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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最後的話語
窗外風聲愈囂，屋內卻是令人感到壓抑的沉寂。
古瀟道：“桑蠶一直都很堅強，直到最後，她還在為你著想。而你，遇到問題不想著怎麼解決，只知道一味地逃避、等待，永遠都只會想著最極端的解決方式……”
她看著他空洞的雙眼，一字一句道：“阿梅公子，你真的喜歡桑蠶嗎？還是說，你只是想要一個能夠理解你、接納你所有壞處的依靠？你到底是喜歡她，還是在依賴她？”
“依賴……”阿梅重複了這兩個字好幾次，他突然瘋狂道：“不是！我是真心喜歡她的！”他身上的鬼氣陡然暴增，道：“那個人是誰？！告訴我，是誰害死了她！我要……”
追魂箏響，琴箏一手搭在箏弦之上，冷冷道：“你要怎樣？復仇？”
見阿梅如此反應，古瀟嘆道：“所以我說，你真的不懂她。你以為她不想復仇？你以為她現在為什麼不來見你？要是復仇真的那麼容易，一切何至於到了今天這步田地？”她繼續道：“對桑蠶而言，有比復仇更無法捨棄的東西。就是你。你現在復仇，才是真的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
阿梅跌坐在地上，他的臉碎裂開來，五官散落了一地，露出了他原本的容貌。
這一次，古瀟終於看清了。掩蓋在拼湊而來的容貌的背後，他眼底真正的悲傷、絕望、痛苦……種種情緒彙集在一起，顯得他整個人都格外頹廢。雖然這樣的表情很是狼狽，但卻是真實的。
半晌，阿梅站起身來，道：“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古瀟沉默著搖了搖頭。她道：“你殺孽太重，已經……留不得你了。”
停頓片刻，桑蠶道：“但是，我見過你化成蠶蛾飛翔的樣子。真的很美。”
桑蠶一拍手，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模一樣。”她又嘆道：“我要是活著的話，一定能和你成為很好的朋友。”
“等等！”
阿梅尚且沒有回過神來，那枚雪白的蠶繭便逐漸變大，伴隨著一陣耀眼的白光，蠶繭之中化出了一個身影。
綺羅低頭道：“抱歉，我……沒能將你的親人從那裡救出來。”
綺羅不解道：“你不惦念你的家人嗎？”
半晌，他道：“害死桑蠶的人……會怎樣？”
“是嗎……”阿梅卻釋懷地笑了笑，道：“原來如此。她已經走了，那我也不必再留下了。如果還有以後，我一定會……”後面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想來，他也知道，他和桑蠶不會有什麼以後了。
古瀟道：“善惡自有定數。作惡之人必將自食其果。”
桑蠶看了看自己的手，隨即道：“還說我呢，你也一樣啊。”她又笑道：“其實，已經比預期好了太多了。至少還能和你們道個別。還有，你這一次做的衣服……勉強合格了。”
桑蠶一愣，隨即笑著安慰道：“我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好多年了。雖然沒想到我第一次收到告白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不過……你的告白，我收下了。”
桑蠶垂眸，道：“是我連累了他們。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他們。但是，我已經做不到了。一切都太晚了。我尚且沒有靠近，便被那東西打成重傷，他們……況且，阿梅他這個樣子，結緣村裡的人可怎麼辦才好？為了活著的人，我只能如此選擇。如果是阿爹和阿孃，他們也會這樣做的。”
阿梅的聲音在她的上方響起，他道：“桑蠶，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對不起，一直沒敢和你表明心意……”
話未說完，她便落入了一個懷抱。
古瀟道：“你才看出來嗎？”
琴箏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姑娘不必客氣。”
從桑蠶現身，金蠶妖便默默地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麼。
