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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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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精神刺激遠比醒酒湯來得有效。

自筵席退下,我便一直心神不寧,既是久久不能從蔡琰描寫的戰亂悲傷中走出,又在開始憂心將來的自己沒有本事逆轉既定的命運,跳出封建女性的牢籠。我很清楚一件事,隨著年齡的增長,這裡的人們不再會把我的言談舉止當作兒戲,在發現我與尋常女子的不同後,定會聯合起來勢力將我絞殺。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情緒起伏、戰戰兢兢的生活。對於司空府的一切,包括親友的溫存,我都如此依戀且憂懼。只怕今日良宴會,明日只剩紅眼讎。

秦純抄錄了兩份蔡琰當席而作的《悲憤詩》,臨別時送與我一份。

前世雖早將此詩爛熟於心,此刻握在手心卻依舊沉甸。

曹丕白日歡宴縱酒,夜裡卻惜時如金,遣送走諸賓客後,還命三兩家僕點上燈油,自引曹氏兄弟往新修繕的西園夜遊。喜熱鬧的我自然也參與其中,只是他們載笑載言,悠閒地行走在碎石小路上,我卻遣開了思蕙和文蘭,揣著皎皎在懷,走在隊伍末尾。

初夏夜風清涼,月如鉤弦,皎皎睡得正甜。

園中幽暗不明,我正垂眉回想白日之事,一個不小心,頭便撞到某人背軀之上。驚嚇之餘,我下意識地連連道歉。待抬起頭時,才發現眼前呆呆仰望星空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身酒氣,神志不清的曹植。

夜遊的他愈發疏狂放浪,不單卸下了白日所戴青簪,還直接身著單衣,披頭散髮。

連著半月他都與府外文士廝混,連著半月都鮮在府中見他人影,關係不疏遠是不可能的,且敏感地察覺到曹植對我好感驟降,我也不敢在現在與他多說話。此時對他的感覺,似又歸乎平淡的親情中去了。

“夏天初至,你也不怕著涼。”小聲嘀咕完我便預備起步走。

“曹纓?”他果真喝醉了,話都說迷糊了。

“你叫錯了。我是崔纓,不是曹纓。”我冷冷應道。

“不管姓崔還是姓曹,都停下腳步,同我一樣,來欣賞此間迷人夜色罷!”

黑暗的夜裡看不清曹植紅透了的笑臉,我也聽不懂他不知在說些什麼胡話。

可我到底站住了腳。

今夜弦月高懸,螢火併與星辰爭光。微風乍起,吹來幽然浮動的園香,香氣濃郁,像輕羽拂過面龐,更像月光女神的撫摸。

我忽而想起某人後來寫的一句話:

冀以塵露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

誰能想象,那位寫下此句的建安大詩人,此刻正吊兒郎當,低頭走路,邊走邊用腳踢滾雜物,手裡還拿了一根不知何時折的木條,在左右空中揮舞,沉醉於父權迷戀當中。

“嗨!今兒個我可真高興!今日教許鄴文士會聚一堂,如天網鋪張,才士盡入彀中,我父親,真當世英雄也!古今有幾人能與他相比?”

跟在他身後的我雖情緒低落,倒還願意捧哏一番。

於是我笑問:“陳琳、劉楨、徐幹、應瑒、楊修還有丁氏兄弟,四哥,你最欣賞他們中誰呢?”

曹植卻不立刻回答,反問我一句:“大家都喚我‘子建’,妹妹緣何不更換稱呼呢?莫非你覺得,父親給我取的表字不好嗎?嗯?你倒說說你的緣由!”

看曹植酒醉後的得意樣,我輕笑道:“別多心,我只是還不習慣。”

“他們嘛,各有千秋!日後皆吾之師友也!”曹植朗聲笑了起來,“公幹與我性情頗合,數日下來已是無話不談;偉長風姿卓爍,令德美質,教人拜服;德璉辭采斐然,胸臆常有不平之氣,亦非尋常騷人墨客;至於那楊德祖,更是飽讀詩書的當代名士,觀此人今日言行,確與傳聞才捷之名不虛,只盼他日與此人有更多切磨之機……”

我知曹植酒醉,也知他因為酒醉,才與我說如此多的話。說來,歷史上的建安七子,其實從未真正聚齊過。建安七子,今日已見其五。除了遠在許都的孔融,還有另一位巨擘,尚未登場。

“許都還住著一位名士,名喚孔融,四哥是否也認得?”

