夜。

如果不逃避,荀小娥的結局,就是我的結局,不論是對楊夙還是對曹植的感情。楊夙啊楊夙,為何偏偏在我快將你放下的時候,又教我記起你呢?

大道才知是,濃情悔認真。回頭皆幻景,對面是何人?

自古痴情人,誰可過情關?

…………

一連三日,都不曾再見到曹植。

第三日,病已大愈。於是我趁著曹操上朝,簡裝偷溜出城。

這段日子,許都並不寧靜。

漢廷罷三公官署,置丞相、御史大夫。曹操的野心昭然若揭。

當我走進蓬廬小院時,只見楊夙光著膀子,正在院中打鐵。烈日炎炎,他汗流浹背,察覺到我的出現後,一言不發,仍舊自顧自打鐵。看來他身體十分硬朗,已基本康復了。

我默默地看著他,在他身後痴痴地站了很久,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你力氣真大。”

楊夙不應。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像魏晉人一樣喜歡上打鐵的呢?”

楊夙不答。

正當我在烈日下曬得眼睛有些溼潤時,楊夙忽然直起身,將鍛造好的環首刀放進清涼的水中。通紅的生刀,瞬間發出了滋滋的響音。

“很多年沒打了,早生疏了。”

楊夙說著便拿乾布拭汗,一瘸一拐走進屋內去。

我一動不動,閉上眼,也閉緊嘴,心在糾纏不休,手也不自覺地揪緊裳衣,不幾時便已密汗直流。

“給——”

再一睜眼時,楊夙已換上外衣,從屋內走出,他單手抓著一對兔耳在我面前——正是三日前我走失的皎皎。

“她怎麼會出現在你這兒?”

“是她自己跑來的。”

楊夙面無表情,踱步行至屋內,我抱著皎皎緊跟上前。

“她之所以會跑,只因為關得久了。你這隻兔子極愛鬧,是個自由身,以後不要將她鎖在囚籠裡。否則,下次就不是逃跑,而是傷人了。”

“我沒有鎖……”我隱約聽懂了楊夙的啞謎。

“可別人會上鎖。”

“……”

席上盤腿對坐,我無言以對,只好轉換話題。

“你還打算找曹操尋仇嗎?”我用極為複雜的眼光打量著他。

“不了。”

“準備何時動身,離開這兒?”

“明日便走。”

“打算去哪兒?”

“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此去潁河,不過二十里,順流而東,水路八百里,無需半月,便可直抵九江。”

“沿路設防,當奈何?”

“呵,行走江湖多年,這點還難不住我。”

“以後預備做什麼呢?去江東的地盤,你是要去找周瑜嗎?”

楊夙笑著抿了口涼水:“想那麼長遠做什麼?舊疾纏身,能安逸活幾年就幾年吧。那劉備也算我的老相識,我先去找他,待遇總不會太差。赤壁大戰在即,以後還是去江南躲遠些。”

“你去找新野劉備,為何要繞個大圈?”我輕聲笑道,“莫非西邊有你不想去的城池?”

楊夙冷冷地盯著我的眼睛。

“前日那些說辭,興許真是我在牢中呆久了,幻想臆想出的烏有事,所以,我不是特別確定你和小娥之間的聯絡,但至少有一點,你們都曾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事到如今,我在你眼中還只是朋友麼?

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敢面對過去。

接著我們兩人便沉默了很久很久。

誰也不主動提及前日之事,誰也不再提當年之事。

我們都懂,事到如今,再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只是差我最後一個選擇。

“你真的甘心就此了卻殘生嗎?”

我突然抬頭問他。

楊夙不答,慨然萬端,他苦笑一聲,搴裳起身,我轉頭看著他踱步行至窗邊,背影落寞,像極了當年的郭嘉。

“這許都,很快就要有場腥風血雨了——”

他的話深不可測。

他站在窗邊,嘆息了良久。

明明此刻窗外陽光正好,他卻滿眼夜色與星光。

“為樂未幾時,遭時嶮巇,逢此百罹。零丁荼毒,愁苦難支為。遙望極辰,天曉月移。憂來填心,誰當我知?慼慼多思慮,耿耿殊不寧。禍福無形,惟念古人,遜位躬耕。遂我所願,以茲自寧。自鄙棲棲,守此末榮。

“秋天快到了,曹操犯有頭風病,在秋冬時節,尤其會疼。硝石可治頭病,赤壁在即,這滿江的煙火,就是給他曹孟德最好的贈禮。”

我回過頭,仍跪坐於席。

清涼的堂室裡,帷幕翩翩,我們兩人就這樣背對背,一聲不吭,一個埋頭獨坐著,一個孤零零站在窗邊。

“我跟你走。”

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

說罷,清淚滴落草蓆,寂寥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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