桑蠶笑道：“綺羅，你知道嗎？雖然我喜歡養蠶，但我最喜歡的不是蠶能夠吐絲，而是它們會在結繭以後，破繭而出，變成能夠飛翔於天際的蠶蛾。”她道：“你和阿梅有時真的很像。總是喜歡把自己包裹起來，去躲避可能遇到的危險。”
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來人一襲白衣，額心處一道金色的印記，正是金蠶妖。她站在阿梅對面，道：“等一等。”
桑蠶的身影逐漸清晰了起來，她道：“是我啊。”看見阿梅的樣子，她又道：“你哭什麼？我就這麼嚇人嗎？”
古瀟和琴箏跟在他的身後，阿梅的步子很慢，他一直來到了一棵桑樹旁。溪水已經凝結成冰，桑樹的葉子也早就落光了。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了桑樹的樹幹，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桑蠶道：“復仇啊，的確是我的心願。但若是說執念的話，它還不夠格。”她轉頭看了看漫天的飛雪，道：“死了的人已經死了，總是要消散的。可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世界這麼大，他們還有更多的風景可以去看。仇恨這種東西，只會讓人迷失心智。”
他哭了嗎？沒有吧。阿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卻摸到了一片溼潤。他道：“桑蠶，你是來見我的嗎？”
這人一襲紅衣，頭戴鳳冠，臉上是溫和的微笑。她站在飛雪之中，正朝著阿梅的方向伸出手來。
阿梅微微閉眼，道：“啊……早就該看出來了。”他道：“很抱歉，我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那麼多人。”他身體上的黑氣升了起來，似乎在慢慢消散。對於鬼來說，散盡鬼氣相當於自爆經脈。鬼氣散盡，他就會徹底地消失了。
古瀟收回了靈縛術，安靜地站在一旁。
阿梅並沒有多餘的舉動，而是緩緩地走出門去。
綺羅看了古瀟一眼，見古瀟她們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心下便也明白了幾分。她道：“桑蠶，你的執念……為何不是復仇？”
桑蠶鬱悶道：“不然呢？！”她又道：“真是的，我大老遠地從繭裡跑出來看你，你就一點反應都沒……”
阿梅立在原地，道：“桑……桑蠶？！”
她沒有說什麼“來生做個好人”這種話。像阿梅這樣的怨鬼，這一次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永遠地消失了，不可能再有什麼來生。桑蠶也是如此。魂魄傷成那個地步，馬上也要化作靈氣消散了。
阿梅並不認識她，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古瀟道：“不，如果我是你，一定狠狠地罵他一頓。”
阿梅搖了搖頭，道：“還是謝謝你們。我知道桑蠶是為了我好，我不會去辜負她了。”他又看向古瀟，道：“你……其實是女子吧？”
阿梅雖是男子，但眉眼之間卻是十分柔和的。這樣好好的打扮過後，他不僅不醜，反而還有一種格外溫和的美感。
桑蠶的魂魄已經非常虛弱了，儘管如此，她還是笑著對哭泣中的阿梅道：“反正我們都又要再死一次了，還是死得高興些吧。”
桑蠶的魂體越來越弱，身體也在逐漸變得透明。阿梅走過來扶住了她，道：“桑蠶，你……”
說完，桑蠶轉過身來，對著古瀟她們道：“謝謝你們啦。雖然在蠶繭裡行動不太方便，但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又對琴箏道：“多虧了琴箏你穿著那身‘雪舞霓裳’，要不然我還不知道怎麼託夢給你呢。還謝謝你幫我了去執念。”
桑蠶轉向金蠶妖，道：“綺羅，這一年以來真的多謝你。”她微笑道：“要是沒有你的話，我早就被吸進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地方去了。”