“孔文舉,何人不曉此君?魯國人,乃孔氏二十世孫,是朝中老臣了,也是個嗜酒的性情中人,不過……”曹植掩手笑道,“悄悄告訴你,此人常與父親不合,妹妹還是少知道些為妙。”

我眼珠一轉,陡生玩笑之意:“四哥,我給你講個楊修與孔融的趣事兒吧?你絕不曾聽過。”

“哦?說說看。”

我搖頭晃腦,逗他道:“那就要從很多年前開始說起了,是這樣的,咳……梁國楊氏子九歲,甚聰惠。孔文舉詣其父,父不在,乃呼兒出。為設果,果有楊梅。孔指以示兒曰‘此是君家果’。兒應聲答曰‘未聞孔雀是夫子家禽’。”

曹植先是鎖緊眉關,認真思考了一下,繼而卻又破涕為笑:“還有這等事?可德祖是弘農楊氏啊?”

我吐吐舌:“那就弘農楊氏子唄!”

“嘁,胡編亂造,”曹植頓了頓,“當年孔融與楊修、禰衡三人相交於許都時,我尚且為幼。孔融四歲讓梨,十歲對答李膺,十七歲助兄友脫險之事我倒聽過不少,偏你說的這個聞所未聞。”

“是啊,歷任虎賁中郎將、北海國相、青州刺史等職。孔北海在任六年,復置城邑,立‘鄭公鄉’恢復學風,薦賢舉士,表顯儒術,頗有治績,只是……兒時讓梨,長即讓利,將來,不知又有多少人惦記著他手中之梨?”我嘆了嘆氣,又小聲道,“不管怎樣,我都不喜歡今日那路粹,與吳季重真乃一丘之貉。”

正是知道建安七子之一孔融的結局,我才感慨不已。被寫進“首孝悌”《三字經》的他,最後卻被曹操以不孝之罪名殺害,可嘆可悲。而今日出現的那路粹,正是誣告孔融罪名之人。

曹植撇嘴:“什麼梨啊梨,不知所云。”

我繼續耐心解釋:“剛才你提到對答李膺,想來也聽過故太中大夫陳煒之‘讖’嘍?”

“讖?何讖?”

“‘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啊,陳大夫所說,許是對的罷。孔文舉其人,性情狷介,大約也有年少成名的緣故。孔融孔融,恐難為世俗所容。那孔融也是三朝老臣了,卻過於剛直,與父親不睦,良有以也。”

曹植根本沒把我的話放心裡,甚至覺得我謗訕了朝臣,且對曹操不敬,便又不同我講話了。

走了一段路程,我們已經跟不上曹丕他們。那是一處梨園幽徑,十分靜謐,草蟲窸窣,喓喓作響。徑上只有我們兩人,隔著三四步的距離,我在前頭,他在後頭。

“怎麼每次見你,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真掃人酒興。”

明白曹植也不能時刻理解我的苦衷後,我失了神:“是啊,為什麼我總是垂頭喪氣呢?”

曹植得寸進尺:“你知道麼,鄴城西山上,生有一種山雞,她有著美麗的羽毛,卻過分地喜愛自己的毛色,整天就對著河水照影,常常因為眼睛一花,不小心掉河裡被淹死。西山上還有一種山雞,她的尾巴特別長,雨雪天的時候,由於珍惜自己的尾巴,她便棲息到高樹梢上,不敢下來覓食,結果常常餓死。”

我敏感的神經瞬間被撥動,只冷冷笑:“你在罵我像山雞?”

