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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正在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走到一片樹林裡，這裡是沒去過的地方，我有些忐忑，想到關於樹林裡的種種傳聞；有關於狼的，有關於狐狸妖的，我有些心懾，快步向森林邊緣走去，行至森林盡頭，有一道山谷，山谷下面有潺潺的溪水，我沿小路走向谷底，忽然想起了《生行於谷》的故事，其略曰：“生行於谷，遇一澗，澗深不得過。有一藤，躍而捉之，或可蕩至對面；若失手，則碎骨。生徘徊欲返，自語：‘行至此，豈可折返！’見有一小徑，或至澗底。生無他法，就徑而行。行愈窄，生心有悔：彼時何不緣澗行，或有橋。生悻曰：‘早知如此，寧蕩藤，不生則死，豈有今日之難！’道行窄，乃道錯邪？”我現在就像那個路走窄了的年輕人。
谷底是一條河，河邊竟有人家，我饒有興味，走近一看，房屋十分古樸簡陋，近乎茅草屋的木板房，破舊不堪。我並沒有進去，只是端詳了這幾間房一會兒，正不知是否有人，忽而聽見有敲打聲，我循聲走去，看到有一個人在河邊劈木頭，看到他的樣貌，我吃了一驚——他腦袋一邊癟的，就像長了半個頭似的，臉上黑而且瘦，身材高大，大大的腦體耷拉著，身體像竹節蟲一樣孱弱。我有些心悸，正不知說些什麼好，他看到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看向我的眼神似乎充滿著自卑，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的樣子。我顫顫兢兢地問：“這裡是哪兒？”他開口了，說話很怪異，吱呀唔呀半天也說不出來。這時，我又看到另一個人，使我心驚：一個黃而矮胖的，大嘴巴，嘴唇很厚，牙齒黃而且不齊。他開口了，我的天，他的口氣就像一桶泔水一樣難聞。這兩個人，一個半個頭，一個嘴巴臭，見到生人彷彿害怕似的，說不出來一句話。
我有些手足無措，問他們是誰，這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半個頭”瑟瑟地抖著，說他們是不合群的人，他們這副模樣沒人願意跟他們相處，就住到山溝裡來，成了野人/怪物。他們說的話聽不真切、只像是自顧自地嘮叨著，瑣碎的話語像冬天冰湖上的白霧，裹著雨水淅淅瀝瀝地降下。
我聽了一會兒，覺得他們可憐，這兩隻怪物因為他們的缺陷，失去了成人的資格，只能躲到深山當怪物。
我覺得一切就像一場幻夢，我告別了兩人，繼續我的旅途，但我怎麼也拂不去腦海裡的印象，“半個頭”和“嘴巴臭”……
造物主生人就要加以區分，分美醜，分善惡，分真偽，某些人即使擁有美麗的面容，還是不懂善惡；有人即使有天使的心靈，但造物主卻給了他們魔鬼的面貌。人不以美醜，善惡，真偽區分，就不能顯示出造物主的智慧，祂隨便施個造化的秘法，人間就要多一些不一樣的人或者怪物。祂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設計，任憑其在陰暗的角落裡發出無聲的嘆息或者歇斯底里的嘶吼。人們總會認為：祂這樣做一定有祂的道理。
我後來再到那片森林裡，企圖找到那道山溝和那兩個怪人。我尋向所志，處處志之，也許是神眷顧我吧，森林裡的各種傳聞和野獸不曾遭遇到。我走了一會兒，通明自來，我再次見到的那山溝那幾座破舊的房子。而這時“半個頭”似乎生病了，身體佝僂了，椎管指向天了，背高高弓起，五臟與頭平齊了。
我問他：“你憎恨造物主嗎？”
他說：“為什麼要憎恨？假如把我的屁股變成車輪，我會駕車而行，如果把我的手臂變成一隻雞，我會用它司晨。雖然我變成了這副模樣，但我還活著，我還有朋友照顧我。我以前太自卑了，以為自己的外貌是自己生存的最大障礙。但是後來我明白了，懦弱才是。”
他說有朋友照顧他，但是我們並沒有看到“嘴巴臭”啊，我問他：“是他拋棄了你嗎？”他說：“他並沒有拋棄我，但他確實想去外面看看。是他刷了牙，洗了臉，穿好衣服走了，去外面的世界了。”
我又離開了那座山谷。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人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也許他們不知道，也許他們是棋盤上的人偶或者棋子，造物主在下一盤名為世間的棋。常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那個神或者那個造物主，祂能改變人的形體，也能決定人的命運，卻不能決定人的意志。即使像活在車轍裡的魚，也有相濡以沫和猶歡。
人有慾念，便成的人；沒有慾念，豈不成了神。神因為人有慾念而貶低了人，但人依然有貪慾，色慾，食慾。有一天我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嘴巴臭”，曾經像個蛤蟆一樣的他，如今也像一個體麵人一樣大步流星。眼神裡也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滿著種種慾望。
他對我說：“你見到他了吧？不願意出來，他想過無慾無求的生活。可是我現在也過的挺好。”
我常常會想起兩隻怪物一樣的人，曾經在破舊的木屋旁邊過的生活。人因為不幸變成了怪物，怪物也因為信念和慾念又變回了人。
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兩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