桑蠶打量了琴箏一番，滿意地點頭道：“就是得這個樣子，才配得上我的‘雪舞霓裳’。”她又對古瀟道：“還有古瀟，真是很感謝你。你把我想對阿梅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金蠶妖攤開手心，那裡是一隻小小的蠶繭。她道：“你就是阿梅吧？桑蠶她……有話想和你說。”
阿梅終於露出了笑意，這笑容竟是有些釋然的感覺。
桑蠶和阿梅站在一起，火紅的喜服逐漸黯淡了下去，恍若兩朵漸漸被飛雪淹沒的紅梅。
桑蠶的身影在逐漸消逝，綺羅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一般，道：“桑蠶！”桑蠶回過頭來，綺羅張了張嘴，最後只道：“再見。”
桑蠶一愣，隨即笑著點點頭，道：“再見，綺羅。”
阿梅和桑蠶就這樣手拉著手，站在月光之下。他們互相看著彼此，眼神中是釋懷和愛戀。于飛雪中相遇，于飛雪中相別，于飛雪中相伴。
若是真的能夠再次遇見，那一天大概也是飄著飛雪的吧。
桑蠶和阿梅的身影漸漸消失，他們站過的地方連一枚足跡都未曾留下。
古瀟嘆了口氣。如果阿梅再勇敢一些，桑蠶就不必再受那麼多痛苦。再或者，如果桑蠶能夠告訴他真相，阿梅也許就不至於如此偏激，偏激到害了四個人的性命。
即便……那四個人都是曾經欺負過他甚至差點害死他的人。
但是，歸根結底，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吳天法。吳家的宅子裡，那幅“鎮宅驅鬼圖”還不知道有多少秘密。
綺羅收回了目光，道：“古瀟，琴箏，你們早就看出我是金蠶妖了吧？”
古瀟點點頭，道：“你也沒有刻意隱瞞吧。”
綺羅道：“你們也不說破嗎？我一直以為自己偽裝得不錯。”
古瀟哈哈笑道：“為什麼說破？比起金蠶妖的身份，你大概更喜歡作為綺羅生活吧？”
“綺羅，這個名字是桑蠶給我取的。”綺羅道：“她大概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人類吧。”
古瀟道：“不好說呢。不過，桑蠶遠比我們想象得更聰明。”
綺羅閉上雙眼，道：“你們真的比我更懂桑蠶。”她似乎洩了氣一般，道：“也許是因為你們都是人類？”
古瀟笑道：“也許吧。不過，你現在不也已經習慣人類的生活方式了嗎？”
綺羅道：“要是真能夠這麼快適應，倒也是件好事啊……”她微微抬頭，天空中閃爍著點點繁星。“妖族通常是沒有感情的。同類尚且會自相殘殺，更別提我這種連同類都沒有的妖了。”
古瀟道：“未必如此啊。這些日子來，我們看到的你，和真正的人類沒什麼區別。”
“那也有可能是我的偽裝。畢竟，妖一向很擅長偽裝。”半晌，綺羅道：“古瀟，琴箏，我心願已了，這就和你們告別了。”
古瀟瞭然，道：“你要走了嗎？”
“嗯。我一直不明白桑蠶先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現在我明白了。”綺羅的臉上是淡然的笑意，她道：“束縛住我的東西從來不是那層蠶繭，而是我自己內心的禁錮。我的身體已經破除了蠶繭，這一次，該是我的心真正脫離保護殼的時候了。”
古瀟和琴箏對視一眼，隨即道：“綺羅，等一等。”她從衣袖中取出一隻木盒，道：“這個送給你。”
綺羅一愣，她接過木盒，道：“這是……？”
“拆開看看吧。”
綺羅輕輕開啟盒子，裡面靜靜地躺著一條通體雪白的長鞭。
古瀟道：“這個是小箏和我這些日子親手做出來的。”她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基本都是小箏的功勞。我手比較笨，就鞭子的柄是我做的……”
琴箏微笑道：“還多虧了姐姐尋來桑木，不然也沒法完成這個。”
“你送我們的天蠶絲還剩好多，我們就用它做了這條鞭子。鞭子的柄是我用結緣村的桑木做成的，就是我們眼前的這棵。這桑木很有靈氣，而且我加入了靈力，所以也是很耐用的。”古瀟繼續道：“鞭體是小箏做的，裡面還編入了精鐵，我試過了，還是挺有分量的。”
綺羅仔細地端詳著這鞭子的手柄，上面雕刻著一些錯綜複雜的花紋。鞭體由數條天蠶絲編織而成，做工非常精細。
古瀟道：“如果想真的脫離蠶繭，首先要提高自己的實力才行啊。柔中帶剛，長鞭應該很適合你。”
綺羅手握鞭柄，沉甸甸的感覺用起來竟格外順手。她將長鞭收好，臉上露出了喜悅之色，道：“謝謝。我一定會變強的。”
琴箏從衣袖中取出幾張符紙，道：“我和姐姐知道你可以變強，但是，如果在這途中碰到了什麼麻煩，就用傳音符聯絡我們吧。”