“不是像,就是!”曹植竟理直氣壯,“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腹中空空卻好四處顯擺學識之人。”

“隨你怎麼想。”我加快了腳步。

“今日宴上所念之句,並非都是你所作吧。”

曹植突如其來的一句質問,讓我心咯噔一下,腳步聲也戛然而止。

於是轉過頭去。

只見曹植雙手撐腰,一收放浪佯醉之態,冷冷地盯著我,不緊不慢地說道:

“妹妹的學識,我是最清楚不過的。所謂‘人比黃花瘦’、‘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並不似你能寫出之言。

“前頭的‘賦’倒是辭藻甚華,文意頗深……可汝連賦作章法之皮毛都不曾學會,於是句式顛倒,鋪陳所言,像極了剽竊他人精言妙句,堆砌而成。

“先前我只是猜測,並不肯定,後來反覆吟誦阿纓所作之賦,終於找到一句,足以證偽——”

曹植曹植步步緊逼,冷冷笑道:“‘渡黃河兮冰塞川,登太行兮雪滿山’,我的好妹妹呦,蔡氏於陽春三月歸漢,哪來的冰雪呢?”

如被雷劈,震得我四肢發麻,直到曹植伸手輕拍我肩,我才回神過來。

“今日在座,皆為當世才俊,四哥我一淺學小子,姑可識出破綻,汝以為,蔡伯喈之女,會未嘗察覺?”

平日曹植頑劣起來跟不良少年沒什麼區別,如今嚴肅起來時倒真讓人有絲絲敬畏。

被曹植說數落得有點眼睛酸養,我只好低下頭,沉默不語。

不過想借後世的“掛”使自己避難,怎麼就這麼難,還不如一開始就承認自己是抄的。

而我也終於明白,自己究竟哪裡讓曹植討厭了。

“妹妹初來府中時,因你言辭多侮慢,我確是輕視的。前月你發憤背詩,也曾略改吾偏頗之見。然觀今日纓妹妹所為,呵……”

我從曹植笑聲裡聽出了嘆惋。

“尋人代作也好,盜用他人之辭也罷,我只問你,阿纓,汝今日博取人前榮耀,可心安否?”

我搖了搖頭。

“既不心安,便知動心忍性,方可曾益汝所不能。不會寫詩作賦,往後好好學就是了,何以垂眉自擾?反正我想要的我一定會靠自己的本事去獲取,才不會像你一樣天天煩惱呢!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時,心緒不佳,竟也是一種罪過。你說,要是在母親或父親面前你也如此模樣,能討得歡喜麼?”

我多想反駁他一句“有時想靠自己的本事獲取簡直是天真的罪過”!可看到曹植年少樂觀的精神風貌,我實在不忍心出言打擊。於是便苦笑:

“好好學?說得真輕易,誰教我作賦,你麼?”

“也行啊。”

“啊?”

曹植見我驚詫的模樣,又開始得意洋洋,眼神輕蔑地笑:“監督你治學,二哥跟我說了,我也應下了,從明天開始,你跟我一塊去東閣聽邴先生的課吧!”

那模樣,像極了背手撐腰呼號同伴的打鳴公雞。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可是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前世最喜歡的詩人,竟然要教我吟詩作賦?

月光真的好暗好暗,可是星光真的好亮好亮。我只呆呆地望著曹植,仰慕他那雙漂亮眼睛裡的璀璨星光,那星光,也註定將灑落在我心田,種下希望的種子。想到將來的不可能,眼神又開始迷離泛起薄霧,此時此刻,我思緒十分凌亂,彷彿置身於紅荊棘叢中,既迷戀紅色的浪漫,又畏懼玫瑰帶刺。

曹植卻突然抬手伸向我臉側,手心一合——原是抓住一隻停落在我碎髮之際的螢火蟲。

他將手心捂住的螢蟲於我眼前放飛,嬉皮笑臉跟個八九歲的孩童一般。

“阿纓,自明日始,你我在府中一處背詩學論,可好?”

我感覺臉頰燙燙的,緩緩抬起右手,想跟曹植行握手禮,但又很不好意思地地摸了摸頭髮,於是只好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小碎步快走。

遠眺空穹,星河流轉,夜色正濃,此刻螢火金光聚散,園內微風嫋嫋,恍若夢境。

一千八百多年後,照耀我家鄉的璨星皎月,原來也曾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夜空懸掛。

曹植還留在原地一頭霧水,可能也試著模仿了OK的手勢,只聽他遠遠喚我道: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笑著並不敢回頭,皎皎在我懷中也被顛醒。

她睡得可真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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