綺羅接過傳音符，道：“當你們下次再見我的時候，我大概已經不再需要用逃避的形式來保護自己了。”她朝著古瀟和琴箏行了一禮，道：“古瀟，琴箏，請多保重。”
第二日清晨，古瀟剛收拾好行裝，便被一陣嘈雜的聲音驚動。她走出門去，才發現她和琴箏的屋門外聚滿了人。
見她和琴箏都還活著，大家的議論之聲越發大了。
村長似乎格外欣喜，道：“兩位大師，那個鬼魂已經除去了嗎？我們現在安全了嗎？”
古瀟點頭道：“已經不用擔心了。”
村民們又道：“那個惡鬼是什麼東西啊？為什麼要這樣折騰我們？”
古瀟看了他們一眼，道：“那是你們曾經的同伴。阿梅。”
村民們沉默片刻，隨即議論道：“阿梅？阿梅是誰？”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黴姑？”眾人才恍然道：“原來是他！”
一聽是他，村民們都咬牙切齒地道：“那個瘋子，死了都不消停！”
“天殺的東西，養不熟的白眼狼！”
“……”
古瀟和琴箏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些人，有人問道：“大師，那瘋子現在在哪？”
古瀟道：“他在哪重要嗎？你們想做什麼？”
村民道：“燒死他！讓他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這些人的眼中滿是怨恨和詛咒，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悲憫與悔意。古瀟淡淡道：“算了吧。他已經消散了。”
“消散了？這也太便宜他了！”
“就是就是，我們村子死了那麼多人，可又要怎麼算！”
“……”
村民的議論之聲越來越大，情緒也越來越激烈。這時，村長道：“都安靜！”他對古瀟和琴箏道：“多謝兩位幫我們村子除去鬼魂。不知我們能做些什麼回報二位？”
古瀟道：“不必了。先前也說過，我們不需要什麼。”她取出屋內的包裹，道：“這些日子以來多有打擾，我們今日便告辭了。”
聽說古瀟和琴箏要走，一村民小聲道：“不會是沒除掉那隻鬼所以急著要走吧……”
古瀟本來已經走了出去，聽了這話，她停下了腳步，高聲道：“狐七，走了。”
狐七應聲而出，來到了兩人身邊。
村民們逐漸安靜下來，古瀟道：“結緣村遭此禍事，你們覺得自己沒有一點責任嗎？”
村民們議論聲四起，半晌，他們道：“我們才是受害者！我們有什麼責任？”
古瀟道：“是。你們是受害者，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阿梅為什麼變成這樣？他殺的人又是誰？死去的四個人，剛好就是曾經欺負阿梅欺負得最厲害的那四個，你們就覺得這些都是巧合嗎？”
有人嘟噥道：“那不過是小打小鬧的玩笑……”
古瀟道：“你家開玩笑會冬天把人推到刺骨的溪水裡？還是說會結起夥來把人揍到半死不活？或者說是無休止的謾罵嘲諷？”
“即便這樣也不該……”
“不該？”古瀟道：“你們還活著說明你們命大。冷嘲熱諷，背後議論，還給人家起了個‘黴姑’的外號，這些不都是你們做的嗎？如果不是你們這種態度，他怎麼可能養成這樣偏激的性格？又何至於殺害了這麼多人？”
村民又道：“那也是他做事不合乎常理！誰讓他一天打扮得像個瘋子……”
“他怎麼打扮是他自己的事，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古瀟看他一眼，道：“你們看不慣，最多不去管、敬而遠之就是了，為什麼要四下議論，甚至去詆譭傷害別人？”
那些村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古瀟道：“他其實沒有怨恨過你們。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願，想得到一份關心和愛。他是自己自願消散的，以後也不會來找你們麻煩了。”停頓片刻，古瀟繼續道：“這是他應該付出的代價，我並不同情或者是憐憫他，更不會為這樣一個作惡的怨鬼說什麼好話。我只是覺得，如果日後你們還是以同樣的態度去對待和自己不同的人，結緣村未必不會出現第二個阿梅。”
沒有再去管那些立在原地的村民，古瀟對琴箏和狐七道：“小箏，狐七，我們走了。”
——
(本章完)